第34章

    聽到何似飛說自己好不容易擠進(jìn)來, 一直努力裝嚴(yán)肅的少年立刻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說：“外面好多人，要不是我族中長輩都過來幫忙, 我也擠不進(jìn)來。”

    何似飛頷首，難怪他覺得外面那些大人的數(shù)量已經(jīng)遠(yuǎn)超兩百了，看來有些蒙童家里來了不止一位長輩。

    少年人大都是熱心腸的，見何似飛沒說話, 少年又道：“你此前在哪個私塾啟蒙的？我怎么瞧著你這么面生？”

    何似飛：“我家不在縣城，我是從西邊趕來的?！?/br>
    “那么遠(yuǎn)！”

    站在何似飛前面的少年還未說話, 排在他倆更前一位的蒙童已經(jīng)感慨出聲。他悄悄扭過頭，說：“我娘說鎮(zhèn)子上的私塾沒有縣城里教得好，你們就算是來了，也是白來, 更別提咱們縣學(xué)只招收二十位蒙童，你們是不可能選中的?！?/br>
    此話一出, 站在何似飛面前那個子稍微矮一點的蒙童面上稍有尷尬, 他低聲說：“勤益兄, 慎言、慎言?！?/br>
    這叫勤益的蒙童看起來約莫跟何似飛一般大小, 眼睛里倒沒有什么高高在上的感覺，也沒有對何似飛這種鄉(xiāng)下來人的鄙夷之感。但話語這么說出口，一點也沒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

    想來是年紀(jì)小，對人情世俗暫未了解深入, 平日里聽家長們說什么，自己便記什么。

    這個年紀(jì)的少年最聽不得別人勸說, 勤益直接偏了半個身子, 問何似飛：“四書五經(jīng)，你能背過幾本？”

    縣學(xué)出公告的很快, 距離何似飛正兒八經(jīng)在書肆溫習(xí)四書五經(jīng)不過四日，他確實沒背完四書五經(jīng)。

    ——何似飛深知自己現(xiàn)在的基礎(chǔ)不如這些從小就啟蒙學(xué)習(xí)四書五經(jīng)的蒙童，但這不代表他愿意跟這位不通人情世故的憨憨少年深入交流。于是他斂下眼眸，并未回應(yīng)。

    “喂，你怎么不回答？”勤益又說，“我已經(jīng)把《大學(xué)》《中庸》《論語》《孟子》全都背過并會寫了，五經(jīng)也全部熟讀，你們鄉(xiāng)下的私塾能教的這么快嗎？”

    勤益見何似飛好像沒有開口的意思，眸中帶了幾分懊惱，“你人長的這么好看，為什么不跟我說話？你剛才都跟陸英說話了?！?/br>
    何似飛：“……”

    十二歲的小屁孩真的煩。

    這種交流更加深了他拜師余老的決心，要是拜師到任一私塾，一定會遇到不止一個勤益這樣的少年。

    陸英就是站在何似飛面前的少年，他一張嚴(yán)肅的小臉已經(jīng)完全繃不住，說：“勤益兄，我們剛才沒說背書，只是說外面人多。不過，你已經(jīng)把五經(jīng)都熟讀了？”

    “那是自然，原本夫子讓我今年把五經(jīng)讀熟便可，但前些日子傳出了縣學(xué)招收蒙童的消息，我爹去求了夫子，日夜為我講學(xué)，這才讀完了五經(jīng)。不過里面很多意思我讀不懂，只是對著書本能通讀出來。”

    何似飛倒是多看了陸英一眼，這少年年紀(jì)小，但話術(shù)轉(zhuǎn)移倒是很熟練。那位名叫勤益的少年果然忘了問何似飛的事情，跟陸英交流起五經(jīng)來。

    聽著他們的交流，何似飛目光斂起，他原本是想要將四書五經(jīng)全部背完的，但那些書都是文言文，就算他此前學(xué)過些，但背起來還是會比較慢，因此現(xiàn)在只背了《大學(xué)》和《論語》，至于默寫，何似飛還未曾練過。

    與此同時，何似飛一列人旁側(cè)的房屋內(nèi)，喬初員站在喬影身后，見自家小少爺?shù)拿嫔l(fā)難看，一把年紀(jì)的人忍不住心跳如擂鼓。

    ——他們家少爺可是連長公主嫡子都敢抽的人，一會兒要是一個不順心，拿他祭鞭該如何？

    喬初員一邊膽戰(zhàn)，一邊覺得那余明函真的仗著自己學(xué)問高就開始拿喬了，說什么來木滄縣收弟子，可木滄縣的學(xué)生水平，比得上他們家少爺一分一毫嗎？

    外面那些少年，都是年紀(jì)在十到十四歲的，一個個四書五經(jīng)都沒讀完……這要是放在京城，恐怕都不好意思出門。可是瞧著外面那些少年，居然還因為自己能熟讀五經(jīng)而沾沾自喜？？

    喬影目光從外面那一列蒙童身上掃過，心頭涌上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即便他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當(dāng)他看到縣衙的張榜時，內(nèi)心還是不信邪的想要到縣學(xué)來，親自拜訪余明函老先生?？h學(xué)的人自然不敢攔他，可事情到臨門一腳，喬影還是退縮了，他讓縣學(xué)教諭給自己騰出一間休息的臥房，想要平復(fù)一下心情。

    然后，他就看到了外面那一幕。

    喬初員尚且都替他不忿，喬影心里則更是委屈。

    生為哥兒，他此生注定會喪失很多權(quán)利——按照律法要求，哥兒不得在外拋頭露面，不得參加科舉，不得入朝為官。

    喬影因為家世顯赫，再加上爹娘都寵他，這才有了讀書習(xí)武的機會，可隨著他年紀(jì)跨過十三這個坎兒——京中高門之女或者哥兒一般都在十五歲成親，因此，家里會提早兩年為他們相看夫婿。喬影明顯感覺爹娘在寵他的同時，偶爾看他的目光里會略帶擔(dān)憂。

    這種擔(dān)憂喬影明白，無非就是擔(dān)心他脾氣差、名聲不好，日后嫁不出去。

    說實話，喬影自己從未想過嫁人一事，讓他日后被囚于后院，日日打理家族內(nèi)務(wù)，相夫教子——那還不如讓他去死。

    但喬影知道，自己的反抗在爹娘面前根本不起作用，為了家族的顏面，他們肯定會要求自己嫁人。

    因此，喬影想找一個‘靠山’，找一個不歧視他哥兒這個性別，地位又高，說話會讓他爹娘無從反駁的一位老師。

    喬影篩選了大半年，終于發(fā)現(xiàn)了余明函這位連陛下面子都不給的老師。

    他迫切的想要拜師。

    旁人只當(dāng)他腦子一根筋的喜歡舞文弄墨，這才從京城到木滄縣一直追隨余明函而來。

    其實喬影很清楚，他能拜師成功，便是日后跟家族開口說‘我不嫁人’的底氣來源。

    只要能拜師成功，就算讓他一直住在木滄縣又何妨？

    但……終究是他錯付了。

    縣衙張榜上白紙黑字的寫了，只要蒙童。而哥兒不算蒙童。

    喬影這時才明白，余明函要的是一位能繼承他衣缽，日后回到朝堂，能‘為生民立命’的頭戴烏紗帽的官！余老回來木滄縣，并非只是養(yǎng)老，他只是想蟄伏。

    可說白了，木滄縣的蒙童……天賦與品性，都與京中的有很大差別。

    喬影興致缺缺，連脾氣都沒力氣發(fā)，推開房門，無視旁側(cè)那一列蒙童投來的好奇目光，徑直出了縣學(xué)。

    他不知道娘親是不是早就看出了余老的打算，所以才有了此前那封信——告訴他拜師是不可能成功的，讓他出來只是想讓他游山玩水，放松心情。

    而所有人之所以不在京城就告訴他此事，則是因為他性格太偏激，太軸，那時的他一定不會聽這些話。

    喬影突然覺得腿上仿佛有千斤重，腳步一步比一步深。

    這就是大人的世界嗎？他們把所有事都考慮到，卻還是縱容著讓自己胡來。最后只是為了告訴自己，趁年輕多胡鬧一些是可以的，爹娘給你兜底。但你還是要遵循世俗規(guī)矩，早日成親。成親后……可就不能隨便由自己性子來了。

    何似飛站在所有蒙童的最后一個，聽著那腳步聲，微微偏頭往后看，只見那少年脊背挺得筆直，背影卻無端蕭瑟，分明是炎熱的午后，卻讓人在他身上感覺不到暖意。

    在少年跨過門檻，轉(zhuǎn)身左拐之時，何似飛清楚地看到，少年左耳耳緣處，有一顆艷紅如血的小痣。

    第35章

    少年走得不快不慢, 但縣學(xué)內(nèi)部的廊門不大寬敞，僅僅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帶著身后的中年人消失在何似飛視野里。

    何似飛旁邊的蒙童們竊竊私語——

    “那個少年是誰呀, 是縣學(xué)的秀才老爺嗎？”

    縣城里的蒙童基本上都知道，縣學(xué)招生的門檻是秀才，問得也算合情合理。

    “應(yīng)該是了，能在縣學(xué)自由出入的, 要么是教諭，要么就是秀才公了, 那少年看起來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

    “哇，這么年輕的秀才公，太厲害了?！?/br>
    唯有何似飛眉頭微蹙，一言不發(fā), 不僅是少年耳緣上那一粒明顯的紅痣，還有他身后跟著的那個中年男人。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 這人應(yīng)該就是前幾日他在麥家木雕見到的——被趙麥掌柜一再恭維, 甚至送出門后還依依不舍的那位……尊貴的京城來客。

    而這位‘尊貴的京城來客’, 此刻居然只是順從的跟在一個比他大一兩歲的少年身后。在這男人側(cè)身的時候, 何似飛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謹(jǐn)小慎微，戰(zhàn)戰(zhàn)兢兢。

    那豈不是說，這少年身份更加尊崇？

    何似飛能做的推斷并非止步于此，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 何似飛已經(jīng)想到這少年從京城千里迢迢趕往木滄縣，又在這個很巧妙的時間點出現(xiàn)在縣學(xué)。

    那么這位少年的目的已經(jīng)昭然若揭了——是為了余明函老先生。

    至于他為什么背影凄涼的從縣學(xué)離開, 估計是因為自己哥兒的身份。

    畢竟, 余明函老先生只收蒙童。

    何似飛重新站直身子，低垂了眉眼, 心中喃喃一聲：“這世道，把人分為三六九等，把性別的對立和歧視也搞得如此光明正大，一點掩飾都不加，居然還沒折騰出大矛盾，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br>
    何似飛現(xiàn)在是真想快點長大，考中科舉，步入朝堂，看看朝廷是如何掌控這偌大天下的。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何似飛這一列蒙童皆已被太陽曬得蔫兒了吧唧，一個個像久掛在藤蔓上，沒來得及摘下的老黃瓜。

    饒是何似飛這經(jīng)常下田，做一些不太累的農(nóng)活的人，此刻也覺得眼前有些發(fā)暈。

    就在這時，終于有教諭來叫他們這些人進(jìn)場了。

    縣學(xué)不大，今日一共進(jìn)來兩百位蒙童，共分為八組，每組二十五人，何似飛他們這一列共二十六人，跟著身型寬廣的教諭一路穿行，繞過了縣學(xué)門口那一簇房屋后，眼前視線豁然開朗，何似飛擦了擦眼皮上的汗，才發(fā)現(xiàn)面前是一塊偌大的空場地。

    這塊場地對比起之前彎彎繞繞的小路來說，已經(jīng)算挺大，但也沒大到離譜，類似于后世一圈四百米的cao場。

    何似飛多看了幾眼，發(fā)現(xiàn)這cao場被分為幾個區(qū)域，最外側(cè)并未長草，旁邊佇立著一些靶子，想來是供學(xué)生射箭的；而稍微往里一點，則掛著一些馬具，文袋，但何似飛在這里并未看到任何馬兒的蹤跡。

    一些蒙童看到這cao場，已經(jīng)有些移不開眼，滿臉都是憧憬。

    教諭卻并未多講，只是帶著他們從走廊匆匆穿過，去往cao場另一側(cè)的房屋。

    何似飛走在路上，發(fā)現(xiàn)這cao場一側(cè)有個后門，不知道連接的哪條巷子。

    接下來的行程乏善可陳，何似飛一行人在教諭帶領(lǐng)下進(jìn)入縣學(xué)學(xué)堂，每個人再次拿出自己身份文書，在門口一一登記，核對身份信息，然后按照登記的順序，依次進(jìn)入學(xué)堂。

    走進(jìn)去后，何似飛覺得有點不大對勁，這學(xué)堂裝飾的古樸又莊嚴(yán)，卻又在他們后方掛上了一層深灰色的帷帳——這帷帳出現(xiàn)的太莫名了。

    不止是何似飛，有些蒙童也一眼就察覺出帷帳的違和感，想要回頭看個究竟，就被教諭厲聲呵斥：“安靜，目視前方，不得回頭，不得交頭接耳?！?/br>
    到底都是小孩子，又能讀得起書，家里條件自然不算差，何曾經(jīng)受過這種陣仗。那少年被這一聲呵斥的腿一軟，差點跪下。

    幸好教諭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盯著他，而是環(huán)視了在場所有蒙童，不然他怕是真要撲通一聲跪下了。

    安靜等待的每一秒都顯得十分漫長，更別提大家只能安靜的站著，頭、手、甚至連鼻子、耳朵都不敢動一下。

    何似飛他們這一行二十六個蒙童，進(jìn)屋后一排五個，何似飛在最后一排，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站著。興許是靠后面的帷幔太近，何似飛總感覺后面好像有人輕手輕腳的拉開了帷幔，目光落在他們這些蒙童身上。

    何似飛放輕了呼吸，想要聽到一星半點的動靜，卻什么都沒聽到。要不是自己還能感知到背后隱約有人，恐怕只會覺得剛才是一場幻覺。

    又等待了約莫一刻鐘，學(xué)堂前門走進(jìn)來一位面容嚴(yán)肅，下頜上蓄著山羊胡須，手里還拿些一些紙張的男人。不用想，定然是縣學(xué)的教諭。

    他在最前面站定，目光在蒙童們臉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在何似飛身后。

    后面人似乎給教諭比了個什么手勢，站定的教諭清了清嗓子，開口：“諸位皆是三縣蒙童，接下來，我叫到名字的蒙童先行出列?！?/br>
    蒙童們的身體都緊繃起來，再也不見絲毫方才被曬蔫兒了的狀態(tài)。

    “寧水縣孫佳理，出列，站在我左手邊?！?/br>
    “清泉縣王羽川，出列，站在孫佳理后面?！?/br>
    “寧水縣安……”

    一共叫了五位蒙童出列，都是木滄縣之外其他兩縣的蒙童。

    等五人站定后，教諭又道：“還有誰想要拜師余老，皆可出列，在他們五人身后依次站好。站定之時，說出自己名字?！?/br>
    何似飛并未有絲毫遲疑，右跨一步，出列，站在第六順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