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態(tài)度也很明顯了：若敢打，你就打！不敢打，就候著！

    *

    文成來年才離京，除表明態(tài)度外，也是為了收集情報。

    這一年除夕前，媚娘特意尋了一日，單獨見了文成和姜沃。

    雖說朝上諸臣對于吐蕃事各有建言，但文成和姜沃不同，她們都是親至過吐蕃（甚至久居吐蕃），更與吐蕃朝堂打過交道的。

    故而最后選定文成做使節(jié)，在媚娘這里，是屬于公事公辦——她與文成的私交不會影響國事。

    選擇文成為使節(jié)，媚娘最看重的就是她過去的履歷與她的性情。

    此時御案上堆著許多從安西傳回來的吐蕃情報。

    情報上有吐蕃年輕的贊普（松贊干布之孫芒松芒贊，當(dāng)年還是個孩童就做了吐蕃王）、名為宰相實為攝政的祿東贊、以及祿東贊權(quán)勢滔天的家族噶爾氏，以及他那五個頗為出色的兒子……

    尤其是——

    媚娘坐在案后，將其中一份情報挑出來遞給姜沃與文成：“祿東贊年老病重，這兩年吐蕃蠢蠢欲動，除了自恃悍勇兵強馬壯，想必也有祿東贊想再立大功，為諸子鋪路的緣故?！?/br>
    祿東贊的長子贊悉若據(jù)說頗有宰輔之才。

    而次子，姜沃最熟悉的未來吐蕃名將欽陵，此時在吐蕃也已頗有兵權(quán)。

    其余三子也各任要職。

    而根據(jù)情報，祿東贊年老病重，自覺壽不久長，就‘舉賢不避親’，有直接推長子接任吐蕃宰相之位的意思。

    媚娘含了一縷笑意：“從來聽說王位世襲，倒沒聽說過宰相之位要代代傳給自己兒孫的?！?/br>
    “噶爾氏在吐蕃已然是一手遮天，祿東贊還做如此打算，不知吐蕃那位年輕的王以及其余家族怎么想，能否心服？”

    媚娘將案上情報攏一攏：“可惜只是遠(yuǎn)隔千里傳書，實在是難以精準(zhǔn)判斷。沒準(zhǔn)吐蕃上下還就是君臣和睦一心對外呢?！?/br>
    她看向文成：“故而此番出使安西都護(hù)府，除了與吐蕃商談吐谷渾事，還得公主多上心——”

    “細(xì)察吐蕃朝局，看能否施以離間計，兵不血刃！”[1]

    第182章 贈兵書

    紫宸宮。

    在媚娘說完‘離間之策’后,屋內(nèi)一時極安靜。

    三人各有所思——

    尤其是文成，顯然是陷入了頭腦風(fēng)暴一般的沉思。一時都顧不上在二圣跟前，要有問必答這種虛禮,直接就沉默下來。

    殿內(nèi)安靜的甚至能聽到后殿隱隱傳來的歡笑聲。

    姜沃先回神：童音清脆，且能在紫宸殿肆意歡笑的,一定是太平。

    她不由抬頭對媚娘一笑，而媚娘也報以一笑。兩人都沒出聲打擾文成，只是以眼神交流定下，一會兒去后殿看太平。

    *

    又過了片刻，文成才回神。

    她抬起頭來對媚娘深深頷首道：“皇后，我必盡力而為?！?/br>
    媚娘斂容，語氣鄭重而飽含期待與托付道：“要辛苦文成了?！?/br>
    媚娘亦很欣慰。

    果然,文成很快理解了她方才話里的兩層意思：一來，文成此番至安西都護(hù)府，可不只是作為使臣行談判之事，明面上的任務(wù)就不輕，實際的擔(dān)子更重。

    二來,就是文成這次留在西域的時間可就要大大延長,絕不是一年半載能回來的了——要想徹底真切的深入了解如今吐蕃的朝局，需要時間；而了解后要詳細(xì)妥當(dāng)安排離間之計謀,更需要長時間的謀劃,以及……等待一個絕佳的時機！

    文成對媚娘頷首表示‘盡力而為’之時,就是已經(jīng)想明白這兩層深意。

    說來,文成倒是不介意將要在安西待很久。畢竟這次她是作為大唐使節(jié)至西域，是有權(quán)柄和自由的。

    重要的還是皇后交托的這件事本身。

    文成是個謀定后動的，甚至是未勝先慮敗的謹(jǐn)慎性子，此時她就與媚娘坦然道：“我在吐蕃多年,對祿東贊其人是很了解的。然祿東贊的五個兒子，尤其是皇后和姜相在意的手握兵權(quán)的欽陵，其實并未有太深接觸。”

    畢竟她離開吐蕃時，欽陵還是十幾歲的跟在父親身邊的少年。文成只記得他確實是自小騎射出眾的少年郎，又是宰相的兒子，自然很意氣風(fēng)發(fā)。

    但如今欽陵是已過而立之年，手握吐蕃重兵的大將，想必是變了許多的。

    媚娘轉(zhuǎn)向姜沃，含了些笑意道：

    “姜相，你怎么看？”

    姜沃：……

    媚娘自從知道她很喜歡對著狄仁杰問‘懷英，你怎么看’后，近來也很喜歡在朝上點她‘姜相，你怎么看？’

    真可謂是元芳竟是我自己。

    媚娘玩笑一句，很快又正色道：“當(dāng)年出使吐蕃，你是親眼見過祿東贊和其子嗣的。你到底是袁仙師的徒弟，相人，旁人都不如你?！?/br>
    姜沃便道：“正如安西傳來的奏疏——祿東贊長子，頗有謀略心思亦深穩(wěn)。可以這樣說，祿東贊要推長子做吐蕃下一任宰相，也未必都是私心，也是其子擔(dān)得起。”

    “其次子欽陵，確為名將?！边@些年吐蕃雖然沒有在東邊大唐這里占到便宜，甚至在蘇定方手上吃了一次大虧（烏海東一戰(zhàn)，八萬吐蕃士兵敗給蘇定方一千人那一回，甚至連大將達(dá)延莽布都戰(zhàn)死當(dāng)場）。

    但近年吐蕃往南邊、西邊卻是吞并了不少地盤，擴充了不少實力，正如此次打天竺（印度）一口氣打到恒河邊上，這里頭都少不了欽陵這顆冉冉升起將星的功勞。

    媚娘聽的蹙眉：這樣一文一武，還是親兄弟，一個謀略深沉鎮(zhèn)壓吐蕃朝堂，一個在外領(lǐng)兵戰(zhàn)功赫赫，將來確實是大唐的心腹大患。

    姜沃繼續(xù)道：“欽陵這個人，本事上是沒說的?！?/br>
    “甚至是允文允武，頗有英國公之范?！?/br>
    姜沃記得史冊上其兄長過世后，欽陵是文的武的一把抓，一邊打仗一邊干宰相，還曾整頓過吐蕃的農(nóng)田稅賦，確實是個有本事的人。

    不過……

    姜沃說的也不全是壞消息，還是有好消息的——

    室內(nèi)除了她們?nèi)?，再無旁人。而當(dāng)著媚娘，姜沃無甚忌諱，就很形象類比一下：“好在欽陵此人，性子絕不似英國公，而是像從前的長孫太尉。”頓了頓加了一句：“不，他還帶著武將特有的兵氣，更勝長孫太尉?！?/br>
    欽陵其人。

    狂！

    畢竟長孫無忌最‘無忌’的時候，也頂多是肆意安插下朝臣，幫皇帝定一定太子。然欽陵最后文武一把抓，甚至還給自己也上了個贊普（王）的稱號。

    大約有本事的人，終究還是狂的多。

    在欽陵看來（事實倒也是），他不比那個坐在吐蕃都城里的王，更名副其實嗎？

    他為吐蕃耗盡心血，又忠心耿耿，并不爭奪王族之位，只一個‘贊普’的虛名還不能有？

    最要命的就在這里了，許多權(quán)臣的通病也在這里：既覺得自己功高份重，也會做出逾越之舉說逾越之言，但偏偏心里又是不想反的，依舊也認(rèn)定自己是忠臣，只是拿了自己該有的獎賞。

    但問題是，這種忠臣在‘下’，帝王真是睡不著。

    聽姜沃說完，媚娘鳳目粲然一亮。

    雖然外面寒冬臘月，然媚娘的聲音和緩如三月春風(fēng)，對欽陵表示了無限的理解和支持：“有能為的人，狂傲些豈不是常理？正該旁人都寬容些，讓著他才是?！?/br>
    渾然忘記了，當(dāng)年她是怎么配合皇帝，把‘狂’的長孫太尉削下去的。

    此時媚娘心中只有一個想法：狂的好，實乃大唐之幸。

    *

    說了良久的話，媚娘便先讓宮人換了新的熱茶，上了點心來。

    姜沃邊吃奶卷，便繼續(xù)聽媚娘說話——

    對吐蕃君臣的離間之策，是漫長的任務(wù)。最近在眼前的，還是與吐蕃的談判事。

    媚娘從安西的一封封奏疏里，分析吐蕃的態(tài)度。

    說來，吐蕃對大唐的態(tài)度，在過去的三十年里，以松贊干布的死為分水嶺，劃分成為兩個明顯階段。

    松贊干布自從求得與大唐和親后，確實是大唐與吐蕃的蜜月期。他是很明確稱臣并與大唐友好往來的，甚至二鳳皇帝在征高句麗的時候，松贊干布還上了奏疏，奏陛下若有所需他作為臣子必會出力。

    但到了祿東贊時期，正好也就是當(dāng)今繼位后，吐蕃的態(tài)度明顯就變了。變成了一種試探和含糊。雖也稱臣但小動作不斷，更是屢屢sao擾吐谷渾，野心漸露。然祿東贊到底是松贊干布當(dāng)年的宰相，到底也沿襲了許多他的政治作風(fēng)。

    而如今，若是祿東贊再一死，吐蕃與大唐無疑會進(jìn)入第三個階段。

    敵對。

    欽陵其人的狂，可不是對內(nèi)。

    他對大唐，可以說是全無敬意，只有滿滿的侵掠之心。只以一事便可知——

    史冊上，松贊干布去世后，文成又留在吐蕃三十一年。這些年中，兩國交戰(zhàn)從未停過。欽陵此人，可不會在意什么和親之事。

    甚至文成公主薨逝的那一年，大唐專門派出的去吊祭文成公主的使節(jié)，欽陵都不顧及此使并非戰(zhàn)使，而是吊唁使，更完全不敬重‘死者為大’，以及公主留于吐蕃多年的事實——

    欽陵不但沒有以禮相待‘大唐吊唁公主使臣’，反而以武力兵刃逼著使節(jié)跪拜于他。大唐使節(jié)寧死不從，欽陵便真就關(guān)了那位大唐吊唁使節(jié)十年，等人死在吐蕃后，才將尸體送還了大唐下葬。[1]

    這也是當(dāng)年姜沃出使吐蕃，覺得文成留在吐蕃，與‘和平’實則也無益的緣故。

    *

    姜沃正在想著，忽然聽文成也提起了此事。

    文成聲音聽起來很穩(wěn)定，神色也沒有委屈，只是訴說事實：“這幾年來，吐蕃多次來朝再求和親，均被二圣駁回?！?/br>
    “兼之這兩年，兩國屢屢有邊境不安之事?！?/br>
    “今歲我為使節(jié)，就聽聞有人道：若是當(dāng)年我不離開吐蕃，或許都省了今歲的使節(jié)事?！?/br>
    言下之意：當(dāng)年讓文成公主回來干嘛？若是公主一直在吐蕃做和親公主，說不定兩國就不會有這樣的戰(zhàn)事紛爭。

    其實這些流言蜚語姜沃自然也聽過，但因沒有人敢在朝上光明正大地提出來，姜沃也就沒說與文成，也不愿她聽這些。

    沒想到文成還是聽到了。

    此時媚娘和姜沃不由一起皺眉。

    姜沃心道：若是有人覺得和親這么管用的話，完全可以自己代國去和親。

    別說什么男人不能去和親，完全沒問題。

    姜沃看向媚娘——她沒記錯的話，史冊上武皇登基后，武周跟突厥也和親過。那就不是什么挑宗室女封公主去和親，而是把她一個討人嫌的武家侄子，封了尊貴王爵，送（扔）到突厥和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