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走出門，果然見裴行儉站在樹蔭下等她。

    大約是怕她問起加班之事，于是先開口道：“聽師父說，過幾日姜相要與英國公一起去探望師父?！?/br>
    姜沃點頭：去邢國公府探望蘇定方大將軍之事，她還特意算了個‘宜探病’的日子。這才與英國公提前遞了名刺過去。

    裴行儉露出些黯然之色。

    姜沃見此安慰道：“守約，這個田假，你一天都不要來了，我替你來當(dāng)值就是了。你多陪一陪蘇大將軍。”

    裴行儉輕輕點頭：“好。多謝姜相?！?/br>
    與英國公的‘戰(zhàn)術(shù)多病’不同，蘇定方大將軍是真的反反復(fù)復(fù)病著，且日益加重。

    凌煙閣那一日，蘇定方自然是撐著來了。

    但撐過典儀看過武舞，謝過圣恩后，次日就又病至臥床不起。

    如今孫思邈孫神醫(yī)在京，邢國公府也已然請過神醫(yī)了——就算孫神醫(yī)不在時，李勣大將軍也是精通醫(yī)道，屢屢替蘇定方診脈開方。

    可任是什么良醫(yī)，也都是只能治病，不能治衰老。

    兩人并肩往宮外走去，裴行儉還提起一事：“對了，師父已經(jīng)知道是姜相向皇后提起建本朝凌煙閣之事了?！?/br>
    姜沃疑惑：“不是說好，不與蘇大將軍說嗎？”

    裴行儉苦笑：“我哪里瞞得住師父啊。他才對我露出些微此生不入凌煙閣的遺憾，轉(zhuǎn)頭二圣就提起凌煙閣之事，再加上姜相為平陽昭公主請命——師父怎么想不透？”

    “師父為此還惱我來著。”

    “姜相可是為凌煙閣事，在朝上很受了一回攻訐?！?/br>
    “師父心中總過意不去?！?/br>
    姜沃搖頭：“那實在不與蘇大將軍相干啊?！崩罹葱热讼胍獙懽嗍鑵⑺?，何止為一事？

    裴行儉駐足道：“我這會子出宮便去邢國公府，不如姜相與我同去？”

    姜沃點頭：“好?！?/br>
    *

    夏日酷熱，裴行儉今日上朝也未騎馬，而是坐了馬車。

    姜沃在宮門口與候著她的崔朝說了一聲，便上了裴府的馬車。

    路上，姜沃想起一事，就帶著一種往碗里撈人的笑容道：“守約，我記得你有兩個女兒?！?/br>
    她笑瞇瞇問完，忽然想起，十多年前，她也是這么先下手為強把裴行儉撈到吏部來的。

    那給許敬宗郁悶的！

    凡見了裴行儉眼神都頗為幽怨。

    現(xiàn)在，她又要從裴行儉處撈人了。

    裴行儉聞言點頭，只是略微帶了些遺憾道：“不過兩女都已經(jīng)出閣了?！?/br>
    他與姜沃和英國公常見，自然聽聞姜相見過英國公家小娘子后，很是喜歡，從端午至今已經(jīng)邀至自家做客兩回。

    而就在三日前，六部朝臣皆在的例行的大議事會的間門歇，英國公和姜相還當(dāng)眾閑聊起了此事。

    當(dāng)時英國公就笑言道，若非輩分不對（畢竟李敬業(yè)在姜相前亦執(zhí)晚輩禮），姜相也可收個學(xué)生。

    而姜相則立刻道：收學(xué)生何重輩分之差？

    隨即又笑言：“陛下曾令我向英國公隨學(xué)請教尚書省事，算來，我也是英國公的學(xué)生。這輩分又如何算呢？”

    李勣大將軍便頷首道：“既如此，就讓她帶著投師帖與拜師表儀，登姜相門去?！?/br>
    兩位尚書省宰相，就當(dāng)眾把這件事定下了。

    自那日起，朝臣中就多有傳言：姜相有松口多收弟子之意。

    故而此時聽姜沃這么問，裴行儉稍稍有些遺憾：他雖然也才過不惑之年，但女兒生的早，都已經(jīng)出嫁了，且還都隨著夫君外放出京，不在長安城內(nèi)。

    姜沃頷首：“我知此事——我都去喝過喜酒的?！?/br>
    說來，裴行儉不愧是吏部中流砥柱，挑女婿挑的都是人才。

    他的長女，許了此時尚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新進士蘇味道。然姜沃知道，這位將來也是武皇一朝的宰相。

    他的次女，許了齊州長史王福畤的次子，即王勃的兄長。

    而且，那位蘇味道，不光是大唐的宰相。

    他的‘蘇’還跟‘蘇軾’是一個蘇字——正是蘇軾的祖先。

    感慨完裴行儉挑人的精準(zhǔn)，姜沃又道：“我是想說，兩個小娘子都已經(jīng)出閣出京無妨，你夫人不是還在京中嗎？”[1]

    裴行儉：……原來，姜相看上的是我夫人嗎！

    第177章 大唐勁敵

    夏日驕陽曬得樹上葉子有些打卷。

    然如此夏日,邢國公府東門外，早有一中年男子帶著兩子迎候在外。

    此人正是邢國公蘇定方獨子，武邑縣公蘇慶節(jié)。

    蘇大將軍初以武封國公,后再得軍功,皇帝除了加其食邑，更給其獨子封了一個縣公爵位。

    以他這般身份，卻主動迎候在門外，見國公府特有的彩飾朱輪馬車停下后，又從臺階上走下來相接，自是因為來人身份更重。

    蘇慶節(jié)迎的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心甘情愿：來的這兩位，無論是爵位還是官位，都在他之上。

    “英國公、姜相?！?/br>
    蘇慶節(jié)行過禮后,親自伸手虛托著英國公的手臂,請他下馬車,以做禮數(shù)。

    待英國公下車后，蘇慶節(jié)回首見姜相踏著做成三階臺階狀的馬凳而下。

    明明是下馬車,其姿儀竟給了蘇慶節(jié)一種履云至地之感。

    只觀其氣度,蘇慶節(jié)就生出了跟許多朝臣一般的感慨：真不愧是兩位仙師之徒。

    *

    說來，五日前，姜沃已經(jīng)隨裴行儉來過一回邢國公府,與邢國公解釋了一番凌煙閣之事。

    請?zhí)K大將軍勿以此事縈懷。

    在聽蘇大將軍非常直白罵了幾句李敬玄,之后捎帶上了整個御史臺,甚至是御史這個職業(yè)后……姜沃就了然，為什么英國公總是會給蘇大將軍一個‘你少說話’的眼神。

    不過，若非朝堂之上，跟蘇大將軍這種人打交道實在很痛快。

    那日，姜沃就見到了蘇定方大將軍的兩個孫女。

    蘇大將軍唯有一獨子,還是年近四旬才得的子嗣，故而他本人雖然與李勣大將軍年歲相當(dāng)，但家里直接差出一個輩分去。

    他的兩個孫女才十一一歲。

    不過蘇大將軍的兩個孫女，并不似姜沃見到寧拂英一般，稍加交談便頓覺不凡。

    兩位蘇家的女孩子，皆是這京城官宦之家中里最常見的小娘子——出身名門/勛貴，家里自會教讀書認(rèn)字，但學(xué)的更多的還是女紅和管家理事，目標(biāo)就是在閨中做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閨秀，出嫁做一個合格的掌內(nèi)宅料理家事的夫人。

    姜沃多年掌吏部，如今見到任何人，稍加相談觀察便能察其心性，知其志氣。

    于是很快便清楚地認(rèn)識到，蘇家兩位小娘子，都不適合，或者說她們本身就沒想過，走一條其余的路。

    姜沃見此只是微微失落（果然她雖然運氣上佳，但沒有每把都抽到ssr的逆天），但絕不失望。

    如今的尋常，并不能代表這兩位小娘子，已經(jīng)京中諸多‘尋?！拥纳舷藓吞熨x。

    寧拂英的特殊，是她出生在庭州，除了天生的性情心智，亦是環(huán)境磨練塑造了她。

    她見到姜沃的時候，是有表現(xiàn)欲的。不管她自己有無意識到，她已經(jīng)在向掌權(quán)者表露自己的優(yōu)秀和本事。

    換句直白一點的話說，她有不限于后宅的野心。

    就像英國公府院落中，插著的新鮮草垛箭靶一樣，像那箭箭入靶心的鋒銳箭尖一樣。

    姜沃看得到，她哪怕身處京中最位高權(quán)重的國公府邸中，也依然按捺著為自己不甘的心。

    她與自己，與媚娘一樣——比起依靠權(quán)勢，更希望自己握住權(quán)勢，甚至成為權(quán)勢。

    但兩位蘇家小娘子并非如此，她們對自己這位‘姜相’，有著對宰相官職的敬畏，有著對她以女子為宰輔的好奇和驚嘆，更有著面對她的忐忑不安，恐應(yīng)答有失的如履薄冰。

    唯獨沒有羨慕。

    她們不羨慕她，自然更不會想要成為她。

    于是姜沃看過兩位小娘子，只是送上表禮，并不提什么教導(dǎo)之事。

    那日她離開邢國公府時，看到紅滟滟鋪了遍地的夏日夕陽。越發(fā)深知她想走的那條路何其難走，她所在的更是一條戰(zhàn)船。

    因而她并不想，也不能，把所有人都拉到戰(zhàn)船上來做戰(zhàn)友。

    何為戰(zhàn)？是為了止戰(zhàn)。

    正如她曾看到的一句話一般：風(fēng)暴用全力來沖擊平靜，卻尋求終止于平靜。[1]

    她只希望見到，多年后她做的事情，能夠讓無數(shù)小娘子們過的更自在些——

    人與人是不同的，追求也是不同的。姜沃只盼著，多年后那些不出門不見人的小娘子是因為她們天性就樂意宅著或者社恐，而不是因為不被允許出門。

    那她便會覺得歡喜了。

    **

    因而這回隨英國公再次至邢國公府，姜沃就未再提起見兩位小娘子的事情。

    畢竟她再要見，可能對兩位小娘子還是一種負(fù)擔(dān)。

    姜沃只坐在英國公略靠后的位置，聽蘇定方大將軍說話——

    哪怕在病中，但蘇大將軍氣勢未改。整個人依舊頗帶殺伐之氣，如同一支永遠寒光凜凜的弓/弩。

    他是那種無論與敵人，還是與衰老和天命，都會戰(zhàn)至最后一刻的人。

    因而就算臥病在榻，他也一直在關(guān)心大唐的邊境戰(zhàn)事。

    蘇大將軍根本不管英國公和姜相是以‘探病’為主題來的。很快拉著他們討論起了軍國大事。畢竟兩位尚書省宰輔齊至的機會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