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實(shí)就算有人貪圖這個五品的官位，想要去寧州混資歷，姜沃還覺得不放心——

    寧州地理位置緊要，吐蕃若要進(jìn)犯大唐，便可經(jīng)隴右，此地必得經(jīng)年屯兵駐防。

    再有……

    幾乎與姜沃的思維同步，狄仁杰道：“寧州不但是屯兵地，其下壤甘，更有大片平原，水草豐茂。是我朝豢養(yǎng)軍馬之處?！?/br>
    “然這兩年，寧州每年供給兵部的軍馬，較之從前少了兩成?！睂幹莓?dāng)?shù)貓蟮氖且荒晔呛禎巢欢ㄋ莶回S，一年是馬匹不幸染了群疫。

    也不知是真的天災(zāi)，還是當(dāng)?shù)乩糁纬隽藛栴}。

    顯然，狄仁杰對寧州已經(jīng)很全面的了解過了。

    他目光堅定澄然：“姜侍郎，我想外放寧州為此刺史?！庇旨恿艘痪洌骸叭羰俏屹Y歷不夠，我也愿意去做長史，讓原本的老長史升任刺史?！?/br>
    姜沃從桌上拿起一道公文：“你應(yīng)當(dāng)也知，吏部已然擬了奏表，只等二圣朱批后，你便是大理寺正了?！?/br>
    如今的奏疏，皇帝不會每份都朱批，百司奏表，只有皇后朱批的，也一樣通行。

    因此朝中都稱一聲‘二圣朱批’。

    大理寺正，五品。

    寧州屬于下州，刺史官職，亦是五品。

    但兩者差距甚大，一個是掌刑獄科條的京官，一個卻是去苦寒多紛爭之地，做吃力不討好的刺史。

    姜沃問道：“你決定了？”

    狄仁杰點(diǎn)頭，又格外對她解釋道：“我知當(dāng)年姜侍郎薦我去黔州，隨趙國公與大公子編纂修訂律法，是對我寄予厚望。是想我在大理寺磨練，之后也能為國朝修訂律法……”

    因而他來求外放的時候，其實(shí)心內(nèi)是有些掙扎的。

    他是個心正的人，旁人的扶助都一直記在心上。

    狄仁杰從沒忘記，當(dāng)年閻立本閻師帶他往姜侍郎府上行卷之事。更沒忘記當(dāng)年他往黔州去的舊事——能跟隨趙國公修律法，于他實(shí)在是極珍貴的機(jī)會。

    且狄仁杰也知道，姜侍郎今歲預(yù)備舉薦他為大理寺正。

    他此時來要求外放……總覺得似乎有些辜負(fù)姜侍郎的好意。

    姜沃觀他神色，一眼看透他心中所想之事。直接搖頭笑著打斷：“不，懷英。我對你的厚望，是有修律，卻絕不止于修律?！?/br>
    狄仁杰微怔。

    抬眼見對面人笑意溫和，聲音一如既往的沉定，似乎讓聽者心中也跟著平靜下來——

    姜侍郎對他道：“只盼懷英此去，能夠撫和戎夏，整頓寧州吏治，更精屯兵事。”

    文武兼?zhèn)?，能夠?jīng)營一方，愛民安民，方為大唐相才！

    狄仁杰鄭重道：“吾雖不才，自當(dāng)勉之！此去必盡全力，以求不負(fù)朝廷所托，不負(fù)姜侍郎成全?！?/br>
    *

    這一年二月里，姜沃不但為狄仁杰送行，還接到了一位歸人。

    裴行儉入長安城的時候，心中也頗多感慨。

    從去歲二月隨大軍出征百濟(jì)，到今歲歸朝，足足一年的時間門啊。

    裴行儉久違踏入吏部侍郎院后，就見山茶樹下，蕉葉覆鹿的案桌旁，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姜沃已經(jīng)備好了茶，算是替他接風(fēng)洗塵。

    見他進(jìn)門，姜沃就笑問道：“裴侍郎缺值一年有余，不知該如何算考評？”

    裴行儉已經(jīng)換回了緋色官服，但行走起來，還有種軍中的凌厲之氣難改。

    他走過來坐下，喝了一盞茶后才帶著幽幽抱怨道：“旁人就算了，唯有姜侍郎，是最不能說我缺值的——若非姜侍郎在朝上提出的那‘新宗屬關(guān)系’條例，我怎么會耽擱到如今才回京？”

    去年十一月，師父蘇定方都已經(jīng)帶著百濟(jì)（前）義慈王回京了，他卻還得留在百濟(jì)。

    原因便是，眼前這位調(diào)侃他曠工一年的姜侍郎。

    裴行儉心有戚戚焉：什么叫‘惡人先告狀’啊，若非你在朝上提出大唐對屬國‘統(tǒng)’而不‘治’的問題，朝廷沒有后續(xù)一系列的條文發(fā)往熊津都督府……我早回來了??！

    姜沃莞爾，以茶代酒敬他一杯：“是，還要多謝守約在新羅和倭國，替我們‘一類屬國’的安置進(jìn)行具體試點(diǎn)。”

    *

    時間門回到顯慶五年七月。

    姜沃在李勣大將軍主持的尚書省大會上，提出了一個對屬國‘統(tǒng)’而難‘治’的問題。

    等大朝會的時候，尚書省就作為一個大的議題，拿了出來。

    彼時朝中已經(jīng)確定要‘倭國’變成‘屬國’。

    那‘屬國’要如何治理呢？

    “這些年來，大唐與屬國的關(guān)系，基本只維持在‘朝貢’和‘冊封’。是形服而心猶未化?！?/br>
    直白來說，有的甚至只維持一個名義。

    姜沃拿了吐蕃來舉例子：“吐蕃亦在貢表中稱臣?！币虺鍪惯^吐蕃，還曾拿此事親口問過祿東贊，因此姜沃記得很熟。

    “陛下登基之初，吐蕃就派使臣前來，送上贊普親筆貢表：天子初即位，下有不忠者，臣當(dāng)勒兵赴國討除之?！盵1]還獻(xiàn)上許多金銀珠寶。

    “只觀此貢表，看其貢物，當(dāng)真是言辭懇切恍如持節(jié)忠臣，其心天地可昭?！?/br>
    然而這些年，吐蕃背地里卻是小動作不斷，寇吐谷渾邊犯大唐界，挑動其余屬國謀反——都是吐蕃干過的事兒。

    *

    彼時朝上便有朝臣提出——

    不是不愿意‘統(tǒng)治’。

    而是真沒那個條件。

    廣地勞民。如今大唐本土的子民都不夠，是絕不可能遷人去外地的（除非流放）。不但不能遷人出去，每每征戰(zhàn)后，還會內(nèi)遷一部分子民。

    那就導(dǎo)致了，哪怕滅國后，也只能是依舊靠當(dāng)?shù)厝酥卫懋?dāng)?shù)厝?。難免得其民，卻不足以使令其民，以至于叛亂頻發(fā)。

    越偏遠(yuǎn)的羈縻州，朝廷掌控力就越弱。

    若是屬國叛亂太頻，也不能每回都大兵征伐，有時候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總不能為了真的‘治’這些偏遠(yuǎn)之地，就傷及國家根基吧。

    *

    “那就給屬國分類如何？”

    姜沃心中也清楚，以現(xiàn)在的大唐，要想真的又‘統(tǒng)’又‘治’其下所有屬國，根本不現(xiàn)實(shí)。

    比如西域有些還不如一州之地大的屬國，專門去‘治’他們也沒啥用。本來人家就絕無叛唐的實(shí)力和野心（當(dāng)然，大唐若是沒了他們很快就會去抱新的大腿）。

    再比如此時的吐蕃，也絕不是一朝一夕能再被大唐‘治’住的。

    這種就先統(tǒng)統(tǒng)分到二類屬國里，走原來的‘朝貢’和‘冊封’宗屬關(guān)系——對方給大唐面子稱一聲宗主國朝貢，大唐也給對方面子，回以冊封。

    重點(diǎn)是一類屬國。

    是有一定實(shí)力的，與大唐更近的，‘治’后才能長久安定的附屬國。

    這種屬國，就不能放任它們只走個名義上的朝貢，平素對其國內(nèi)政事不聞不問，消極管理。

    若是如此，就會像高句麗一樣，哪怕被打下來，這些年也一直叛亂不斷。

    而之前的宗屬關(guān)系，甚至還允許屬國來大唐學(xué)習(xí)先進(jìn)文化技術(shù)，以豐本國。

    這相當(dāng)于給予了他們屬國的優(yōu)待，但他們又不履行屬國的義務(wù)——如此這般賠本買賣，姜沃覺得實(shí)在是不劃算??！

    治理的經(jīng)驗(yàn)是要不斷通過實(shí)踐積累的。

    因此，姜沃提出，以‘新羅’和‘倭國’這兩個屬國，作為‘一類（應(yīng)統(tǒng)且治之）屬國’的試點(diǎn)地，推行下新的，以大唐根本利益為核心的‘宗屬關(guān)系’。

    **

    皇帝再次布置作業(yè)——五品以上朝臣都要寫策論，群策群力。

    而姜沃很多時候都在感慨：比起朝上這些腹黑老狐貍，她這個人，真是善良、正直、溫和的五好官員！

    比如姜沃想的法子，是在當(dāng)?shù)卦O(shè)置‘都尉’‘譯令’等官職，能夠了解屬國內(nèi)部的政治經(jīng)濟(jì)，以及王權(quán)更迭等大的國家變化。

    再比如編當(dāng)?shù)孛駭?shù)，統(tǒng)計戶籍，又或是讓屬國行大唐律法等‘正經(jīng)統(tǒng)治’法。

    而朝上那些老狐貍，一出手就是類似于‘送子弟入質(zhì)’的卡脖子政策。且還不只要求王族子弟入質(zhì)。他們聽說新羅和倭國，都有歷代為官的大家族后，就決定：來，把這些人家的子弟也送進(jìn)大唐來，族均一個進(jìn)修學(xué)習(xí)的機(jī)會。

    有子孫在唐朝做人質(zhì)，想叛唐的時候，是不是得掂量一下？

    還有提出‘君王親朝’的——不要每次都派個使團(tuán)來就完了，為表屬國的忠心，君王每三年親自朝賀一次不過分吧？

    令屬國君王親朝，也是為了震懾和敲打：若是私下謀劃著什么的君王，如何敢應(yīng)詔親自入唐朝賀？

    姜沃聽著這些老狐貍在朝上，

    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如何更好地掐住屬國的七寸，好令其心身服心服。

    心道：啊，你們政治家真可怕，心真黑！

    完全忘記了，自己才是提出‘新宗屬關(guān)系’，以及一類屬國二類屬國的人。

    *

    此番朝論，最終形成了‘一類屬國’的十二條例。

    公文是九月里送到原百濟(jì)，現(xiàn)大唐熊津都督府的。

    其中關(guān)于建立屬國‘都尉府’，安排朝臣等吏部工作的條例，共有五條。

    于是原本打算十一月份跟著師父一起回國的裴行儉，因身為吏部侍郎，被迫留在異國他鄉(xiāng)加班。

    日常坐船輾轉(zhuǎn)于新羅與倭國。

    連大唐新歲那日，都是在新羅過的。

    最要緊的是，吃的還不好。

    饒是裴行儉武將出身，平素不怎么講究衣食住行。但過年都沒吃上頓好的，還是不免有點(diǎn)委屈。

    頗覺月是故鄉(xiāng)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