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上旬，黃道吉日。

    清晨。

    吏部外的高墻上，終于貼出了正式的‘資考’公文。

    姜沃聽到外頭的人聲，走出去，就看幾大張紅紙下的大片空地，被各署衙胥吏擠了個水泄不通。

    每個人都在拿了紙筆奮筆疾書的抄錄，等著回去上報上峰與傳抄散人。

    不過半日，該公文便傳遍了洛陽城各署衙。

    作為國子監(jiān)司業(yè)，崔朝處自然也得了一份。

    但他并沒有看，也不用看。

    作為家屬，這份公文的具體內容，他昨夜已經(jīng)聽最終審稿的吏部侍郎挨個念叨過了。

    他想起昨夜燈下，唇角帶了幾分笑意。

    姜沃是睡前不放心，又叫他一起，最后看了一遍明日要張貼的公文。

    崔朝就見她烏發(fā)如云，本來散落披在肩上，后來似乎是嫌頭發(fā)總是滑落礙事，就從筆林上，隨手取了一只新毛筆，把頭發(fā)挽了起來，露出瑩若積雪的側顏。

    又聽她將幾頁公文一一道來。

    “第一張：吏部資考制注解?！北阌趶V大候選官了解，何為吏部‘資考授官’制度。

    “第二張：顯慶二年吏部‘資考’具體事儀?！边@是今年的報名要求與具體考試流程。

    “第三張：國考與省考的分類詳解?！?/br>
    “第四張：顯慶二年各署衙招置實職官的職位、數(shù)目、招考要求。（國考）”

    “第五張：顯慶二年各州縣招置實職官的職位、數(shù)目、招考要求。（省考）”

    以上兩張公文，并非吏部所出，而是各署衙報到吏部來的——中間也少不了一些極限拉扯。

    比如風水輪流轉，現(xiàn)在換戶部尚書坐在王老尚書跟前不走了，靜坐要求道‘多給我們戶部幾個入流官名額吧！’

    姜沃每每想起，都要笑一回。

    她笑過后，才扶了扶頭發(fā)上插著的筆桿子，對崔朝說完最后一張。

    “第六張：候選官報考名刺填報說明。”這是讓考生們統(tǒng)一填報名表，方便吏部統(tǒng)計歸檔。

    崔朝還記得她數(shù)過這幾張公文后，轉頭看向自己。

    眼眸晶亮而飽含期待——

    “明日此公文貼出，你就在國子監(jiān)多走一走，幫我收集下候選官的反饋意見?！?/br>
    “尤其是他們對哪一方面反應最大，對哪一道條文最不理解?！眹颖O(jiān)六學數(shù)千學子，是最好的信息來源。

    崔朝想起她昨夜這句話，起身走出門去。

    果然，吏部正式公文張貼過后，國子監(jiān)內處處都是不顧暑熱，來回走動，彼此交談的學子。

    燦陽下人頭攢動，聲論鼎沸。

    **

    “國子監(jiān)內的學子們反應如何？”

    這日姜沃剛回到家中，還不及換下官服，就問起崔朝此事。

    而崔朝果然不愧是皇帝的伴讀，習慣都差不多。

    只見他摸出一個冊子，一條條與姜沃說起。

    邊說邊不由感慨，這一月來，國子監(jiān)內風向變化真快啊。

    他作為國子監(jiān)司業(yè)，是眼見著五月初，國子監(jiān)這些蔭封學子們，是如何群情激憤于‘吏部授官居然要統(tǒng)考’！那時候的輿論環(huán)境簡直是：頭可斷血可流，門風不可辱！

    蔭封子弟們紛紛義憤填膺串聯(lián)道：讓我們去跟那些胥吏和制科舉子一起考試，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以至于五月初時，若不是他與國子監(jiān)祭酒壓得住，只怕都有學子仗著出身要跑去吏部鬧事！

    然而很快，‘將來至少三年起步守選制’的風聲傳出來了。

    國子監(jiān)風向驟然一變。

    什么？以后居然還不能得蔭封后當年就考試？

    那……要不要今年趕緊考一下？

    再到今日，不過短短一個月，國子監(jiān)學子們口中討論的問題已經(jīng)變成了這些——

    今年有資格報考的國子監(jiān)學子，如今彼此見面第一個問題都是異口同聲問道：“今年的國考和省考，你們預備報哪一個？”

    有學子主動分析道：“報了省考可是要離京，去州縣做官！你們看了今年招置州縣實職官的所在了嗎？有缺的可都不是什么上州，都是中下的州府！出去可是要吃苦的?！?/br>
    有人提出不同意見：“正是下等荒僻之州府，估計投名刺報考的候選官才少，才好考中。你們沒看到？今年還有五個下縣縣令名額，不考也能去做?！?/br>
    聞此言，就有人憂心忡忡道：“這么說。若是報國考，尤其是報吏部、戶部這等要緊署衙，說不定要與上百人一起爭一個實職官？那我還是換一個吧?！边@位學子已經(jīng)準備去報太仆寺了。

    而另外有高瞻遠矚者，咳嗽兩聲吸引大家注意力，然后揮手道：“最重要的問題，不應該是先弄清楚：若是報了省考去州縣做官，要在外待幾年才有機會調回京城三省六部嗎？”

    周圍人恍然大悟，紛紛頷首贊同：“你說得對啊！”

    ……

    姜沃聽著崔朝念國子監(jiān)學子的新聞，慢慢喝涼茶。

    笑意漸明。

    果然，人類適應變化的能力真的很強——

    當消息迭出，新聞一個接著一個，人果然就下意識去追逐新的熱點了。

    從國子監(jiān)學子的反應，管中窺豹，也能推斷整個朝堂的世家、勛貴們，接下來的注意力估計也不會糾結在吏部居然要‘資考’這件事上。

    估計都會轉移到‘給家中晚輩選什么部？選什么官職’?？梢琰c開始準備，別讓其余人家搶走了！

    *

    崔朝翻過了幾頁，繼續(xù)道：“除了關心各署衙官職的學子，還有許多學子，已經(jīng)在準備幾個月后的‘資考’了?！?/br>
    這世上，永遠有先開始復習的卷王。

    在許多學子還在研究考試制度的時候，也有部分心中早選定了官職的考生，已經(jīng)搶先開始研究‘考卷’了。

    “你們看到了嗎？資考分為兩場，吏部和置官的署衙都要出一份考卷?！?/br>
    “吏部出一份常卷，考入仕的常識？什么是常識？”

    “什么？各署衙的‘特卷’要出四份，考堂上隨機抽一份考——那到時候得先去寺中抽個上吉簽，保佑抽到我熟記的那一份才好！”

    這位已經(jīng)準備求助于玄學力量！

    有學子甚至開始列考試必備書目了：“甭管是國考還是省考?？傊暸e進士科、明經(jīng)科都考的《九經(jīng)》必是要記誦的！”

    旁邊學子邊記錄邊道：“我想考戶部，旁的不說，井田政令得倒背如流吧。再有，還得把算學的《九章算經(jīng)》、《海島算經(jīng)》這些通做一遍。定要考算學的?！?/br>
    “有理！還有大唐州縣圖，也要先熟記起來才是——不管是考吏部、戶部、兵部一定都考的到！”

    ……

    姜沃心情燦爛的，就恍如是在陽光沙灘上，抱著椰子吹海風——

    就是因為有這些先卷起來的學霸，才能先卷帶動后卷啊。

    領朝廷俸祿做官，就不能像給朝廷納稅的百姓一樣，只求自己安居樂業(yè)。

    卷點好。

    沒見人家前太尉，都沒有官職了，還在無情被卷嗎？

    崔朝見她歡喜，也就笑了。

    “以后，我繼續(xù)給你聽著國子監(jiān)的消息。”

    姜沃笑瞇瞇點頭：“好?！?/br>
    **

    光陰如流水。

    轉眼從夏入秋。

    八月下旬，桂子飄香之時。

    洛陽宮尚書省都堂。

    十數(shù)張桌椅早早排開，吏部的書令史嚴陣以待。

    兵部也一早已安排了一隊五十名兵士來維持秩序——

    用姜沃的話來說，今天，是大唐第一屆公務員考試正式報名日。

    泱泱候選官排著隊，遞上按照標準寫的報考名刺。并沒有人格外去組織，但排隊的時候，還是涇渭分明：國子監(jiān)的蔭封子弟在一處，而各署衙熬了多年資歷的胥吏又是一隊。

    之后相熟的便三三兩兩往外走，討論著備考事宜。

    姜沃就站在廊下，偶爾能聽到一兩聲清晰的討論——

    “那本算學合集你們買了沒有??？”

    “于太師注釋過的《九經(jīng)》能不能借我抄一份？”

    ……

    姜沃含笑聽著：其實來到大唐這些年，最大的感觸就是古人可不刻板，接受能力很強。

    比如現(xiàn)在，學子們已經(jīng)開始收集和交換備考書籍了。

    姜沃想，可能用不了幾年，就會出現(xiàn)“xx紅皮書”、“資考必備四套卷”、“歷年吏部常卷真題匯總”等資料書。

    不是她天馬行空，據(jù)她所知，宋代科舉盛行，因多考時政策論，就會有讀書人專門匯總時事熱點以及歷年榜上有名的答卷，做成專門的冊子售賣。

    畢竟向來是需求造就市場嘛。

    這一日，姜沃站在尚書省都堂外，直到夕陽西下，最后一個候考官遞上名刺后離去。

    *

    顯慶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