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果不其然出現(xiàn)了人身攻擊。

    “女身入朝，敗壞綱紀……”

    “頗以容貌幸進，想來必深入宮闈，伴君左右，不知婦德……”

    姜沃心平氣和看完，心道：居然用詞這樣簡單，一定是小聶再斟酌過了，把污言穢語都剔除掉了吧。

    與她想的沒多大差別，對女人的攻擊，從私德上攻擊似乎最簡單。

    正如……將來她的君王要面對的一切。

    姜沃將這幾張紙收起來，原想交給聶雨點下一件事的，誰料對上一雙通紅含淚的眼睛。

    紅著雙目的聶雨點，在聽到眼前姜侍郎依舊溫和的聲音“雨點兒，你哭什么？”后，再也忍不住，眼淚噼里啪啦掉下來，落得如同她的名字一般。

    姜沃帶著一點無奈的笑容，看著眼前姑娘受盡了委屈似的大哭。

    遞上了一塊手帕。

    **

    冬至后。

    立政殿。

    媚娘跟姜沃在窗下對弈。

    如今她們能安靜的彼此對坐的機會也少多了，媚娘時不時就會懷念，當(dāng)年在掖庭中有大把時光相處的歲月。

    一局棋罷，媚娘想起一事，就問道：“我聽劉宮正說，你托她在掖庭里選通曉文墨會寫傳奇故事的宮女？”

    姜沃點頭：“是?！?/br>
    媚娘笑了：“我記得你之前就喜歡看各種傳奇，自己還寫過一本《寶珠傳奇》給陛下?！?/br>
    “怎么？現(xiàn)在是外頭的本子都看完了還不夠，開始尋人專門寫你愛看的了？”

    姜沃看著眼前帶著笑語的媚娘，心中有點歉然：啊，jiejie今日心情看起來真不錯。

    但過一會兒，應(yīng)該就會變得很差了。

    畢竟，她把自己的‘風(fēng)評’帶來了。

    *

    姜沃之所以去收集自己的‘流言蜚語’，是為了將來的媚娘。

    更準確的說，是為了將來的女帝——

    因為武皇以女子身走到了‘皇帝’那一步，她破開歷史的開創(chuàng)之舉，也就是她被無限涂抹的起源。

    最簡單的例子便是：古來帝王下令殺子的有許多，漢武帝殺太子劉據(jù)、魏孝文帝賜死太子元恂、唐玄宗一日殺子……但似乎流傳到后世，最出名的依舊是武則天為了皇后位，親手殺了襁褓中的長女。

    然而最可笑的是，這件事卻并非鐵鑿史實。

    說到底，若是女人也能當(dāng)皇帝，便觸動了男性皇權(quán)的根本利益。

    若是依舊只有男人執(zhí)筆，將來史書之上寫武皇，自然比寫商紂之流更要唾棄，更認作倒行逆施有違綱常倫理的罪人。

    此時媚娘還未至帝王路，但若是等媚娘稱帝后，再著手安排此事，只怕就晚了。

    于是姜沃拿自己出來，證明給媚娘看——

    她如今，只占了一個吏部侍郎的位置，背后就有無數(shù)蛛網(wǎng)一樣的流言加諸于身。

    姜沃想要告訴未來的君王：不光要做權(quán)力的執(zhí)刀人，還要做執(zhí)筆人。

    更要，留下無數(shù)后來執(zhí)筆者。

    *

    姜沃取出了那幾頁紙，遞給了媚娘。

    媚娘起先是一怔，在弄清楚這是什么后，神色驟變，鳳目里像是燃起了一片烈焰。

    “如此侮及朝廷重臣，必要交付有司徹查！再……”

    姜沃按住媚娘的手，輕聲道：“流言蜚語如何徹查？越查只能越熱鬧?！彼泡p松了語氣，安慰媚娘道：“所以我才想著，找些會寫傳奇的宮女，讓她們也寫些市井流傳的故事，寫一寫宮里的女官，朝上的女官。”

    “被我占了位置的朝臣們，口中自然是絕不會有好話的?！边@是利益之爭，沒法子，誰都不能指望敵人給你歌功頌德。

    姜沃輕輕拍著媚娘的手臂，繼續(xù)安撫她的怒火：“但也不能任由人涂抹，讓不知朝堂內(nèi)情的諸多天下人，也都以為女官是什么妖魔鬼怪呢?！?/br>
    思想的改變才是最難的改變。

    就從最不起眼的市井故事開始，試著讓更多女子去發(fā)出聲音吧。

    媚娘深吸了一口氣，才把滿腔怒火咽下去。

    “雖說掖庭中識字的宮女漸多，但能寫出好的傳奇故事來的，只怕很少。”媚娘道：“不如找?guī)讉€文采好的學(xué)子……”

    “不，jiejie。”

    媚娘提到的，正是姜沃想要說的第二點。

    “只有掖庭宮女來寫，才是真心實意地寫我的好——”

    “只有從咱們這兒得到利益，因為你我活的更好的人，才會發(fā)自內(nèi)心的維護咱們。”

    “是，此時我也好，jiejie也好，都可以找到諸多學(xué)子寫盡贊美之詞，逐字逐句駁回那些流言蜚語?！?/br>
    媚娘已是皇后，姜沃也已然是吏部重臣，她要人為她贊頌，自然能得到錦繡文章。

    甚至她若是拿著這些去皇帝跟前狀告，亦能在這長安城掀起一片風(fēng)雨，讓許多人為此付出代價。

    但……

    這終究不是根本的解決方法。

    執(zhí)掌權(quán)力的手，終究有垂落的一天。

    百歲之后，哪怕是至尊帝王，一人所掌的權(quán)力，終究風(fēng)流云散。

    千年后，還不知此世如何更迭朝代。

    姜沃早已想的很清楚：如果這一條時間線的武皇，以及她自己，想在史書上得到一個公正真實的記錄，那世上一定得有得到她們傳承與利益的執(zhí)筆人。

    只有通過她們這一代后，走到朝堂與世間的女子，才會執(zhí)筆捍衛(wèi)她們的真相！

    世上沒有什么同盟，比擁有同樣的根本利益，更加牢固。

    歷史無數(shù)次證明了：世上有背叛階級的人，但整個階級不會背叛利益。[1]

    就如，有媚娘才會有內(nèi)教坊，那么從內(nèi)教坊里得到新生的女子，為了不回到原先的境地去，注定了會是媚娘的擁躉。

    就如，被她傷及利益的官員會中傷她，但從她這里走向更寬廣世界的吳英、雨點……卻會為她出海、為她落淚，是一樣的道理。

    她們亦是在為自己而戰(zhàn)。

    她們才是真正的‘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

    新年前兩日的冬夜。

    姜沃帶著安安快樂烤年糕，就像曾經(jīng)她跟媚娘在宮正司烤年糕一樣。

    陶枳怕火星子迸出來，就抱著安安坐的遠了一點。

    看著姜沃熟練地給年糕刷蜂蜜，神色歡愉，口中甚至隨意地哼著不知名的古怪小調(diào)，不由笑了。

    在旁人眼里，姜沃已經(jīng)是朝廷重臣。

    但在陶枳眼里，姜沃還是當(dāng)年那個被接進宮的孩子。

    這孩子……好久沒這么輕松歡悅了。

    *

    姜沃現(xiàn)下確實很輕松。

    無論多么難的事情，在與媚娘溝通過達成一致后，就只是一件困難，而不再是她惦記的一樁心病了。

    姜沃將烤至金黃流蜜的年糕遞給安安：“只能吃一塊。”

    然后與安安講道理，此時已然入夜，吃多了年糕不好消化。

    安安咬了一小口年糕。

    大概覺得蜂蜜烤年糕實在好吃，這回安安沒有乖乖聽話，而是指著姜沃的盤子認真反問道：“那為什么姨母可以吃一大盤？”

    姜沃：……

    陶枳見此情形，忽的笑出了聲：“孩子長起來，可是一天一個樣。你昨兒能說服她的話，今日可就未必能了?！?/br>
    姜沃回神，看向眼前問住她的安安，眼底盡是笑意。

    在這初唐的雪夜，前世看過的一句話忽然就清晰地浮現(xiàn)在姜沃腦海中。

    在美好未來到來之前，人類所有的智慧都包含在這四個字里——

    “等待”和“希望”。[2]

    第116章 傳奇

    顯慶一年。

    元宵燈會。

    與以往細樂聲聲歌舞喧麗不同,這一回元宵燈會，卻是軍樂與武舞。

    奏的正是先帝年間《秦王破陣樂》！

    巨鼓震天動地。

    為合襯巨鼓之戰(zhàn)音，太常樂工亦非尋常打扮,而是身著甲胄、手持刀戟,且武舞三變皆按照先帝當(dāng)年親手繪制的《破陣武圖》，按戰(zhàn)陣之形變換，兵戈之氣直入云霄。

    鼓聲愈隆之時，姜沃不由伸手扶了扶案上的杯盞。

    不只她,桌案靠前的重臣,都得穩(wěn)一穩(wěn)桌上的酒杯——震天動地并不只是形容詞,姜沃覺得整座兩儀殿都跟著巨鼓舞樂而震。

    軍樂武舞確令人熱血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