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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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作為副知貢舉,在留出給王老尚書押字的空白后,在今歲的二十張金花帖上一一寫下自己名字。 作為考官寫下名字,是有緣故的—— 中榜的學子需親自登門拜訪金花帖上所書‘知貢舉’,口稱門生,拜謝座主。[1] 之后再由座主帶著新進士們,前往省拜見諸位宰相。 將來朝堂相見,便是一段頗深的香火情。 姜沃在一張金花帖上寫了名字,合上帖子。 泥金色的封面上寫著今歲登科學子的祖籍與姓名。 姜沃帶了一抹笑意看著熟悉的名字——并州太原,狄仁杰。 等再見時,姜沃可以稱他一聲狄探花了。 不過,此探花郎倒不是后世科舉第名的意思。 唐貢舉的規(guī)矩,進士及第的人里,最年少的兩個會被選為‘探花使(郎)’,職如其名,是去替諸進士探園折花的。 狄仁杰,無疑是此番登科進士里最年輕的一個。 姜沃望著滿園春光而笑:現(xiàn)在,狄仁杰應該也在帝都哪一處名園中,正在尋花折花吧。 ** 春日里草木葳蕤,連著陽光都好似有一層柳葉綠打底一般,顯出別樣的清亮與生機。 姜沃與崔朝特意調(diào)整到了同一日的休沐,帶著安安去郊外踏青。 因之前特意給馬車窗上裝了細木欄,也不怕安安掉出去,姜沃就由著她自己站著,雙手抓著欄桿往外看風景。 小孩子興奮起來,口中就會時不時蹦出幾句大人聽不懂的話。 姜沃也只是笑瞇瞇聽著,偶爾給安安指一指外頭新鮮景,教她認識在家里完全看不到的牛羊(非餐桌上的)。 直到返程的時候,安安困了蜷在她懷里睡過去,姜沃才有空問起崔朝:“駱賓王在國子監(jiān)如何了?” 姜沃與盧照鄰商議過,這一年不令駱賓王參加貢舉,而是把他先放到他口中“很看不慣”的國子監(jiān)里去待兩年。 姜沃很直白:“若他連現(xiàn)在的國子監(jiān)也待不住,朝堂就不必待了?!爆F(xiàn)在的國子監(jiān),可是有崔朝去做六學‘校長’,能夠隨時照拂他提點他的。 若是駱賓王依舊只有銳才以及對時事的不滿書憤,但無與同僚相處保住自己的本事。姜沃就打算只把他放到弘文館中去做文章。 盧照鄰經(jīng)過那一回螃蟹宴,對此安排也持贊同觀點。 崔朝聞此問就笑道:“挺好的,國子監(jiān)內(nèi)大儒甚多,他做學問如饑似渴,是個真心好學之人?!?/br> “就是偶爾會與看不慣的勛貴子弟‘辯’學問。旁人也辯不過他,最近還剛?cè)堑搅藥讉€國公府出身的國子學生員?!?/br> 崔朝把‘辯’字讀的重了一點。 姜沃就知道,駱賓王估計又做文章諷刺人家了。 崔朝繼續(xù)道:“惹到旁人也就罷了,京中國公府原多。只一個要緊的——英國公長孫李敬業(yè)也在其中?!?/br> 姜沃:…… 崔朝見她無語,還以為是對駱賓王的大膽無語。 確實。 崔朝也覺得駱賓王實在有點太猛了,雖說京中國公府多,但英國公李勣絕對是最不能惹的那個。 姜沃不由問道:“上次大將軍還與我提了一句,把長孫安排到太仆寺去了,怎么轉(zhuǎn)頭又進了國子學?” 崔朝道:“大約是我去國子監(jiān)做司業(yè)的緣故——是李敬業(yè)的二叔李思文,將他送過去的?!?/br> 姜沃想起舊事:“是了,早些年,你就與英國公府有來往。” 早到晉王時代,李勣大將軍剛回京開始靠攏晉王時,就令其次子李思文與晉王曾經(jīng)的伴讀崔朝多來往些。 姜沃自己與李勣大將軍關(guān)系不錯,崔朝倒是跟他家人關(guān)系更好。 在姜沃緩了緩微妙心情后,就跟崔朝道:“那你還是要早提點駱賓王一二。”要是真得罪了英國公,真沒人保得住他。 李勣大將軍是那種內(nèi)斂低調(diào),很少與人結(jié)仇的謹慎人,但……一旦真的結(jié)仇就絕對會弄死對方的果決狠人。 詳情參考薛萬徹。 崔朝笑道:“我瞧著更像是年輕人斗氣——你放心,我會把控的?!?/br> 又道:“說來,李敬業(yè)的性子是不太像英國公,有些驕狂而目中無人?!?/br> “國子監(jiān)內(nèi)捧著他順著他的學子太多了,便是為了他好,也缺一個駱賓王這樣的人磨一磨他?!?/br> “六學內(nèi)的學子,彼此常斗詩斗文?!?/br> 當然,主要是因為國子監(jiān)內(nèi)不許斗毆,這些少年人火氣重的話,只好寫文章彼此搞文字攻擊。 但…… 論起罵戰(zhàn),李敬業(yè),加上追隨他的幾個國公府公子,捆在一起也不如駱賓王能罵。 近來李敬業(yè)被駱賓王一篇篇無縫銜接的文章,噴的灰頭土臉,偏生自己提筆還罵不過人家,大為惱火。 想想后來一起給武周造反的一對小伙伴,如今先彼此掐起來了。又聽說駱賓王還專門寫詩文諷刺李敬業(yè)不如其祖父英國公。 姜沃深深點頭:很好,世事很奇妙。 ** 就在這一年春日。 姜沃終于與媚娘說開了子嗣事。 算來,姜沃已然至此十余年。 這些年來,她親眼見了古人對承祀香火的看重,對身后事的在乎。 是與她截然不同的世界觀。 如果說皇帝希望她有個孩子并結(jié)兒女親家,其中或許還夾雜著對心腹之臣的思量。 那么媚娘除夕夜,接了皇帝一句話,也提起子嗣事,便全然出自一片真心護衛(wèi),擔憂百年后事之意。 正如此刻媚娘對她道:“莫不是陛下那些駙馬太子妃的話,讓你覺得不安?你放心,將來你的子女如何教導,又如何安置,還是要看你自己的心意?!?/br> “不,jiejie。” 姜沃望著她,含笑依舊,語氣輕卻決斷清晰:“我沒準備留下血脈?!备淮蛩阕屪约撼蔀橐粋€家族的起始。 以她如今的官身,將來要走的路,孩子不會再是一個獨立自由的個體,而是一個家族的起始。 媚娘嘆息:她早有預感,只是今日姜沃說的太直白。 她不由再追問了一句:“你這樣堅決……最顧慮的到底是什么呢?” 顧慮嗎? 姜沃細細思索著。 自然有很多。她有無數(shù)的理由:此時的醫(yī)療條件,她行至今的仕途,朝堂內(nèi)外復雜的局勢、將來政治派系牽絆…… 里面有些她與崔朝說過,有些沒有。 但此時姜沃都沒有提,也不必提。 面對媚娘的擔憂,姜沃再次捫心自問。 也終于清清楚楚回答了自己—— 說穿了其實很簡單:她只是不愿意。 人生有許多種樣子,她尊重每個人的選擇。 于她而言,只是不愿意選擇在這個時代,生養(yǎng)孩子罷了。 她想要過的,只是自己的一世。 且她也已然擁有了,按照自己心意生活的權(quán)力。 姜沃心中,較之原先,愈加豁然開朗。 * 見她如此神態(tài),媚娘便懂了。 然媚娘終不免有些傷感搖頭:“罷了。我知你外柔內(nèi)剛,一旦定下的主意,便不會變了。我拿你也沒有法子。” “我只是擔心——如今咱們自可相伴一世,可百年后……” 姜沃握住她的手搖了搖。 “我方才心中忽有一偈,正對jiejie擔憂之事?!?/br> “我去寫下來,給jiejie看好不好?” 媚娘點頭。 姜沃起身走至案前。 提筆而書。 不過短短幾句話。 姜沃卻似有所覺,隨著筆下每個字落定,心志都比書寫前一個字時更堅定,更清明。 媚娘目不轉(zhuǎn)睛望著她,看著她的筆鋒落下,字句漸成。 她們是年少相遇,初時筆跡并不相似,可十余年朝夕相處下來,字跡越來越像。 姜沃寫畢。 只覺心靜。 她將紙頁推給媚娘,上面是四句偈語—— “天地原無我,五蘊本來空?!?/br> “生前身后事,不過別春風?!?/br> 窗外,春景敷煦,明耀如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