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路上師父指點(diǎn)的都是蜀道運(yùn)糧事，并不是意外。

    袁天罡輕輕撫了撫她的發(fā)頂，溫聲道：“小沃，你真的決定了？”

    姜沃用力點(diǎn)頭：“我決定了?！?/br>
    袁天罡沉默半晌方才嘆息頷首，取過早就備在手邊的玄奘法師所書《心經(jīng)》送給弟子。

    姜沃搖頭道：“師父，這是玄奘法師特意送與您的。”

    袁天罡將經(jīng)文放在她手中：“我已如此經(jīng)般心無掛礙。倒是你，前路漫漫，一定會有搖擺不定，煎熬困苦之時。”

    “到時候便看看此經(jīng)文，要記得今時今日，你心中定志究竟為何。切莫迷失了前路本心。”

    姜沃這才雙手握緊《心經(jīng)》的貝葉經(jīng)文與玄奘法師的譯文。

    袁天罡起身道：“此生師徒一場，原是意料之外的緣分?！?/br>
    “至今日已圓滿。”

    “好孩子，去吧?！?/br>
    *

    歸京的路上，姜沃不用再顧及師父的身體受不住顛簸，因此一路急行，所有的餐食都未停下慢用，而是只在官驛換過馬匹后就直接出發(fā)。

    一日兩餐只在車上用水咽下去干糧，能果腹就算過去了。

    如此急行，一日便能行去時兩日的路程。

    貞觀二十三年，二月。

    姜沃再次見到了灞橋。

    灞橋邊，新柳已綠，碧絲萬縷。

    第73章 鳳歸

    姜沃還記得自己第一回 來到立政殿的時候。

    兩位師父帶她來面圣,在殿外等圣人召見前，遇到了先行出來的晉王。正如此時，她在立政殿外,看到從里面走出來的太子李治。

    然十二年春已過。

    姜沃入內(nèi),呈上大皇子讓她帶回京的匣子。

    二鳳皇帝卻沒有當(dāng)場打開,只是右手按在匣蓋上，慢慢撫過上頭雕刻的紋路。旁邊李治卻是認(rèn)出，這是當(dāng)年自己送給大哥裝種子的匣子,當(dāng)時他特意讓人在上面刻了他親手畫的葡萄藤蔓。

    皇帝對她道：“坐下來說吧?！?/br>
    云湖公公先親自送上三壺飲子，這才帶人都退了下去——陛下顯然要留太史令長談。

    果然,接下來一個多時辰，皇帝事無巨細(xì)問起長子現(xiàn)狀。

    還有太子時不時在旁邊補(bǔ)問：“那大哥撿到的松鼠有沒有救活？”又或是：“大哥真的什么花也種不好？”

    姜沃點(diǎn)頭回道：“松鼠救活了,大公子又將其送回山上去了?！?/br>
    “可這花草上……俱侍衛(wèi)們說,連在山上開著好好的野花，大公子移栽下來，明明也好生澆水曬日頭,卻也沒幾日就蔫了?！睂?shí)在也是,很玄幻了。

    太子就轉(zhuǎn)頭對父皇笑道：“可見是吃不上大哥種的葡萄了?！?/br>
    皇帝想一想兒子對著花草枯萎，十分不解的樣子，不禁頷首而笑。

    之后又問了許多瑣事。

    無論何事,只要姜沃見到的，皆據(jù)實(shí)以告：比如李承乾這些年根本不過元日不慶新歲這件事，哪怕她知道說出來,陛下可能會有些心里難受,但還是實(shí)話實(shí)說，沒有半句為安皇帝的心就隨意瞎編的話。

    見她如此，皇帝倒覺得很踏實(shí)。

    皇帝一一問過后,殿中出現(xiàn)一時安寧的寂靜。

    李治見父皇已經(jīng)盡數(shù)問過，卻還沒開口讓姜沃告退，便很快心領(lǐng)神會，父皇應(yīng)該有話想單獨(dú)問，于是他起身道：“父皇，還有許多春耕的奏疏堆在那里?！?/br>
    皇帝頷首：“稚奴先去吧?！?/br>
    太子退下后，皇帝也沒立刻發(fā)問，反而沉默了好一會兒，中間門甚至拿起飲子喝了兩口，又把玩了一會匣子上的瑣，最后才決定開口問道：“承乾有沒有提起過……為什么不回朕的書信？”

    姜沃只覺一陣酸楚。

    或許太子見過許多回，但這是她第一次見皇帝不像圣人，像是尋常的父親。

    姜沃答道：“大公子提起過，他覺得若與陛下多有書信往來，于東宮不利?！?/br>
    皇帝臉上閃過幾分放松與歡喜的光彩。

    “這就是了?！辈⒉皇遣辉敢饣匦?，而是跟朕一樣，都有為國思慮的苦衷。

    所以，皇帝輕輕拍了拍眼前的匣子，這回就給朕捎了東西來。

    皇帝很想打開看看是什么，不過到底忍住了——還是等著與她一起看看承乾送回什么來吧。

    皇帝俱已問完，心中又放下一事，就溫聲道：“朕無事了，回去歇幾日吧?！?/br>
    姜沃卻沒有隨言告退。

    立政殿內(nèi)只有兩人，難得連太子都不在。

    這應(yīng)當(dāng)是她最后一次單獨(dú)面對二鳳皇帝的機(jī)會了。

    “怎么？”見她沒有依言告退，皇帝也沒惱，只是笑笑問道：“是還有什么想說的？”

    “是。臣還有一事。”

    看著皇帝鬢邊白發(fā)，她心中忽然就平靜篤定下來。

    她想告訴眼前的帝王。

    姜沃抬頭道：“去歲，陛下曾召臣至含風(fēng)殿，聽法師與兩位師父論起讖緯之術(shù)與推演后世。”

    “今年進(jìn)京的路上，臣做了一個夢?！?/br>
    “似是千百年后的華夏。”

    殿中日光豐沛，金色的陽光流淌在光滑如鏡的地面上。

    皇帝眼睛也明亮如日光：“說來朕聽聽?！?/br>
    “臣夢見了一間門學(xué)堂?！笔菈?，卻也是她曾經(jīng)的每一天。

    “里面坐滿了孩子，每一個都面容紅潤，衣衫潔凈?！?/br>
    “臣也變成了里面的一個孩子?！?/br>
    她從袖中取出一幅畫——總歸是與大畫師閻立本相識這些年，姜沃覺得自己這幅畫，畫的還不錯。

    用的俱是細(xì)筆勾線：方正的教室、鐵質(zhì)的桌椅，大扇的玻璃窗、吊燈電扇，甚至黑板與投影儀……

    她全都畫了下來。

    二鳳皇帝接過這張畫，看了半晌，這像是一座學(xué)堂，但又完全不是他曾經(jīng)見過的學(xué)堂。

    他抬起頭：“既然是學(xué)堂，那在講什么？”

    姜沃認(rèn)真道：“老師在講一千三百年前的貞觀年間門。”

    “一千三百多年……”皇帝先是一怔，下意識重復(fù)了一遍，然后雙眸愈亮：“好！若真如此，可見千載后華夏依舊！”

    依舊在學(xué)華夏之史，必是家國長存！

    姜沃望著皇帝的欣悅：是啊，陛下，千年后，我們依舊坐在教室里，學(xué)習(xí)著中華歷史，學(xué)習(xí)著您開創(chuàng)的貞觀之治，感慨著懷念著那個大唐。

    接下來，皇帝根本沒有問起她夢中，千年后世人如何評價他，評價貞觀一朝，反而直接篤定道：“千年后人讀我國史，必覺鴻勛茂業(yè)粲然可觀！”[1]

    這便是二鳳皇帝的自信與魄力，他從未懷疑過自己一手打造的功業(yè)，正如大唐之氣度，從來自信睥睨磅礴大氣。

    姜沃重重點(diǎn)頭：“是，千載后世人依舊稱頌貞觀。”

    她望著眼前哪怕霜雪覆鬢，也依舊不改如日亮烈的帝王：“后世皆仰陛下是千載難逢的明君?！?/br>
    皇帝聞言絲毫沒有猶疑，他慨然一笑，意氣風(fēng)發(fā)神采煥然：“朕自如是！”

    **

    這一年天兒熱的很早。

    才三月里，便熱的人有些煩躁。

    太子上書，請皇帝盡早移駕翠微宮避暑。

    皇帝允準(zhǔn)。

    然而就在圣駕準(zhǔn)備啟程的前一日，衛(wèi)國公之子李德獎入宮求見太子。

    衛(wèi)國公李靖病重不起，府中已將棺槨齊備。

    李德獎告退后好久，李治還坐在東宮的書房不肯出來：怎么偏偏是現(xiàn)在，怎么又偏偏是衛(wèi)國公？

    衛(wèi)國公李靖，從秦王府至今，追隨皇帝三十余年。

    皇帝曾將三軍之任，一委李靖。

    也就是這幾年衛(wèi)國公年老，才少上戰(zhàn)場，從前他帶兵出征時，便是無可爭議的三軍統(tǒng)帥，李勣、李道宗、柴紹、薛萬徹等將領(lǐng)，悉數(shù)聽命。

    李治深知，衛(wèi)國公是隨父皇打天下戰(zhàn)功赫赫之人，在父皇心中分量極重。

    他重病垂危，李治自知該去稟告父皇，可他又實(shí)不想去，不想讓父皇再面對一次重臣過世。

    李治獨(dú)坐了好久好久，直到日暮西斜才起身往立政殿去。

    **

    皇帝到衛(wèi)國公府時，并沒有帶太子。

    這些年衛(wèi)國公李靖極少再上戰(zhàn)場，甚至極少出府，只是閉門謝客連親友都少見，并不只是因?yàn)槟昀喜∪酢矠橹?，貞觀十七年，李靖的長子李德謇也牽扯到了太子承乾謀反案中。

    只是不如侯君集等人罪證分明，不過是與他們私交過密而已。

    看在衛(wèi)國公的面子上，最終是判了流放。

    自那后，李靖便幾乎不出門了。

    為此，皇帝今日便沒有帶太子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