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覺得我打小體弱，便也讓我身邊一位宮人隨著遂安夫人出去了——將來，會有越來越多女醫(yī)吧。”

    她與姜沃作別，步履輕盈走向已經(jīng)在等著她的乳娘何夫人。

    小小少女，看起來像是枝頭才剛剛生出嫩芽的花朵。這樣的生命，這樣可愛的姑娘，是看著就讓人心生歡喜，覺得世間美好。

    姜沃送過晉陽公主，回屋后，看著自己新卦盤上的卦象。

    這是她方才為晉陽公主起的卦。

    她記得歷史上的晉陽公主，是個十多歲就忽然病逝的小姑娘，皇帝為此痛心不已。就像她曾經(jīng)見到盧照鄰時，從相面與卦象，看出了中年病逝之兆一般，晉陽公主的卦象，少年時也有病劫。

    但……卻并沒有姜沃想象中的那般嚴重。

    她又用系統(tǒng)復(fù)核了一遍，果然，關(guān)于‘晉陽公主健康事’，骰子的點數(shù)雖然偏大，不屬于‘吉’事，但也只是大幾點，并非少年忽然早夭的‘大兇’之兆。

    姜沃看了新卦盤許久，又伸手輕輕撥動了一下。

    如她讓太子李治撥動的一下一般，所有的銅片隨之轉(zhuǎn)動起來，牽一發(fā)動全身的形成了全新的卦象圖。

    姜沃將手指點在卦盤最心中的樞紐上，覺得心里的疲憊一掃而空。

    不同于盧照鄰的命格，是她在見到盧照鄰之后，才出言示警努力去改變的。晉陽公主的卦象，卻是在兩人相見前，就已經(jīng)與她所知的歷史時間線不同了。

    或許是因為孫神醫(yī)在京中，或許是因為新的醫(yī)書，或許是因為太子讓meimei身邊的宮人一并出去學(xué)醫(yī)……

    這世上的可能性有無數(shù)種。

    但無論如何，能看到一個善良且熱愛生活的小姑娘，好好的在這世間，真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

    “先生請嘗嘗。”

    太史局正堂，姜沃與孫思邈對坐，特意拿了一份點心出來。

    臨近九月九重陽，這是一份做成菊花狀的酥餅。

    孫思邈一嘗就道：“這并非宮里的點心吧，我嘗著倒像是興善寺的酥餅?！?/br>
    姜沃贊嘆：“先生的舌頭也太靈了吧?！?/br>
    這確實是前兩日從興善寺回來的晉陽公主送的點心，跟宮里的味道不一樣，甚至有些像艾團一樣，帶了些草木香氣。

    孫思邈捋了下雪白的胡子，一笑：“倒不是老夫舌頭靈，而是剛吃過——兩位公主出宮去興善寺后，又到醫(yī)館去了一趟，看了遂安夫人，也留下了這種興善寺特有的點心?！?/br>
    姜沃不免問道：“說起晉陽公主，先生這兩月為公主扶脈，情形如何呢？”

    二鳳皇帝對兒女們，真是滿腔的父愛。就像有的家長，為了自己的事兒，不一定能拉下臉去求人，但事關(guān)兒女們，卻是會未雨綢繆，不惜去拜托人。

    皇帝出巡幽州前，也有很多不放心：雉奴是第一回 監(jiān)國，既怕他不夠用心做不好，又怕他太用心，跟從前承乾一樣，事事求全，再把身體折騰出什么毛病來。

    畢竟雉奴原本身體就比兩個哥哥弱些，秋冬也好生病。

    于是皇帝臨走前，還親拜托了孫思邈，請他每月進宮，給幾個兒女扶脈。

    孫思邈聽姜沃問起晉陽公主，便道：“依舊弱些，但并無大礙。我瞧著公主較之幾年前年幼之時，已然強上許多了——早產(chǎn)的孩子，元氣總是弱些。好在公主也漸漸長大了，算是站住了?！?/br>
    此時的孩子，超過三歲是一個坎，若是超過十歲，基本就算是站住了。

    姜沃也不得而知，歷史上的晉陽公主，究竟是因為什么忽然急病沒了的，不過，在古代，或許只是一場風寒，一次感染，身體抵抗力不夠的人就扛不住。

    她正在想著風寒和感染，就見孫思邈取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個很珍貴的半透明琉璃瓶子，封口除了木塞外，還有油紙和泥封，封的嚴嚴實實。

    姜沃接過來看了一會兒，再聞到一點熟悉的味道后，忽然反應(yīng)過來：“先生，不會是把大蒜素做出來了吧！”

    孫思邈端茶微笑。

    姜沃佩服的簡直是要當場五體投地。

    其實系統(tǒng)給出的醫(yī)書上，是有土法青霉素的制作的，但給出了‘極危險級’的評價。

    何為土法青霉素，就是自制rou基或是糖漿培養(yǎng)皿，完全不經(jīng)過現(xiàn)代工業(yè)里的‘無菌環(huán)境’‘有機溶液萃取’‘跑膠’‘脫敏’等一系列復(fù)雜周密的工藝，直接天然養(yǎng)出來的青霉素。

    以大唐現(xiàn)在的技術(shù)，能不能做到制備青霉素？

    不可否認，是能的。

    但這種青霉素的危險性，在某種程度上，不比毒藥差多少：首先在制備過程中，在沒有無菌cao作臺的情況下，根本無法確定這種‘土法青霉素’里，到底是青霉素含量多，還是其他雜質(zhì)甚至是雜菌多。

    就像是一盆土里，長出了些微的菜苗。但人根本分不出里面的菜苗，只好把一盆土一起下鍋炒了一樣——里頭有沒有菜，不可否認是有的。但能不能吃？那要是沒有面臨這頓不吃就得餓死的情況，還是不要吃的好。

    再者，沒有經(jīng)過工業(yè)脫敏的青霉素，致過敏率很高。

    這會子一旦抗生素過敏，可沒有腎上腺素能注射搶救，一旦青霉素過敏嚴重，那要命的速度比感染快多了。

    所以系統(tǒng)在醫(yī)書上給出了‘土法青霉素’制備方，但標的血紅血紅的。

    姜沃也是用紅筆抄的這一段。

    把‘極度危險級別’幾個字抄的大大的。

    不過作為一代神醫(yī)，孫思邈還是沒忍住，對著方子親自培養(yǎng)了一下土法青霉素，也真的培養(yǎng)出來一點。

    但他之前就跟姜沃說過，這東西，哪怕他做了，也不會拿出來見天日。除非是有瘡膿太重已經(jīng)病入膏肓，其余法子都無效的病人，或許才能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用一用試試。

    比起青霉素，孫思邈倒是對醫(yī)書上另外一種‘天然藥素’更在意些。

    【大蒜素】

    大蒜，被稱為土里長出來的抗生素。

    就像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儀器分析過，之所以人參能夠吊命，是因為里面有些類激素成分一樣。

    有些植物，天生就有些對人體有益的藥性。

    孫思邈的《藥經(jīng)》里，也早就把大蒜寫入其中，知其能夠‘除風邪，殺毒氣。’

    因此見到這‘大蒜素’，就對著試驗了很多次。

    終于做出來后，這回來九成宮，就特意帶上——其實除了姜沃，他無人可分享，更要忍住不能去分享。

    還太危險了。

    與土法青霉素的制作一樣，若是不能讓世人明白危害時就把方子傳出去，那就如同把利劍放到小孩兒手里，不能殺敵不說，得先砍傷自己。

    孫思邈指著這個琉璃瓶，里面只裝了三分之一不到的淡黃色液體，與姜沃道：“就這一點，用了得有幾十斤的大蒜吧?！?/br>
    姜沃點頭，她也記得書上寫的，要想通過直接吃大蒜，能達到抗生素藥效，那確實得吃上幾十斤才行。

    “難制是一回事，制出來又不知能存留多久，時間久了，只怕也沒有藥效了。至于到底能不能拿來治病，且得小心的慢慢去試?！痹诖_定安全性之前，孫思邈是準備把這個方子完全收起來的。

    就算是他的幾個徒弟，也只是幫著搬了幾十斤的大蒜，完全被他隔絕在培養(yǎng)藥素的試驗之外。

    孫思邈喝了口茶。

    “說來，老夫自己做了這兩種藥素后，覺得如今最要緊的還不是制作各種新藥?！?/br>
    他頓了頓，看向姜沃，顯然在等她的回答。

    姜沃：……啊，是不是做慣了老師們的人，都有一樣的習(xí)慣，喜歡提問學(xué)生。

    不過她確實明白孫思邈的意思，于是接下去說到：“先生說的更重要的事兒，是監(jiān)管嗎？”

    孫思邈再次滿意摸摸胡子：“是，沒錯?！?/br>
    以他的醫(yī)道，對著非常詳細的方子，制作這兩種藥素，都試了多次，而最后做出來的成品，是完全不敢用在正常人身上的，只好當做一種‘無可奈何搶救試試’藥物仔細收起來。

    那別的人呢？能否有他這種認知？

    若是沒有監(jiān)管，是不是什么五花八門的藥素都能出來，都要進人的嘴。他四方游醫(yī)，見過經(jīng)過的太多，很多藥鋪的藥材都是不合格的。比如人參這種吊命之物，因價貴有利可圖，就有黑心藥鋪，會把人參截斷根須，然后混上其他植物的根莖一起，賣與好不容易湊夠錢買參的百姓。

    孫思邈實在不能不想：若是將來他試驗出【大蒜素】真有奇效，能夠像醫(yī)書里所說的那樣，治療很多‘感染疾病’，那么必是跟人參地位相同的珍貴藥物。

    若是沒有人來監(jiān)管，天下有多少人能夠抵抗住金錢的誘惑，肯像他一樣，不顧成本去真正提取大蒜素，稍微臟污了一點的都棄之不要？

    他看向放在桌上的小琉璃瓶：毫不夸張的說，這東西跟金子差不多貴了。

    若是造假，必有暴利可圖。

    孫思邈放下茶杯道：“等圣人回來，我就向圣人進言——京城自不必說，有太醫(yī)署就可以監(jiān)管。天下各州，也可以加派監(jiān)管‘醫(yī)館’‘藥鋪’的官員?！?/br>
    姜沃點頭：“是，原本天下三百六十州，各州就都有京中太醫(yī)署考核過后，才下派的醫(yī)博士，再添上監(jiān)藥官應(yīng)該也不難?！?/br>
    孫思邈雪白的須發(fā)，隨著風微動了一下。

    他對姜沃深深點頭：“我常想著，有當今圣人，真是天下萬民的福氣?！?/br>
    他是經(jīng)過幾朝幾代，也經(jīng)歷過亂世的。

    從前各地哪里有官方的醫(yī)藥機構(gòu)，都是靠當?shù)氐尼t(yī)道傳承，野蠻生長。

    除非一地有大疫，鬧得各州控制不住，才會向京城求援，看能不能從京中太醫(yī)署調(diào)配大夫出來。

    還是當今圣人登基后，在貞觀初年，河?xùn)|有一次小型瘟疫后，就開始著手建立天下各州的‘官方醫(yī)療機構(gòu)’，用來為民治病與提前抗疫。

    到孫思邈入京的這一年，大唐天下共三百六十州，每一州都有了‘醫(yī)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學(xué)生十數(shù)人’，專門管各地的醫(yī)療事，將國家《醫(yī)典》傳達下去，同時會每年按照要求，制作一定的藥物存儲起來，以防有疫癥流行。[1]

    孫思邈歷經(jīng)多朝，終于在晚年等來二鳳皇帝這樣的帝王，心中如何不替天下萬民欣慰。

    他是醫(yī)者，但他知道，哪怕他一刻不停，輾轉(zhuǎn)各地開醫(yī)館，教徒弟，能救的病人也終究有限。

    唯有能站在大唐權(quán)力頂峰的帝王，愿意不嫌麻煩，在醫(yī)道上做出些政舉上的改變，才能真的影響到這遼闊國土上每一州甚至每一縣。

    畢竟哪怕他常年游歷四方，這天下也只走了幾十州。

    可現(xiàn)在，大唐的三百六十州，哪怕是‘戶不足兩萬’，被評為荒僻‘下州’之地，也都有了經(jīng)過太醫(yī)署考核過的醫(yī)博士。

    所以貞觀一朝，孫思邈哪怕依舊不肯入仕，但其實與朝廷的關(guān)系近了不少。也正是在貞觀一朝，他才覺得，或許可以停一停周游四方的腳步，停下來，把自己數(shù)十年的所成，寫成留與后代的醫(yī)書。也愿意為朝廷擬新的《醫(yī)典》。

    因為他知道，這一份醫(yī)典，不在是被放在長安城中的束之高閣的書籍。

    它會隨著成百上千的醫(yī)博士，走遍天下各地！

    見孫思邈神色中的動容，姜沃也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她輕聲道：“先生放心，圣人已經(jīng)做到的，太子殿下自然也會繼續(xù)承此仁政?！?/br>
    “而且，這回若能添一個監(jiān)藥官，將來……說不定將來三百六十州，各地都有各自的‘太醫(yī)署’和‘尚藥局’呢?！?/br>
    孫思邈笑道：“各地都有……這樣的好事，只消想想，老夫也立刻精神抖擻，恨不得再活個八百十年，親眼看著才好。”

    姜沃也笑：“事在人為，先生好生保養(yǎng)，一定能看到這樣一天的?！?/br>
    *

    孫思邈依舊是由李勣親自送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