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啊。

    既如此，李勣極為理解地起身：“王爺既要出宮，臣先告退了?！?/br>
    卻見眼前晉王轉(zhuǎn)頭對他認(rèn)真道：“大將軍，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躲躲？”

    李勣一怔——晉王知道，原來他知道自己的為難。

    李勣心里先是訝異，很快又釋然：是啊，晉王已不再是十年前的孩童了，他雖不爭不搶為人仁厚寬善，但溫柔不是糊涂，他一向很聰明。

    猶豫了兩息后，李勣忽然笑了，饒有興致問道：“那臣敢問晉王，躲去哪里呢？”

    “大將軍隨我來就知道了?！保?/br>
    第44章 請君暫上凌煙閣

    李勣再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從宮中一殿后門做出‘溜走狀’。

    晉王溜得像一只警惕的小貓，以至于李勣也跟著放輕了腳步。

    到了宮門口,李勣才后知后覺，晉王身邊連侍衛(wèi)都沒帶，只帶了那個叫‘小山’的宦官。從北側(cè)宮門上了馬車后,只好由這位小山公公親自驅(qū)車。

    李勣一般都是騎馬，坐車的時候很少。此時坐在錦繡一片，柔香拂面的馬車上,還有點不自在。

    因靠著一個軟綿綿的坐枕，李勣就問道：“這樣暄軟，填的便是能織出棉布的棉花嗎？”

    李治點頭，帶了幾分遺憾道：“若無此事，原本今日還想帶大將軍去司農(nóng)寺看棉花株，之后再去太史局見見夢到棉花的姜太史丞的?！?/br>
    “但可惜,要是還在皇城中，午膳時分少不得被四哥‘請回去’。尤其是四哥若是得知不光我在，大將軍也在，更要請人了——只好躲出宮外去。下回再見吧?！?/br>
    又笑問李勣：“大將軍十年未回京,不知回來后，有沒有聽說過兩位仙師收了弟子？”

    李勣點頭：“聽過的?！鼻艺f晉王主動提起太史局來，言語頗為熟絡(luò)，正好對上李勣一件心事，于是立刻接著這個話頭說下去：“那還請王爺下回，務(wù)必帶我往太史局一趟。我與兩位太史局素?zé)o往來，實不好貿(mào)然上門請動?！?/br>
    李治奇道：“聽大將軍這意思，是有什么要緊事嗎？”

    若是尋常算什么祭祀、婚嫁吉日,只遞名刺過去就是了，太史局自有人會測算了還回去。

    李勣這倒是像有什么大事。

    “提起這事，臣就糟心。”李勣威嚴(yán)的臉上眉頭緊鎖：“是臣這回奉命回京的路上，在一處茶鋪子暫歇時，見到外頭有個躺著的乞丐，生了惻隱之心，便買了幾個rou餅與他?！?/br>
    誰知那乞丐接了rou餅，卻道欠他一飯之恩。

    接著說了一句話‘回報’：“汝家數(shù)十年后，便有家破人亡之劫。不如早做抽身退步之舉?！?/br>
    李勣差點當(dāng)場提劍砍人：……我多余給你餅了是不是！咋不餓死你呢！

    若只是如此一句惡言，李勣會以為遇到個瘋子，但偏生那乞丐接下來還有一句：“且此劫難之根，已在汝京中公府之內(nèi)?！?/br>
    李勣這才真的驚了一下：他奉命入京，為盡快趕到長安，并沒有用國公府的規(guī)制車駕，只是帶了數(shù)個親兵，簡裝而行。

    這乞丐便是能看出他是個將軍，如何又能看出他是個國公？！

    但再問，那乞丐就跟死了一樣往地上一躺，再也不說話了。

    李勣好心投喂乞丐，卻惹出這樣一件糟心事，別提多郁悶了。

    到長安后，也有心重禮去太史局請出兩位仙師卜一卦求心安，然而一打聽才知道，袁仙師已然隱退且連眼睛也壞掉了，而李太史令則全心觀星，基本連朝都不上。太史局的事兒竟然交給了一個年輕的弟子，且是個姑娘家。

    給李勣愁的：這就是外放將領(lǐng)的劣勢了，跟京中各署衙沒有交情。

    之后李勣又被太子黨和魏王黨同時盯上，只好暫且把這事放下不提——生怕讓兩邊知道他有所需，以此為由來挾制他。

    誰想今日天緣湊巧，晉王顯然跟太史局關(guān)系很不錯。

    在李勣心里，晉王已然跟那兩位不同。故而李勣就把自己的心事說了出來，想請晉王為他引見。

    李治笑瞇瞇應(yīng)下來：“好，等大將軍下回入宮，我?guī)闳ヌ肪??！?/br>
    李勣暫放下了一件心事，覺得心頭暢快了許多。

    他就撩起馬車簾子往外看去，見馬車已經(jīng)到了一處大路，便問道：“咱們是去王爺?shù)母《愣悖俊?/br>
    李勣知道晉王在宮外也有宅子。

    卻見李治搖頭：“大將軍請與我一起去趟舅舅家吧。”

    “趙國公？”李勣頓時遲疑起來：“可臣與趙國公向來無甚私交……這樣貿(mào)然拜訪，豈不是太唐突了?！?/br>
    作為駐扎在外，手握兵權(quán)的大將，李勣一向很注意與京中的宰輔們保持距離：跟長孫無忌、房玄齡這等文臣之首，都維持在一種敬而遠(yuǎn)之的程度上。既不能得罪了，更不能太親近了。

    尤其是長孫無忌還是外戚，李勣跟他的關(guān)系就一直就停留在，上朝時彼此見禮，互相謙讓先行的程度上——當(dāng)然，長孫無忌官位高，客氣過后，都是長孫無忌先行。

    “大將軍。我有一點淺見，說給大將軍一聽?！?/br>
    “您聽后若覺得無理，我便命小山先去府上將您放下，我自去見舅舅?！?/br>
    李勣抬頭，見晉王弧度柔和的杏眼中，流露出極清凈誠摯的光芒：“大將軍如我一般，不想摻和進奪儲之事中，想保全自己。但大將軍一日在長安城中，一日就要面對東宮和魏王府的示好?！?/br>
    “不站隊，本身就會得罪人。朝上這樣多朝臣們，未必個個喜歡去摻和奪儲之事，只是身不由己?！?/br>
    “站在一方，只會得罪另一方，但哪方都不站，就會承受來自兩邊的壓力，甚至，兩邊都怕大將軍站到對面去——你既然不表態(tài)，為了避免將來的危險，想要提前把你拉下去也是有的?！?/br>
    李治短短嘆了口氣，卻似乎嘆到李勣心里去了。

    只聽李治繼續(xù)道：“我能夠一直躲著，是因為我就住在父皇身邊。他不會誤解我，哪怕今日魏王哥哥生氣于我不識抬舉，在父皇耳邊說了什么小話，我也能很快為自己辯駁，不會令父皇惱我疑我?！?/br>
    “可大將軍能嗎……”

    李勣心中發(fā)寒：不，他不能。

    他一直不是天子近臣，他是領(lǐng)兵在外的將領(lǐng)。若太子魏王拉攏不成，同時惱他不識抬舉，在皇帝跟前進言，他能有什么法子為自己辯解？！

    別說什么明哲保身——若明哲保身這么好保，不至于三省六部所有大員，都各有傾向了。

    馬車上的簾子輕而薄，有細(xì)細(xì)碎碎的陽光，從簾子的縫隙里灑落下來。

    李治的聲音輕柔，卻如這陽光般，帶著讓李勣不能忽視的亮度：“大將軍跟我一起去見一回舅舅吧，想來舅舅能體諒大將軍的難處。待大將軍出征后，若是有人在父皇耳邊說什么讒言，舅舅幫著說兩句公道話，總比無人為大將軍進言的好?！?/br>
    李勣望過去，只見對面晉王眉眼坦蕩，毫無閃避：“當(dāng)然，只要我知道，我必然也會替大將軍說話的。只是，事關(guān)朝政大事，我的話，總不會有舅舅的管用?！?/br>
    李治言辭極坦蕩，畢竟關(guān)于李勣的處境，他從頭到尾說的都是大實話。

    馬車內(nèi)寂靜了片刻，直到李勣一直握成拳的手漸漸松展：“那就拜托晉王，帶我去趙國公府上拜訪一下了。”

    “好。”李治眉眼一彎。

    之后便不說這些事了，只熟門熟路從馬車上拉開暗屜，拿出一包包的蜜餞點心來請李勣吃。

    李勣也當(dāng)真挨個嘗過去，尤其是李治力薦的酒釀青梅。

    而李治也只在旁帶笑介紹吃的，仿佛兩人出來春游似的，再不提一點朝政。

    其實他這里還有一個機密消息，若是透露出來，必能換李勣一個大人情——但李治不準(zhǔn)備自己說。

    帶李勣去見舅舅便是一箭雙雕。

    若是舅舅肯為了他示好李勣，將那件事告知，才是舅舅下定了決心要幫他奪儲位的最有力證明。

    *

    趙國公府。

    見到忽然來訪的二人，長孫無忌很高興——

    不只李治自己發(fā)愁支持他的官員實在太少，長孫無忌比他更發(fā)愁：主要是長孫無忌還愁著李治本性‘不爭不搶’，他還得每每點撥李治的上進心。

    此時見李治居然歪打正著，把李勣帶了來，長孫無忌心里的算盤立刻撥的噼里啪啦響。

    這要是不趁機拿下，簡直是對不起自己?。?/br>
    尤其是李治婉轉(zhuǎn)告訴他李勣的為難后，長孫無忌越發(fā)覺得：沒錯，就是你了，李大將軍，來做我的同謀吧。

    “看時辰，也到了該用膳的時候了。大將軍留下用頓飯如何？”長孫無忌發(fā)出了示好的邀約。

    李勣也很快順著臺階答應(yīng)下來：“今日叨擾趙國公了?！?/br>
    酒桌上一向最適宜套交情。

    且本朝‘食不言寢不語’的禮數(shù)，并不是整頓飯都寂然無聲，不許人說話。相反，這些官員們都很習(xí)慣邊用膳邊談事，只要不嘴里含著東西說話，儀態(tài)不雅就行。

    比如朝廷公廚，最高級別的就是宰相們一起用飯的“政事堂”。

    唐朝是群相制度，凡是三省六部的頭部官員，都能被人稱一句‘某相’，進入宰相隊伍，一起吃小灶政事堂。

    這些宰相們就慣于午膳時議事——平時各忙各的，能有這種各部門宰相湊在一起的機會，當(dāng)然就是邊吃邊開會的絕佳時機啊。

    誰要是光吃不說話，還會被人指責(zé)是個摸魚混子哥。

    邊吃邊談?wù)?，才顯得‘廢寢忘食’‘為國鞠躬盡瘁’。

    于是長孫無忌是很慣于酒桌上談事的。

    果然用膳不過半，長孫無忌和李勣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明顯近了不少，一個親切改口稱李勣的字‘懋功’，一個也改口尊稱一句‘長孫兄’，其實長孫無忌就比李勣大半歲。

    好一番傾蓋如故。

    長孫無忌還很夸了一番李勣的字‘懋功’，這兩個字本就有建立大功的意思，可見李勣的字，極符合他的身份。

    一頓賓主盡歡的酒膳后，長孫無忌拿定了主意。

    他手里捏著一個極重磅的消息，可以說提前放給誰，都是極大的一份人情。

    今日，他決定把這份人情給李勣。

    “雉奴去尋小十二他們演練騎射去吧。”

    長孫無忌想了想，有雉奴在，有些話不好說透，于是溫和道：“你上回不是還說，在宮里練習(xí)騎射侍衛(wèi)們都讓著你，有些沒意思。今日正好澤兒也休沐在家。叫人抬幾筐鳥雀，你們比騎射去吧?！?/br>
    長孫澤是長孫無忌的第十二個兒子，跟晉王年齡相仿，如今在宮里做千牛衛(wèi)，跟李治關(guān)系也最熟悉。

    李治應(yīng)了一聲，熟門熟路就自去了。

    出門后，他仰頭對著燦爛日光笑了一下。

    果然，姜太史丞算的沒錯，今日是個吉日。

    真是個一箭雙雕的好日子。

    而長孫無忌一直看著李治走出門去，身后還穩(wěn)妥地跟著宦官和長孫家的小廝，這才收回目光，又囑咐身邊老仆道：“去看著些，可別叫晉王傷著。到了時辰，就勸著他們停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