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刺了多少刀，總之，在最后一刀致命傷之前，他每一刀都沒有捅在要害處。

    他要看著眼前這個(gè)人，痛苦地死去。

    平常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shí)候，他下手總是很快，想讓一個(gè)人死，不過只需片刻時(shí)間。獨(dú)獨(dú)這個(gè)人，是例外。

    這件事過后，仇野被仇漫天打了一百條鞭子，又被倒著吊起來在樹上掛了三天，理由是他隨便殺人。

    這怎么能叫隨便呢？

    他明明，有做過周密的計(jì)劃。

    仇漫天叉腰站在他面前，“小七，你知錯了么？”

    “我錯在哪里？”仇野瞪著他，額上青筋暴露。

    仇漫天氣得深呼吸，沉聲道：“小七，你是刀。”

    刀？刀是什么呢？刀沒有感情，參與江湖的人情世故乃大忌。刀是兵器，只有當(dāng)人拿起你時(shí)，你才能殺人。否則，你即便是落灰也不能自己行動。

    “刀在殺人的時(shí)候必須無情決絕，但你捫心自問，你在殺那個(gè)京官的時(shí)候，有做到這一點(diǎn)嗎？你憤怒，所以你折磨死了他。”仇漫天說。

    還差一點(diǎn)，只差一點(diǎn)，就差一點(diǎn)。

    他絕對不能失敗，他想要鍛造出一把人形刀，就一定會成功。

    仇漫天的聲音在空曠的場地里回蕩，仇野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

    自那天起，仇野開始吃藥。

    仇漫天說，這是能讓人忘記煩惱的藥。

    仇野的確沒有煩惱了。

    他開始忘記陳大娘，忘記那個(gè)被殺的京官，忘記那天所看到的女孩子。

    他不再有能力體會到喜怒哀樂，他變得過分冷漠，過分冷靜，變得像刀一樣鋒利。

    仇漫天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他開始做越來越大的生意，只要有仇野在，無論多大的單子他都敢接。

    是以，本就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睚眥閣瞬間提升到舉足輕重的地位。

    他賺的錢越來越多，野心也越來越大。

    仇野的“野”不僅是荒野的野，還是野心的野。

    刀沒有野心，但人有。

    仇野沒有野心，連喜怒哀樂都沒有了。他甚至沒有心。

    既然無心，又怎么會有野心？

    沒有心才能成為刀。

    可是，仇漫天的野心卻在一天天地慢慢膨脹……

    --

    屋外的雨已經(jīng)停了，但潮熱的風(fēng)還在吹。

    仇野只是用平淡的語氣，從他的視角敘述往事。十年時(shí)光被他用短短幾句話帶過。

    他不知道仇漫天的想法，不知道陳大娘的死本就是個(gè)騙局，也不知道云不歸和仇漫天在私底下爭吵過什么。

    他只能看見自己所看見的。

    他對自己沒有任何評價(jià)，只是將所見到的“事實(shí)”合盤托出。

    ——你看，這是我丑陋的一面，骯臟的一面，不堪的一面，脆弱的一面。既不強(qiáng)大，也不體面。

    他也沒辦法對自己給出評價(jià)，他不知道該如何看待自己，他做了十年的刀，早已經(jīng)不知感情是為何物。

    這種狀態(tài)，說得好聽點(diǎn)叫冷漠，說得難聽點(diǎn)，叫麻木。

    仇野站在門前，轉(zhuǎn)過身問：“雨停了，要走么？”

    要走么？即便如此，也會跟他走么？

    仇野將手背在身后。

    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攥著拳頭。

    他靜靜地看著坐在蒲團(tuán)上的少女，少女抱膝坐著，似乎并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仇野呼吸變得沉重起來，他默默地?cái)?shù)著數(shù)，心想數(shù)到一百就走。

    從聽仇野說起往事開始，寧熙就沒說過一句話。她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呼吸發(fā)緊，像是夏夜里被一條濕滑粘膩蛇纏上腳踝。

    她望向少年，少年逆光而立，看不清神色。好像在問，你看，我之前做過這些事，你會怎樣看我呢？

    是以，她沒有直接回答仇野要不要走，只是從蒲團(tuán)上站起來，望向少年逆光的身影。

    這時(shí)仇野已經(jīng)數(shù)到了九十。

    寧熙突然說：“你殺那個(gè)京官的時(shí)候，我看到你了。我就在馬車?yán)?，看到你在樹上?！?/br>
    仇野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緊，“我也看到你了。”

    “你知道那是我么？”

    “知道?！?/br>
    不知為何，寧熙覺得有些鼻酸，但還是努力讓自己微笑起來。

    她皺起鼻子笑道：“原來我們早就遇見過了。”

    仇野忽然覺得喉嚨開始發(fā)干，連平靜的心跳都逐漸變得混亂。喉珠上下滾了滾，他忍不住咄咄逼人地問：“你沒有其他想說的么？”

    或者是，想要質(zhì)問他的。

    “說什么？”寧熙偏著頭。

    “比如……”仇野喉嚨已經(jīng)干澀得發(fā)痛。

    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咄咄逼人些什么，細(xì)細(xì)想來真是愚蠢。

    “沒有什么好說的?！睂幬醪遄斓溃俺鹨斑€是仇野，只不過是更完整的仇野?！?/br>
    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解釋。你將完整的自己展現(xiàn)于我，我亦將完整的自己展現(xiàn)給你。

    風(fēng)從耳邊劃過，她提著濕漉漉的裙子跑到少年面前，二話不說地踮起腳尖，輕輕抱住了他。

    此時(shí)此刻，已不再需要說任何話語。

    被抱住的人渾身一顫，悶哼出聲。

    “仇野，你受傷了？”

    寧熙不想壓著他的傷口，正打算后退，卻被一只手?jǐn)堊『笱?/br>
    如雨后山茶花般的淡淡香氣將仇野籠罩起來，他突然用力地抱緊寧熙。攥緊成拳的手已經(jīng)完全松開，他將少女緊緊擁入懷中，手按在少女柔軟的身體上，越收越緊。

    那些過去從沒擁有過的情緒再也無法被壓制住，悲傷、歡樂、酸澀、憤怒、嫉妒，這些作為一把刀從未感受過的東西一股腦地涌出來。

    既然要涌出來，就涌出得更徹底些罷。

    他用盡全身力氣抱住寧熙，傷口被撕裂，他感到痛，可這種痛卻讓他更清醒地認(rèn)識到自己現(xiàn)在究竟有多么快樂。

    寧熙安靜地任由他抱著，時(shí)間仿佛變慢了，屋檐上的雨滴緩緩滴落，水凼中泛起圈圈漣漪。

    很多年以后，寧熙回想起這個(gè)瞬間，發(fā)現(xiàn)這是她第一次觸碰到這個(gè)陰郁少年的內(nèi)心。她的身體像是要被揉碎，融進(jìn)少年的身體里去。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這靜謐的山寺，和山寺中緊緊相擁的他們。

    第52章 信任

    腳步聲驚醒了仇野， 他松開寧熙，手迅速地按在刀柄上。

    兩人一起轉(zhuǎn)身，寧熙在仇野身后， 看見慕姑姑比烏云還陰沉的臉。寧熙只好窘迫地往旁邊挪一步， 好讓自己別挨仇野挨得那么近。

    “寧熙。”這回慕姑姑喊的是大名，聲音也不再溫和，反而嚴(yán)肅至極。

    寧熙心里一咯噔，低頭去看自己的足尖， 像是個(gè)做了壞事被現(xiàn)場抓包的孩子。

    來的不止慕念安一個(gè)， 還有從國公府趕來接寧熙回去的人和陸知弈。

    趕來接人的小廝丫鬟mama們顯然都沒想到自家向來守規(guī)矩的女郎居然會這般不矜持， 一時(shí)大眼瞪小眼，連話都不敢說。

    慕念安壓低聲音沉沉道：“你們也在府里呆了七年八載，什么該說， 什么不該說， 自己心里清楚?！?/br>
    這話一出口， 眾人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不約而同地低著頭，表示自己什么都沒看見。

    現(xiàn)在， 山寺中雖然里里外外都站滿了人，卻比沒人的時(shí)候還要安靜。

    陸知弈還是老樣子， 身著道袍，頭戴巾帽，耳邊還非得別一朵嬌艷欲滴的鮮花。

    “呀，看來我們來得不是時(shí)候，打擾二位雅興了?！标懼牡穆曇舸蚱屏松剿碌募澎o。

    慕念安臉色不好看， “蔻兒，人已經(jīng)到了， 跟我回去。”

    寧熙看著足尖沒說話。

    仇野低頭在她耳邊說：“先回去吧，后面的事別擔(dān)心。”

    “你說到做到？”寧熙抬眼看他。

    仇野：“說到做到?！?/br>
    --

    國公府的馬車停在孔雀山莊，從山寺回孔雀山莊需要些時(shí)間。

    因?yàn)槟侥畎苍冢鹨氨阆茸咭徊?，他還有事情要調(diào)查。

    等寧熙回到孔雀山莊時(shí)，月色將出未出。她換了身干衣裳，等準(zhǔn)備出府的時(shí)候，正好在大門口跟藍(lán)衫公子撞上。

    因?yàn)橹坝羞^齟齬，她對藍(lán)衫公子沒什么好印象。

    藍(lán)衫公子神色匆匆，似是想走，而歐陽虹則滿面愁容地在藍(lán)衫公子身后挽留。

    “折花仙神出鬼沒，你這山莊太過危險(xiǎn)，我還是先走為妙。”藍(lán)衫公子用力甩甩手，“還請歐陽莊主，不要再拉著我的衣袖不放了！”

    歐陽虹先是訕訕一笑，隨即便松開手嚴(yán)肅道：“藍(lán)衫公子可還記得我這折花大會究竟是為何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