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等不得他說完，道：“是嗎，在哪，有多少，現(xiàn)在給我，全部給我。”

    她氣的發(fā)抖，薛暝試探抬手，安撫道：“有是有，但他現(xiàn)在肯定有防備。何況，就算能得手，你也走不了。外頭有千軍萬馬……”

    薛凌不由分說將他手擋下，恨恨轉(zhuǎn)頭，道：“全部給我，總有一天我要用上?！蔽幢夭荒芟葰⒘送匕香?，沈元州那頭還能再想辦法，總能有辦法。

    薛暝道：“可是，三天之內(nèi)……”

    薛凌吼道：“你先給我。”

    薛暝無奈，道：“沒放我這，明日再拿與你吧?！?/br>
    她勉強(qiáng)罷休，抬手飛快擦了眼角，生硬道：“你不用擔(dān)心，就算開不了城門，我也會將你送走?！?/br>
    薛暝不置可否，另問：“晚間來的是誰？”

    她好像回憶了很久，眼眶淚水都蓄滿，薛暝不忍，想說算了，薛凌再擦，木然道："誰都不是。

    他不給我開門。"

    ------------

    第1050章 洗胡沙

    她復(fù)轉(zhuǎn)身道：“你好歹去換身衣裳，一直站著干什么?！彼啦涣硕际切∈拢踔劣?，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薛暝低聲稱好，薛凌垂頭行至床榻處，坐上去又沉默良久，人要往被褥間倒，忽覺這兩日睡的床榻腥臭味甚濃。胡人的東西，多為皮毛，偏前兩日不覺，這會才開始難忍。

    輾轉(zhuǎn)數(shù)回仍睡不下去，只能復(fù)坐起來，一番折騰頭發(fā)在脖頸處扎的人分外難受，她伸手，想悉數(shù)挽起成髻舒服些，摸到腦袋頂上，發(fā)現(xiàn)那只石榴釵子好像不見了。

    又左右摸了兩下，確定是沒了，應(yīng)是來回馬跑的急，不知掉在了哪，方圓皆是蒙蒙草色，不放百八十條狗去尋，鐵定是找不回來。

    算不得貴重東西，只掉在這個(gè)時(shí)候，無異于火上澆油，薛凌憤恨起了身，急走幾步要出帳子，薛暝從無聲處冒了出來，身上倒已干凈，唯臉色慘白問：“怎么不睡些時(shí)候?！?/br>
    她不似那會脆弱，冷道：“睡不著，出去走走。”

    薛暝道：“也好，方才周遂說旁余人都沒睡，若是……”他想薛凌這會斷不能成眠，勸說無益，不妨先去處理些事，等心緒好些再睡不遲。

    果然薛凌打斷道：“我去看看，你自己歇著?！?/br>
    這個(gè)旁余人，不用薛暝多說，亦知是霍姓二人。她看了兩眼薛暝胸口，應(yīng)是上了藥，再無血跡冒出來，另道：“留神些，那狗不好騙，下次沒好運(yùn)了?！?/br>
    薛暝仍道無礙，薛凌嘆氣出了帳子，看天上星月已退半數(shù)，估計(jì)不多時(shí)天就要亮了。

    進(jìn)到霍姓二人處，兩人甚急，連問數(shù)聲出了何事，薛凌看見二人衣衫齊整，再看桌上茶湯色淡如水，猜二人也是一夜未睡。

    吹得一陣夜風(fēng)，人又清醒了些，坐下之后，薛凌寥寥說了大概，隱去魯文安名姓，道：“他是我父親舊屬，瞧著我長大的，然我屬實(shí)不知他在這，可能真如拓跋銑所言，上天幫他?！?/br>
    霍知道：“這真是始料未及，非姑娘之過，只是事到如今，姑娘看……咱們……如何是好？”

    薛凌沒立時(shí)答，他又緩緩道：“姑娘看，那位安魚可會開門？”

    薛凌垂頭，道：“他不會開。”

    相逢不巧，她又驚又怕，來不及遐想兒時(shí)歲月，分別之后，還連羞帶愧，好像坐到這，才生出些許暖意慶幸，原來魯伯伯還在。

    那會想了些什么？竟是惶恐不能自拔，沉溺于京中往事，甚至不是蘇府，而是去歲至今這段光陰，區(qū)區(qū)一度春秋，將平城十幾年歲月碾壓的尸骨不存，半點(diǎn)浮不起來。

    她的魯伯伯定要問這幾年如何，這幾年如何，這幾年如何??？

    這幾年……這一年……這一年……這一年……這一年就是她陰謀陽謀，殺人放火，終于推得拓跋銑兵臨平城。

    那座城一直在那，風(fēng)雨未衰，水火復(fù)存，她不肯進(jìn)。

    她看到霍知，方能勉強(qiáng)從這一年泥沼里掙扎脫身，這條繩上原不止她一只螞蚱，分明人人都在跳腳，天塌地陷，算不到她頭上，何況，她快要跳到最后了。

    她終于得以將兒時(shí)薛凌勉強(qiáng)撈出點(diǎn)滴，柔和笑道：“他從來就沒給我開過門，這會又怎么會開?！?/br>
    往些年誤了回城的時(shí)辰，門就關(guān)了。她叫破嗓子也是叫不開門的，她知道魯文安肯定可以，可惜魯文安總是說有地兒能繞，辛苦點(diǎn)爬個(gè)墻就回了。

    舊夢難續(xù)，才起了個(gè)頭，霍曉急道：“那你我只有三日，如何走的掉？”

    霍知反笑道：“姑娘定是另有安排。”又推了茶水給薛凌，道："此一時(shí)彼一時(shí)，既是姑娘陳年舊識，豈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這城，本就是守不住的，沈元州一無援兵相救，二無糧草相送，安魚執(zhí)掌一城兵馬，有道是少則逃，不若則避，退，未嘗不勇也。

    就算沒有姑娘，退往寧城也是遲早之事，他早些退，原是兩全其美，既存了你我，亦可少傷些將士性命。

    兵法有言，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他既是老將，該明白這個(gè)道理，姑娘勸他幾句，定能叫他撥云見霧，如此瞧來，未必不是上天幫著咱們。"

    薛凌淡淡笑道：“天下道理千萬條，誰知道他要聽哪條，兵法還說死地則戰(zhàn)，如今平城死地一塊，你又知道他會退。”

    霍知道：“事態(tài)緊急，恕在下直言，若有冒犯之處，姑娘不要見怪?！彼噶酥笌ね猓?姑娘方才在外應(yīng)瞧見了，再過一倆時(shí)辰，天就要亮了。

    按昨前兩日來看，胡人應(yīng)該有動(dòng)靜準(zhǔn)備去攻城，這會還沒聽見聲音，在下猜，今日不會有攻城之舉，也就是說，拓跋王斷定這城門要開。

    我兄弟二人昨夜不在場，不知姑娘與那位安魚究竟舊情幾何。只是，這兩日瞧來，拓跋王識人甚明，他既如此決斷，在下冒昧，您與安魚……有父女情分。"

    薛凌臉色微變，霍知了然，續(xù)道："如此正好，萬事開頭來，聚兵不易，不然，也不用你我費(fèi)盡心思籌謀。

    所謂謀者，擁勢方能成。我記得，平城有精騎三四千，營兵三四千，姑娘何不勸他早些帶兵往寧城，等咱們再去，便不是無根之萍了。"

    回憶拼拼湊湊，好像能哄得魯文安去，又好像不能，她拿不定主意，并不篤定：“伱又知道他會去?！?/br>
    霍知笑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jì)之深遠(yuǎn)，于情他該助你。于理，良禽擇木而棲，姑娘是成大事的人，他該助你我。

    看薛凌并未應(yīng)下，霍知又道："我隨姑娘之前，白先生交代，姑娘文韜武略，要我二人誠心輔佐。

    如此，姑娘應(yīng)熟千秋史，亡秦之時(shí)，楚漢相爭，楚王欲斗力，漢王回曰斗智，楚王欲烹漢王父，漢王回曰兄分一杯羹。

    后楚王兵敗烏江，漢王登基汜水，是為漢高祖也。何以如此？

    項(xiàng)伯者高見，天下事未可知，為天下者，不顧家。"

    他輕柔取過薛凌茶碗，倒出里面涼茶，提壺續(xù)了新的，笑道："我兄弟二人與姑娘底下一干人等……性命不足貴，天地蜉蝣罷了。

    只是這天下事，于姑娘，已非不可知，僅僅是棋差一子爾。"那碗新茶無聲推至薛凌面前，霍知溫聲，如碗里飄散開的濛濛水色。

    “姑娘可要，落子無悔啊?！?/br>
    ------------

    第1051章 洗胡沙

    薛凌伸手，在茶碗處將拿未拿，猶豫許久仍沒端碗，道：“他往年倒也和我……和我，實(shí)際他很固執(zhí)的，我未必能勸他?！?/br>
    霍知忙道：“拓跋王斷不會許姑娘前往為說客，如果姑娘信得過在下，不妨遣我前往?！?/br>
    薛凌看他道：“我跟城里幾個(gè)人，有生死帳算，你進(jìn)去，能不能活著出來，我可說不準(zhǔn)?！?/br>
    霍知哈哈笑道：“咱們在這，同樣生死未知，挪個(gè)埋骨地而已，天涯何處無青山?！?/br>
    旁兒霍曉道：“我也去，多個(gè)人多個(gè)照應(yīng)。”

    薛凌道：“你去不了，你二人不能同時(shí)離開，我問過了。”她更信任霍知多些，此人能言善辯，且覬覦平城兵馬，定會不遺余力，真能勸得魯文安避開，再好不過。

    一夜奔波，奇怪的是她并不覺得口渴，卻還是端了碗飲過一口，垂目道："我說與他了，我說我要贏了，他不肯替我開門。

    你大可試試你的兵法不爭，也試試你的楚王漢王。"

    薛凌丟了茶碗，道：“該說的我都說了，有何計(jì)較伱們看著辦就好，你說的不錯(cuò)，在哪都是生死未知，你二人要提前逃命，也無需考慮我?！?/br>
    說罷拱手離了帳子，外頭天還沒亮，十來步遠(yuǎn)處有胡人站著，想來是拓跋銑交代時(shí)時(shí)跟著她，不過也有可能是胡人內(nèi)部值夜，總之都是眼睛，想跑是不太現(xiàn)實(shí)。

    薛暝站到近處道：“可要回去睡些時(shí)候?！?/br>
    薛凌輕搖了搖頭，回頭看霍姓二人帳子里燈火還亮，只道自己想靜靜，讓薛暝不要跟著。

    薛暝道：“現(xiàn)已不比前兩日太平，還是不要獨(dú)身來去。”

    薛凌笑笑，認(rèn)真樣指了指遠(yuǎn)處站著的胡人，輕道：“你看，如果我們要硬闖的話，有幾分把握能回到漢地去?！?/br>
    薛暝唯恐她有此打算，堅(jiān)決搖頭，輕道：“不行的，胡人擅弓，咱們沒人接應(yīng)，根本不可能走脫，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冒險(xiǎn)?！?/br>
    薛凌擺了擺手，笑道：“可不是來哉，那你跟著我做什么?！彼龔?fù)指了指身后霍姓二人帳子，道：“沒聽見那位要去當(dāng)說客么，拓跋銑定要尋我，只是不知道他昨夜宿醉，要睡到幾時(shí)。”

    又長出一口氣，混若萬事看開，道：“都隨便吧，兵來將擋，如此而已?！?/br>
    薛暝無聲看看左右，嗓子更低，輕問：“那來的究竟是……”

    薛凌抿嘴，沒立時(shí)答話，而是抬起左手看了看，火光離的遠(yuǎn)，黎明之前格外黑，這一年，好像從沒看到這道疤痕如此淡過。

    她右手搭上去，似乎還有輕微余溫尚存，到底喜色難掩，她垂頭，輕道：“是我一個(gè)伯伯?！痹捖溆秩滩蛔@氣，道：“我在那河邊瞎等，怎么沒回來看看?！?/br>
    薛暝也多了些心喜，道：“既然這樣，他應(yīng)該不會看著你出事。”

    “那當(dāng)然是不會。”薛凌高聲戛然而止，片刻無奈道：“可他多半不會開門啊?！?/br>
    看她截然態(tài)度，薛暝更添放心，道：“無妨，只要你能走，管別的做什么?！?/br>
    這說法好像也有道理，只要人在，總有別的法子。她推薛暝，道："你去睡吧，呆會那個(gè)姓霍的鐵定能走，看看你能不能跟著走。

    要是能走，別回來的好。"

    她對這事兒倒頗有信心，回轉(zhuǎn)頭來笑：“你去了之后，就說我求他救你，他定要答應(yīng)。到時(shí)候你回京找含焉，要點(diǎn)錢，隨便干點(diǎn)啥，吃點(diǎn)好的，喝點(diǎn)好的?！?/br>
    薛暝含笑稱好，除非天上突然掉金子，還得是掉的原上積厚三尺，不然拓跋銑沒有絲毫可能讓自己走。薛凌此話說來，更像是給他畫餅充饑。

    這種東西，他不需要，往日也不見薛凌會說些場面話收買人心，不知今日為何，他看薛凌捏著左手腕不放，亦覺稍有怪異，從來沒見過她捏左手。

    “好”字出口，薛暝又稍許懊惱，恐她以為自個(gè)兒是真的要開溜，然薛凌極喜，輕推了他一掌，道：“哎呀，我以為你非要賴在這。”說罷邁步往住處帳子去，腳步輕快并非作假。

    情分是有些，只是也沒到了自己都快保不住了還要保這蠢狗的份上。只是……想想也沒好事可以說與魯文安。

    救個(gè)人的話，怎么也能算一點(diǎn)點(diǎn)吧，至少是能坦然啟齒的事。就好像，薛暝是她唯一可以拿的出手的物件，可以用來證明，證明這幾年過的還可以。

    不止是殺過人，她還救過人。不止是算計(jì)，她也有一些情誼。這幾年過的，和當(dāng)初在平城沒什么差別，過的極好。

    她敲著手腕，絞盡腦汁真的想起說辭，如何才能讓拓跋銑那個(gè)蠢狗把薛暝也放走，到時(shí)候就說魯文安將人扣下了，量來自己也不會立時(shí)倒霉。

    薛暝默默跟著，數(shù)次要?jiǎng)?，終沒張口，昨夜既說了薛凌的東西在自己身上，拓跋銑怎么會放自己走。

    回帳之后，兩人皆未睡，天色大明之后，霍知先找來，穿的是來時(shí)漢人衣裳，說是事不宜遲，他主動(dòng)去找拓跋銑的好。

    哭過之后一夜未歇，薛凌雙眼腫脹有些難受，仍是跳起來道：“你一個(gè)人去不好?！彼噶酥秆﹃裕骸鞍阉麕?。”

    霍知大駭，強(qiáng)自鎮(zhèn)定道：“姑娘這是何故，咱們何必多生事端?！?/br>
    薛凌自不肯罷休，一番爭執(zhí)霍知毫無辦法，幸而冷靜下來想想拓跋銑斷無可能許，也作了應(yīng)承，她這才允了人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