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詳口鼻血涌，雙目翻白，抬了數(shù)下手沒抬起來。劉聿實(shí)沒料到這出，端著碗愣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沈元州一手扯出匕首，緊握住又在祝詳腹間連捅數(shù)刀。

    劉聿適才“哐當(dāng)”甩了碗，上前死命要將沈元州推開，喊：“怎么了怎么了，你瘋了，他是皇帝御筆朱批丟過來的?！?/br>
    沈元州xiele力道被推的后退兩步，祝詳仰面栽倒，連個(gè)掙扎勁兒都沒有，只剩喉間還有輕微咕嚕，崩開了三兩血泡。

    劉聿也是急昏了頭，明知此人斷無可能再救回來，仍蹲下身查看了一番方嘆氣，起身跺腳與沈元州道：“這……這……這是什么做法，你好歹……好歹，這接下來怎么搞啊……這……”

    他看沈元州，還握著死死那把匕首，手背青筋突兀如蟲，翻滾著吞噬尚未滴落的淋漓溫?zé)帷?/br>
    劉聿換了口氣，愁道：“那我找個(gè)人來處理了?！闭f完轉(zhuǎn)身要走。

    “不用太過麻煩?！鄙蛟莩雎暤?。

    劉聿回轉(zhuǎn)來，見沈元州笑著將匕首在身上擦的干干凈凈，抬頭尋常道：“去，遣個(gè)人去棱州尋都尉鄭光耀，讓他點(diǎn)兵，封城。”一邊說著一邊擱了匕首在桌上拿了快帕子擦手。

    他愈平靜，劉聿反而大氣不敢喘，輕聲道：“……棱……棱州離這，是不是太遠(yuǎn)了，這胡人才到平城，咱們……咱們?cè)趺矗趺慈フ{(diào)……調(diào)棱州的兵啊?！?/br>
    說話間門被推開，趙德毅推門闖進(jìn)來，他與沈元州交好，當(dāng)初出了石亓那檔子事仍能平安落地可見一斑。

    素日里本就極親近，這兩日事多，更沒規(guī)矩，頭眼未斜，直沖著沈元州二人道：“烏州傳了信來，說前頭快馬……”話沒說完，踩了一腳血，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祝詳。

    “這他媽什么……”他瞅了兩眼不敢認(rèn)，又驚愕去看沈元州與劉聿。

    沈元州仍是一臉無所謂的笑意，與劉聿道：“調(diào)什么兵啊，讓他給我死守棱州，任何人不得借此道帶兵回京。”

    趙德毅抖落腳上血，湊到跟前問：“什么棱州，咱們要去棱州？”他奇道：“怎么又去棱州，咱們不回烏州？”

    劉聿自覺頭都矮了一截，垂目不敢看沈元州，道：“這……這不是……公然……那……咱們……”

    趙德毅聽不得他結(jié)巴，打斷道：“你怎么了，嗓子卡球了?！彼噶酥傅厣希骸斑@人怎么回事，怎么躺著了，他還監(jiān)軍呢?！?/br>
    沈元州所有的火氣恍然在一瞬間炸開來，手上青筋吸飽了人血，蜿蜒至臉上眉梢，裂口怒目，血沫噴了趙德毅一頭："回什么烏州？

    就在此處，就守在此處，就占著此處。"

    他一把揪住劉聿左臂，捏的劉聿“哎呀”一聲。沈元州怒道："去，去棱州，現(xiàn)在去，快馬去，連夜去，去棱州，讓趙光耀給我守死，守死。

    不守胡人，守魏塱的兵，守死！一只蒼蠅都別放回京，讓他守死。

    讓那個(gè)狗皇帝和黃承譽(yù)爭(zhēng)個(gè)你死我活，讓他們爭(zhēng)，我們?cè)谶@等著。

    你現(xiàn)在就去，去跟他說。

    我沈元州，今日反了。

    你聽見沒，我反了。

    我沈元州坐擁西北，憑什么給他魏塱奉詔？

    我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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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3章 洗胡沙

    口鼻呼吸，恍然大過了門外風(fēng)聲，劉聿被他抓著連搖帶晃，掙脫不得。旁邊趙德毅聽得沈元州直呼天子名諱，一時(shí)不敢貿(mào)然上前勸解。

    僵持之間沈元州丟了手，又喘了兩聲粗氣，方指著地上祝詳尸首道：“找個(gè)人，把這廝帶回京中去?！?/br>
    劉聿與趙德毅面面相覷，各自計(jì)較不敢答話，半晌趙德毅道：“這個(gè)天兒……哪帶的回去啊?！?/br>
    沈元州火氣又起，大喝道：“帶不回去燒了，燒不干凈腌上，拖不動(dòng)帶顆腦袋，腦袋不好帶切一半回去。”又指著劉聿道：“你作何還不去，去……立刻去棱州?！?/br>
    能站在此處的都是親信，劉聿眼看著沈元州決心已下，知是再無回旋，而今現(xiàn)狀，喊聲“反”，也許才是上上策。

    他整了整心緒，道：“將軍稍安，不管來路如何，小的們定然生死追隨。現(xiàn)平城不穩(wěn)，胡人不知哪日就要到寧城，咱們得人又去了一半往烏州，將軍切莫因痛自亂，我這就收拾東西，連夜趕往棱州。城中事宜，還要將軍多擔(dān)待?！?/br>
    他推了一把趙德毅，道：“你長(zhǎng)些腦子”，說著指了指地上祝詳，道：“立刻找人來切了人頭，送回京去?！闭f罷一抱拳，退往門外。

    沈元州勉強(qiáng)平復(fù)了些，趙德毅尚不明所以，呆問：“這，他犯什么事了，咱如何就反了，反……”

    話沒說完，沈元州擺手，虛弱道：“你先找人處理了，別的事，明日再說?！?/br>
    “也好。”趙德毅腦子轉(zhuǎn)的慢，萬事只與沈元州說了算，答應(yīng)著要退。沈元州又撐起些力氣問：“平城那頭如何，入夜了再?zèng)]消息來吧”

    趙德毅道：“沒有，本來你也不用太愁，至少十天半月內(nèi)沒啥愁的，你知道那個(gè)安魚……”

    沈元州復(fù)擺手示意不必再說，但得平安，旁的都不甚重要。然趙德毅不善審時(shí)度勢(shì)，一看沈元州擺手，還以為這兩日安魚提多了，沈元州是想聽點(diǎn)別的。

    忙道：“不說安魚，孟行那些人也在的，他們別無去處，能不賣力，我看你……頭上沾血了……”

    沈元州竭力壓著心頭惡意，擺手不停道：“你先走，先走。”

    趙德毅猶在催著“你先去洗洗”，話落才唉聲出門，人一走，沈元州捂著胸口連退數(shù)步，又復(fù)跌坐在椅子上，陷在天旋地轉(zhuǎn)的呆滯里，似乎千年萬年，他都喘不順胸口那口氣。

    直至手上忽而一涼，猶如靈臺(tái)仙露加身，腦中忽多了一絲清明，細(xì)看是發(fā)上未凝透的黏稠滴了下來。

    他反手隨意在衣裳上蹭了蹭，看地上祝詳還躺在一灘暗紅血泊之間，已然沒熱氣了。趙德毅竟還沒來，喊個(gè)人而已，

    他再看自己手背，血跡已擦干凈，反過來，看了許久，這手掌十指，曾連老父，牽幼弟，抱小妹，現(xiàn)只剩慘白空空。

    他要再撐額頭，忽地記起什么似的，起身拔腳跌跌撞撞往里屋，又急切尋至墻角一處廢紙簍，連紙帶墨統(tǒng)統(tǒng)倒了出來。

    一些黑色灰燼隨著帶起風(fēng)打著璇兒撲騰，他伏在地上，雙手去四面八方的攬，拾得滿懷狠戾。

    是沈伯清的信，當(dāng)夜所言，要跟著蘇遠(yuǎn)蘅往西北投奔兒子。這等大事，總要有個(gè)理由。

    時(shí)回夏至，樊濤在壑園高談闊論："你瞧這江山，今日姓魏，不知明日姓啥。

    現(xiàn)狼煙四起，亂世之間，還有什么比幾十萬大軍更令人安心呢。索性是各方你爭(zhēng)我斗難停，何不坐山觀虎得利。

    換作是我，且占地作個(gè)私王，北拒胡人，做個(gè)無過為功的守將贏千秋事，南奉天子，當(dāng)個(gè)聽宣拒調(diào)的臣子駛?cè)f年船。

    不管別地如何，等塵埃落定時(shí)，只怕已無力與我再戰(zhàn)。彼時(shí)我手上有兵，冠上有名，有什么東西爭(zhēng)不得？

    回京，才是下下之策。"

    光陰如箭，開弓斷無回頭，半月之后，薛凌情急想不得其他，原話說與沈伯清。連夜上路，沈伯清也想不得旁的勸自家兒子，婉轉(zhuǎn)修飾，原意盡數(shù)傳與沈元州。

    他在信上勸自家兒子：“我兒且候，合家即至?！庇挚溲α瑁骸安恢钦l(shuí)家小兒，妙不可言，待去了，細(xì)說與你?！?/br>
    收到此信時(shí)，沈府死訊未來。信上內(nèi)容是為大逆，沈元州不敢久留，閱過即焚，一面怨父親起了二心，一面又免不得慶幸，若真能來，也好，自己短時(shí)內(nèi)無論如何不得回去，家眷來了此處，少個(gè)后顧之憂。

    坑灰未冷，雙親俱斷，手足不存。

    他在一屋血腥氣里貪婪尋覓燼中余溫，痛悔自己沒早做打算派人去接。沈府滿門死絕，自己確然不可能再回去。

    有沒有一種可能，皇帝知道自己的性子，絕無可能帶兵回去討逆，干脆就死了詔自己回去的心，一了百了，快刀亂麻，殺雞儆猴。

    旁人看了沈府下場(chǎng)，回與不回，總要多幾分思量。

    天子魏塱，做出這種事……悲憤交加，沈元州難免偏執(zhí)，怎么想，都覺得不足為奇。

    寂靜之間腳步聲起，來的是劉聿。他已收拾了行囊，卻沒立時(shí)走。人冷靜下來，又多想了些，回轉(zhuǎn)問沈元州：“將軍可想好了，我這一去，再無回頭。”

    沈元州歪著腦袋，一時(shí)沒答，明明在笑，然劉聿只覺的陰?kù)瀹惓！８松蛟葸@么久，實(shí)沒見過，倒非覺得可怖，反心生不忍，回頭示意外屋道：“怎么還沒人收拾，死了也無妨，總有法子遮掩，咱們?nèi)チ死庵荨汀?/br>
    沈元州“嗤”聲打斷，“嗬嗬”笑道：“去了棱州，去了棱州”。一句話顛三倒四方說完：“去了棱州如何，咱們……去了棱州……”他驀地高聲：“咱們是今日才去的棱州嗎？”

    他揚(yáng)手指天，一片暗紅的袖沿晃開，癲問：“咱們是今日才要去棱州嗎？”

    劉聿收聲，無禮垂頭，輕道：“我這就去。”他轉(zhuǎn)身出門，又回頭看還站在原處的沈元州，血與淚流了一臉。

    確非今日才要去棱州，早在年初初，就去了棱州。劉聿看地上祝詳，趙德毅總算找著人來收尸，不忘與劉聿道：“這好歹是個(gè)監(jiān)軍，就這么死了，我不敢隨意找人來處理，你這是要出發(fā)了嗎？”

    劉聿無聲擺了擺手，又齜牙指了指里屋，示意趙德毅千萬別趕著去觸霉頭，且小著聲點(diǎn)。

    趙德毅應(yīng)答，劉聿再看地上，嘆了聲氣，先往門外走。只記起棱州刺史雷珥，當(dāng)日也曾這般躺在地上，或許事情從那時(shí)候起，就已然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屋里沈元州還在回溯，登基，安城、春試、霍家、外戚，寧城、垣定，往事浮于眼前，沈府，本來就和這些人和事沒什么兩樣。

    他記起孟行等人皆言是天子遣人斬殺霍云旸，莫非，他沈元州也要落得和霍云旸同樣下場(chǎng)？

    到底是哪年哪月信錯(cuò)了君王，或許去歲就該將父母接過來，這是個(gè)什么皇帝……他頭痛又起，思緒難以為繼……記不得魏塱登基那年，沈伯清與他在沈府同席相議。

    “黃霍兩家保的天子，薛弋寒死了，江齊兩家都稱了萬歲，你說龍椅是篡的，你要造反啊。時(shí)也命也，丈夫順時(shí)而動(dòng)，順命而為，爭(zhēng)什么過往，你倒是，去與我掙個(gè)前路來?！?/br>
    燭火忽明忽暗，薛暝在微光里彎了嘴角。雖不知道薛弋寒的印如何到了江府手里，然薛凌與江府過往淵源，這也不足為奇。他既知薛凌身份，自然知道這印是她父親的，無怪乎要緊。

    她從來，心軟情重。

    鎖無聲扣上，“薛弋寒”三個(gè)字，又藏入一方金玉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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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4章 洗胡沙

    初三夜，月如勾。

    薛凌在一桶熱水里閉著眼睛，半夢(mèng)半醒直至丫鬟來催，迷糊睜眼又忙不迭去了床榻，一夜好眠后，晨來天高云闊，果然是要就此放晴的樣子。

    因著昨日交代，含焉回來的格外早，薛凌早膳用過不多時(shí)，便見她畏畏縮縮往院里來。

    那三花貓不知從何處箭一般竄到了腳下，慌的含焉驚叫了聲，瞧清是貓，嚇的連捂了兩下心口。

    薛凌本坐在檐下要等，看她一副做賊模樣，只得起了迎上前，面上帶笑，嘴里卻是句低低埋怨：“你見著鬼了嗎?！蓖站退懔?，現(xiàn)兒個(gè)住處多了倆姓霍的，說是去西北才跟著走，難保這兩日都在哪處盯著。

    含焉撞著薛凌，方安穩(wěn)了些，張口要說，薛凌又低聲道：“嘴巴閉上，喂你的貓，出去再說?！?/br>
    含焉看她兩眼，雖沒明白過來，倒也識(shí)趣，應(yīng)答了話，又小跑著往里，不多時(shí)依著昨日樣捧出個(gè)小碟子來，老老實(shí)實(shí)蹲在那喂了一刻貓，

    日上三竿，薛凌說閑極無聊，要往園外去。底下熟知她脾性，自是一概稱好，只問可要帶上吃食飲水。薛凌道是不必，轉(zhuǎn)頭問含焉去不去。

    含焉笑說也好，近來沒跟著出去施藥，好些日子不曾上街了，她倒是要回房換個(gè)衫子。

    幾人笑鬧，薛暝先去備了馬車，一群人出了門，薛凌與含焉上了馬車，旁的散盡，只余薛暝跟著。

    離了壑園不遠(yuǎn)，含焉便鬼祟去掀簾子，左右瞧過一圈，看無旁人，回轉(zhuǎn)來與薛凌道：“嚇?biāo)懒?，這幾日姓陳的賬實(shí)在多，我背艱難，凝神間，白先生突然就進(jìn)來了?！?/br>
    話間余驚未散，又后怕道：“我怕他瞧出端倪，大氣都不敢喘?！?/br>
    薛凌顧不得回憶陳僚是誰(shuí)，心中連連暗罵“蠢貨”。逸白何等人，一定察覺了含焉不對(duì)，回去又得想法子遮掩。

    她面上不表，安慰道：“沒事，你只說專心做賬，被來人嚇著就是了?！?/br>
    含焉道：“我是這么說的來，哪知他信與不信。我想你若是能讓他知道，直接問他就是，讓我去瞧，顯是不能讓他知道，這偷摸行事，我實(shí)在撐不住膽子。”

    薛凌笑道：“沒事，你瞧著了就好，記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