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兩口，本以為逸白會說起朝事，沒料聽他開口卻是：“姑娘今日，倒要聽個新鮮?！?/br>
    薛凌掛著沈元?dú)?，不欲聽別的，想想并未掃興，而是揚(yáng)頭笑道：“什么新鮮?！?/br>
    逸白仿若知她心事，道：“姑娘可不要怪我東拉西扯，這新鮮正是今日朝堂上傳出來的，說是今年，有十四個月呢?！?/br>
    她頓了頓，這確實是個新鮮。不等薛凌問，逸白一一道來。原最近朝事并無別的，來回都是天災(zāi)兵禍，今日本該大差不離，然開朝沒等其他人奏，司天監(jiān)的人先跪了一地。

    說是，今年有十四個月。

    話里荒唐，連魏塱都被逗笑了。一年十二月，祖宗法定，若月無中氣，則閏。閏月者，十九生七。

    就是說一年本只有十二個月如果哪個月沒有中氣，按歷則閏一月，則那年有十三個月，而閏月，十九年只有有七年會閏。

    天生天數(shù)，十三月已是極限，何來的十四月。

    這事兒是新鮮，薛凌咬著勺子，仔細(xì)想了一遭，自己竟完全沒有印象，估摸著是從未聽過。

    逸白笑道：“是吧，消息傳回來，小人也聽了個新鮮。”又仔細(xì)說與薛凌，原這十四月就是歷法出錯了，導(dǎo)致一年中有兩個月間沒有中氣，按規(guī)矩，該閏倆月，這不就是十四月了。

    薛凌道：“說來是，這怎么了，也是大兇之兆？”

    她素來當(dāng)司天監(jiān)那幫人全是妖言惑眾的騙子，聽得逸白方才說跪了一地，猜也猜得到這是出了偏差，估摸著有人要掉腦袋。

    逸白道：“正是如此，監(jiān)正言熒惑歲星犯月，固地生兇祟，迷廢三恒，違亂天常。唯重建四極，分明五正可解。”

    薛凌道：“如何重建，又如何分明？”

    逸白笑道："朝堂也如此問呢，可惜小人不識得天向之說，傳話的口若懸河說了一大篇，小人都抄下來壓在姑娘桌上了。

    小人唯聽得一句，便是重觀天象，始定萬物。只可速結(jié)，萬不可貿(mào)然新起。另五月初須得高開祭壇，行儺戲以驅(qū)邪。"

    薛凌呆滯片刻，嗤笑一聲繼續(xù)把粥水往嘴里送，間隙散漫道：“神鬼之說，無稽之談，這點破事也能正那么久?！?/br>
    逸白：“是這么個說法，只是，陛下多問了一句，既兇祟已出，祟在何方？”

    “嗯，在何方？”

    “禍在東南，西北大祥?！?/br>
    薛凌頓首，半晌抬頭，盯著逸白笑：“這司天監(jiān)，該不是霍云婉養(yǎng)的吧。”

    逸白如她回時得意，笑道：“姑娘說哪的話，霍家姑娘能養(yǎng)人，還能養(yǎng)得這天不成。四季節(jié)氣，傳了千年百年，偏到今日多了一月，正是天意如此?！?/br>
    薛凌仍盯了他半晌，復(fù)緩緩收了目光，丟了勺子揮了揮手，示意逸白退下去。

    逸白抿笑頷首，道：“姑娘既知了，小人就不站著了，您早些歇著吧，旁的事兒，閑下來說也不遲?！闭f罷無聲退了去。

    薛凌捏著那只勺子，良久都是一副呆滯相，直至薛暝突而冒出來，她才受驚一般回了神，笑笑又去舀碗里的粥，并沒問薛暝去了哪。

    薛暝瞧她似不太開懷，站了半晌方湊到前頭，低聲道：“去的人回來了，說……沒找著?！?/br>
    她不咸不淡的問：“去哪，回哪，啥沒找著。”

    “臨春，那……找不到幾個活人了，說是，差不多的姑娘百十上千，活著些許還能認(rèn)出來，可沒了的，實在分不清誰是誰了?！?/br>
    勺子在碗沿磕的“哐當(dāng)”一聲，并著一聲冷笑，道：“找不著算了?！?/br>
    薛暝以為她動怒，忙勸道：“當(dāng)真是找過了，那邊，十人剖腹翻不出一粒糧來，她……我已命人沿途再找找看……沒準(zhǔn)往京中逃難了也未知。”

    薛凌起身，未置一言往屋里走，恍若困意一瞬襲來，人都要站不住了。薛暝緊跟著進(jìn)到屋里，眼見她過了屏風(fēng)往床榻去方住腳。

    站了一會沒聽見動靜，轉(zhuǎn)身要離去，忽聞薛凌道：“沈府燒完了嗎？”

    那么大的宅子，白日里起火怎么可能燒完呢。薛暝老實道：“火已經(jīng)滅了，約莫還剩下一些，不過書房處燒的透，什么也沒剩下?！?/br>
    里頭再無動靜，燒的透，什么也沒剩下，她記起京中薛宅，那年是……流民生亂。

    反正，都是什么也沒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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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3章 洗胡沙

    即便是剩下了啥……她站在床榻前，轉(zhuǎn)臉望著窗外迷蒙天光想了一瞬，實想不起那宅里有些什么東西。

    那十來年的光景，就沒在薛府里住過幾日，再續(xù)著回想，薛府那老太婆并不待見自個兒，當(dāng)時年幼，摸不透原因，大家血緣相承，又不曾相互得罪，怎么連個表面功夫都不裝了。

    現(xiàn)兒一瞬福至心靈，哪里就不成得罪，分明自個兒一生下來，就把人得罪死了。

    殊途同歸，殊途同歸，她往床上倒，閉著眼睛伸手去抓被褥，想捏著點什么，只是溫滑錦緞怎么也擰不起來，更像是觸了一灘爛泥。

    殊途同歸，腦子還在執(zhí)拗的想，反正薛府和沈府一樣的沒剩幾樣，沈元?dú)龈粯拥氖莻€蠢貨。

    雖說以沈家今日，沈元?dú)鲆咽亲咄稛o路，可有道是引頸受戮，哪比得上拼死一搏。

    她手未收，來回揉戳著那方寸布料，半睡半醒間煩躁想，死便死去，何苦把自個兒也供出來。若是當(dāng)年路線沒泄露，沒準(zhǔn)魯伯伯還在自己身邊。

    卻不知，今日沈元?dú)鲇袥]有說出沈家人出逃一事，方才該還是多問兩句，這會人糾結(jié)著，身體卻困乏的緊，怎么也不想起來。

    迷迷糊糊不知幾時似入了夢，無端悲從中來，宛如她成了個局外人，只看著沈元?dú)龅沧矎膲顷幱袄锱艹?，又迫不及待跑進(jìn)一團(tuán)更大的陰影里。

    她真切的聽見金鑾殿上山呼萬歲，夢里一瞬遲疑是回到了頂替薛璃上朝那日，炫光迷彩間分不清身在哪。

    直到有人大吼，禍在東南，驚雷一聲猛地想起不是，不是沈元州離京，是沈元?dú)觥袢赵撌巧蛟獨(dú)觥?/br>
    約莫已是夏日天熱，不多時已然見得她額上汗珠一粒接一粒往外冒，薛暝在外屋聽見床榻間好像來回翻了數(shù)次身，估摸著薛凌睡的不安穩(wěn)，卻不好進(jìn)去看，又約莫大半時辰過去，方聽見里頭呼吸穩(wěn)了些。

    直至傍晚光景，薛凌從熟睡里醒來，但仍有倦意，閉眼未睜，想再續(xù)寐片刻，恍惚間，聽得是誰家女子在哀哀啜泣樣。

    要細(xì)聽，又沒了。要再睡，確然是有，重復(fù)幾遍，眼前驀然是沈家那幼女，一樣的清麗嗓子，連怒斥咒罵都帶著姑娘氣。她瞬間坐起，一手掀了被子順勢按在里床沿處，瞪大了眼睛連喘了兩聲。

    眼前別無它事，一如既往的門窗桌椅雕花帷幔，又緩了緩，薛凌才撤了手，狠意上來，只說是睡糊涂了，沒來由還被個蠢貨嚇住。

    人死了無事，還能哭到壑園里來？生死了無差，哭來了又怎樣？

    她復(fù)輕喘了聲，閉著眼睛抬腳要下床，那隱隱哭聲又來，再聽，確然是有個姑娘家聲音，小的很，囫圇著只能聽見“哎呀哎呀”，細(xì)聽反倒什么都聽不見了。

    薛凌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扯了架子上衣衫套著，快步走到屏風(fēng)外，沒好氣道：“外頭哭什么。”

    薛暝昨夜也是一夜未眠，聽那會薛凌睡的熟，自己也跟著入定瞇了會眼，聽見人吼，翻身下來，往周遭環(huán)視了圈才小心道：“沒聽見誰哭啊?！?/br>
    薛凌抬臉瞧他，再聽又實是聽不著了，想來是哭的人離的實在遠(yuǎn)，自己里屋已然只能聽著個調(diào)，這走幾步出來便聽不著了，薛暝沒察覺也是正常。

    她甩了甩還沒穿周正的袖子，道：“算了，懶得管。”反正這破地那么大，沒準(zhǔn)是哪個下人死了爹媽。

    薛暝點頭作答，二人皆一般想，園里并無幾個值得上心的，旁的人哭兩聲，自有人去搭理，犯不著薛凌來計較。

    這廂往外屋處拿帕子洗了臉，薛暝道是既醒了，晚膳不妨去白先生處吃，今日回來時說過的，好似今日逢消夏，要吃水齋，園里一并用了。

    薛凌將帕子往盆里一砸，不耐道：“那我若是睡死過去了呢?！?/br>
    薛暝忙道：“若是睡熟了，那自是不過去了。只是，沈家那頭的事，總要再問得細(xì)致些?！?/br>
    薛凌癟嘴，雖有不耐，想也是沒法子，朝堂如何，早間是沒說，該問還是得問。只往日逸白都是自行前來匯報，今兒倒要自己走過去，說的好聽叫相邀……說的難聽……

    她沒繼續(xù)往下想，軟了口氣抱怨：“一天天的，不是這樣就是那樣，我從沒聽過什么水齋，我不去，他還不是要過來?！?/br>
    這些彎七倒八的事情，越想越亂，越想越覺得人人有所圖，事到如今，逸白也犯不上得罪自己，請自己過去，未嘗不是在給面子，只是……

    薛暝溫聲勸，道是既園中有事，白先生忙些，又恐打擾薛凌歇息，估摸著明日才來。既醒了，睡前又得了話，過去一趟也好。

    薛凌默然算是認(rèn)承，抬眼往門外看天時，只想著別去太早，趕著點就行。這一覺似乎并不太久，門檐外陽光還未見橘色，她張口要道“再等會”，耳朵里又聽見那種微微啜泣聲。

    蹙眉再聽，目光與薛暝交匯，他也一臉懵，顯然也是聽著了，這聲音還頗有耳熟。沒等他開口，薛凌大踏步跨出門檻，循著哭聲一路尋過去。

    轉(zhuǎn)過拐角，又過回廊，聽著是她住處的后花園子，正在寢房的后方，隔了一重假山倆花圃，無怪乎聲音隱隱綽綽。這會走到前廂房來，開闊處順風(fēng)反倒聽得清了。

    人走到隔墻圓門處，映入眼簾是園子角落圍站了三四個丫鬟，各自躬著腰不知在瞅著地上什么。中間蹲著的那個，背影瞧來是含焉模樣。

    薛凌停腳佇立在門口，垂目想了一瞬，蹲著的人上身是玉樣雪錦的衫子，下身姜黃色羅裙堆疊在地粼粼如浮金，顯然不是個下人打扮，自己住處，除了丫鬟，別無女眷，定是含焉無疑。

    以至于她又添遲疑，不知這大好光陰，這蠢貨在這角落里哭個什么鬼，莫不然是……夢到申屠易了？

    薛暝站在身后，見薛凌遲遲不進(jìn)，他不好先探身進(jìn)去看，又聽得里頭姑娘家哀哀急啜了兩聲，跳腳一般念：“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彪x得近了，也聽出是素日里含焉的聲音，忍不住輕道：“怎么了。”

    薛凌回神，高呵一聲：“都在那鬧什么?！?/br>
    幾個丫鬟齊齊偏頭，含焉先回轉(zhuǎn)腦袋望了一眼，才起了身，抖抖衣襟，小跑幾步過來，抹著眼睛問：“你怎么來了，昨兒就不見你，什么時候回來的?！闭f罷又往眼角抹了兩抹。

    薛凌看看她，又偏臉往那角落里看，隔得遠(yuǎn)，幾個丫鬟擋著，并沒瞧出什么來。心下反倒松了口氣，瞧不見是好事，幾尺長個死人躺在那，沒理由瞧不見，既是瞧不見，顯然不可能是申屠易躺在那了。

    人這樣怪，明知申屠易不可能躺那，她居然就擔(dān)心莫不是申屠易躺那了。

    含焉看見她來回瞧，垂目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碎碎移了兩步要擋住樣子，薛凌懶得再作探究，冷道：“什么死了要哭。”

    又倆個丫鬟迎了過來，先道：“姑娘怎么今日轉(zhuǎn)到后院來了?！庇挚桃舛汉砂闩爨袜托Φ溃骸皼]死的沒死的，是只貓兒吃撐了，姚姑娘急著了?！?/br>
    話音才落，含焉跺腳道：“沒死也要死了，哪里是吃撐了，就怕是尖刺卡著嗓子了，這可怎么辦啊?！?/br>
    薛凌適才徹底放下心來，抬腳往里行至角落處，果見個尺余長的三花黃貍躺在地上張著嘴一聲一聲喘出氣，肚皮高鼓，看上去比腦袋大出兩三倍，帶著畸形的怪誕。

    她畜生見多了，從沒見過哪個畜生東西能把自個兒吃撐死，沒好氣道：“什么撐著了，這是不是要下崽了?！?/br>
    丫鬟忍不住哈哈兩聲，道：“姑娘，這可是只公貓?！?/br>
    薛凌沒笑，又瞅了瞅，果然是，尾巴處綴著兩丸子，公貓無疑。心下道見鬼了，問：“吃什么了能吃成這樣，別是肚子生了蟲。”

    幾個丫鬟還是笑：“不是不是，昨兒見著還好好地呢，定是撐著了，奴婢早說與姚姑娘莫給太多的?！?/br>
    含焉急急上前兩步委委屈屈念叨：“怪我怪我，哪知道這貓也能撐著。”說罷又蹲下去伸手輕揉著貓肚子，那貓不知是溫順還是真要死了，總而也沒反抗。

    薛凌好奇，壑園是不缺吃喝，可特意拿來喂貓多不過撿兩碗殘羹剩飯，能切幾條rou已是閑得慌，怎么還能撐死去，奇道：“什么東西緊著畜生吃，能撐死?！?/br>
    小丫鬟嘰嘰喳喳將事說了個大概，原是淮水北處開春晚，夏日來的也晚，咸淡水交界處有種鰲蝦，三月底四月間肥籽現(xiàn)身，七八日脫籽就不見了蹤影，再出來又得等來年，稀奇的很。

    那邊漁人一到季節(jié)，就晝夜等在水里，捕了來，一路嚴(yán)冰護(hù)送進(jìn)京。今年各處不太平，路上走的艱難，到了壑園里，就是這堪堪五月天了。

    薛凌聽得是個奢靡物件，難為含焉能拿來喂貓，左看右看那貓一副命不長久的樣子，也沒太計較，只趕著話頭道：“千難萬難運(yùn)過來，人沒吃著，還能撐死貓?！?/br>
    旁兒丫鬟笑聲銀鈴一樣，搶著道是“就不是給人吃的?！睕]等薛凌問，三四個人說書一般各人說詞，原這蝦雖肥腴，運(yùn)進(jìn)京來給各家，卻不是為著個吃rou的。

    宅中管事接了手，只吩咐刮下腹部指頭大團(tuán)蝦籽，再將外層的撕開不要，唯取中間那小點，而后淘洗干凈，封入新釀的醬油里，漬上三五月，過濾出來，窮盡物力，廢極人工，取幾滴鮮氣而已。

    “蝦呢？”

    “一并丟了。”丫鬟還在笑，說是冰的久了，rou味反不如新采的河蝦，誰吃去。午間正要招呼人拾掇了要往外扔呢，恰撞上姚姑娘，聞著腥味還以為是魚碎，要討些喂貓。

    含焉答話：“是我瞧丟了可惜，想起這貓，就多拿了些來，哪知道吃成這樣。”她沒抬頭，只顧揉那貓肚子，語間擔(dān)憂不改，翻來覆去問：“這可怎么辦啊?！?/br>
    薛凌手在腰間處蹭了又蹭，嘴唇抽動，良久轉(zhuǎn)頭看薛暝，強(qiáng)笑似要開口，卻又沒說出什么來。

    薛暝只當(dāng)她是心疼這貓兒，上前兩步跟著看了看，道：“不然試試讓它吐出來，沒準(zhǔn)會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