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直愣愣瞧了他一陣，片刻噗嗤笑開，又復(fù)頑劣摸樣，搖頭晃腦道是“也不如何，就是想他留。”

    蘇遠(yuǎn)蘅才要問，忽聞她狠道：“我就想看看，那些成日勸著旁人身死成仁的匹夫，一朝臨到自己頭上，他是要生，還是要死?！?/br>
    蘇遠(yuǎn)蘅隔著一張桌子，仍覺寒氣，幾番計較，才試探道：“你……要。他自盡？”

    他當(dāng)然知道沉家人一死，沉元州便再不受皇權(quán)制約，基本不可能回京了。當(dāng)然，不受制約的同時，也再不受皇權(quán)庇佑，遠(yuǎn)在天邊一個帶兵的，蘇家能拿正眼看已是為著來日方長，豈有非要送銀子的道理。

    正是如此，他才會第一時間找上薛凌，原只是希望薛凌破了這局即可，沒料到薛凌上來就是要去沉家性命。

    也好，死活都不關(guān)緊，死了更好，徹底絕了沉元州回京的心思，只是既做了殺人的打算，何苦多生枝節(jié)留個沉元汌，引頸受戮的少，孤注一擲的多……誰知道會出什么岔子，還不如一起騙上路喂水來的可靠。

    然薛凌這么做，多半另有道理，他躊躇著要問，薛凌已然張口道："一屋子人不明不白死了，難保后事巧舌如黃之人瞞天過海，你我豈不白費功夫。

    沉元汌其人，該死在金鑾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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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2章 洗胡沙

    蘇遠(yuǎn)蘅瞧與薛凌，卻失了對視的勇氣，轉(zhuǎn)瞬垂頭拿了筷子掩飾，隨口道是桌上菜溫酒熱，趕緊吃吧。

    能讓沈元汌死在金鑾殿上固然好，可如何個死法？他不知道，也問不出口。只薛凌既跟著要去，自個兒知與不知，差別不大。

    薛凌挑眉瞧與那只空杯，并未再續(xù)，也未多用菜，撿著近前幾只碗碟夾了些往嘴里，沒頭沒腦問：“都在原處罷?！?/br>
    蘇遠(yuǎn)蘅仍沒抬頭，亦是沒前沒后的答：“都在原處?！?/br>
    薛凌起身笑道：“那就，莫問來日，你我且共今朝?！?/br>
    蘇遠(yuǎn)蘅細(xì)致將筷子擱在桌上，抬身拱了拱手，甚是恭順樣笑：“還得薛少爺承讓?！?/br>
    薛凌左手在右腕間一搭，含笑離去，剛過門檻處，薛暝隨即冒了出來，約莫是已在此等候多時，根本就沒隨下人去用飯。

    薛凌問過一句，他答是已經(jīng)用了，真假無所謂，薛凌再沒多問，走在前頭道：“跟我走就是，這破地兒我住過三五年歲，比壑園可熟多了?！?/br>
    薛暝應(yīng)聲，二人一路往原薛凌住處去，果真是依了蘇遠(yuǎn)蘅那句“都在原處”，她原來的屋子陳設(shè)一應(yīng)未改，又纖塵不染，好似昨日還在此歇過。

    里屋架子上，灰撲撲兩套男子樣式的粗服亦如既往常年擱著，是她在蘇府時常用的下人裝扮。

    午間既說明要與蘇遠(yuǎn)蘅一同前往，二者心照不宣，薛凌唯有小廝這個身份可用，無怪乎方才蘇遠(yuǎn)蘅要恭敬道一句承讓，許是薛凌今日之勢，人前稱他一聲少爺，再是佯裝，他亦不敢心安理得。

    薛凌手放上去，免不得勾起些過往。然除卻可笑，竟別無它想。瞧罷衣衫，又行至桌前，筆墨已干，字跡未褪，翻來復(fù)去，姓氏百家爾。

    “沈”字好翻的很，就在開頭，馮陳褚衛(wèi)，蔣沈韓楊。

    她拿起一張，仔細(xì)瞧了瞧，在薛暝面前一揚，笑道：“今日起的早，明日估摸著睡的晚，人困的很，我去瞇兩個時辰，你也找個地睡睡，醒了不必跟著我?！?/br>
    薛暝不答，卻是明顯不情愿。

    薛凌道：“蘇遠(yuǎn)蘅貼身帶的人太多，定會引起沈家疑心，哪有偷雞摸狗鬧那么大陣仗的。他能把我捎進(jìn)去不錯了，就算事兒不成，為著銀子的緣故，沈家也不會立時把他給弄死，我安全的很?！?/br>
    薛暝為難道：“就怕萬一。”

    “真有萬一，我出不來的地方，加上你多半還是出不來，不如在外頭接應(yīng)我?！?/br>
    薛暝仍未罷休，道是“要錢的是沈元州，萬一沈家人想不了那么長遠(yuǎn)呢，多個人，到底多一份力?！?/br>
    薛凌邊笑邊往床邊走，混若浪蕩道是：“雞窩里還能長出鷹崽兒啦，我不信沈家那老不死不知道這一攤子爛事?！?/br>
    嗓門之大，薛暝忍不住往周遭瞥了兩圈，想著這又不是壑園，薛凌未免過于放肆了些。

    等回過神來，薛凌身影已然被屏風(fēng)擋住，約莫是往床榻間去了。他不好追去再勸，又忱勸也無從勸起，哭也好笑也好，荒唐又非這一時半會。

    輕嘆了聲氣轉(zhuǎn)身往外門，別處蘇遠(yuǎn)蘅還在和一竿子人商量。蘇銀在側(cè)，多有懷疑之言，終是不能違背蘇遠(yuǎn)蘅的意思。

    到頭來，萬處似一處，皆是明月如霜掛中天。

    蘇遠(yuǎn)蘅將幾粒丸子吞下肚，“砰砰”兩聲門響，薛凌應(yīng)聲而起，快手拿了一旁衣物換上，隨后極為嫻熟將頭發(fā)挽起，再往銅鏡看，竟似真的回到了過去。

    鏡中景物分毫未改，像極了無數(shù)個她在蘇府里夢魘驚醒的夜晚，總分不清自個兒是誰，反反復(fù)復(fù)的想去辨認(rèn)那張臉。

    這一年半載，莫不然只是一場大夢不覺？

    她驟然心驚，手搭在下頜處，左右搖晃了兩下，才將那口提起的氣緩緩呼出來。

    瘦了些，凌厲了些。

    雖那幾年在蘇府過的并不開懷，到底能稱一句養(yǎng)尊處優(yōu)，自離了蘇家，愛恨奔波，免不得……免不得要凌厲些。

    凌厲些好，即便這一年多稍有快活，她絕不肯重來的。

    薛凌放下手，出門與薛暝相對，后者亦是換好了衣衫，小有愣神又飛快恢復(fù)如常，倒是蘇遠(yuǎn)蘅見著時笑得極坦然，明晃晃瞧著薛凌，笑了好一陣。

    問過時辰，亥時初初，現(xiàn)趕往沈家，到達(dá)之時正該是午夜。往蘇府偏門后，早有馬車等候在此，車身車輪俱是黑色，連馬匹也是黑的。薛凌與薛暝對視一眼，輕點了下頭，隨即率先上了馬車。

    蘇遠(yuǎn)蘅并未立即跟上，似乎格外鄭重與蘇銀交代了幾句什么，聲音極小，隔著四五步遠(yuǎn)的薛暝一字也未聽見，不由得他多了幾分心焦。

    有心想喊薛凌，蘇遠(yuǎn)蘅已然說完，笑笑與他道：“先生莫怪，府上私事而已，我與你家少爺，必然同生共死，絕無獨活?！?/br>
    這幾句倒是中氣十足，薛暝正不知如何回應(yīng)，薛凌撩簾自車窗探出半個腦袋，跋扈道：“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要死你死，我要獨活的?！?/br>
    說罷朝著薛暝脆聲道：“一會到了外頭，你離人群至少三尺五寸遠(yuǎn)，瞧清楚些，至多一個時辰，若我沒出來，即刻扔個信，舉壑園李敬思兩處之力，將蘇家雞犬給我屠干凈。黃泉路上，咱湊個熱鬧?！?/br>
    又笑意盈盈瞧著蘇遠(yuǎn)蘅道：“好了，快上來吧，晚了趕不上趟兒。”

    蘇遠(yuǎn)蘅未有喜怒，倒是蘇銀上前一步，惡道：“至多一個時辰，若我家主人沒出來，我就即刻扔個信，全天下再無你薛凌容身之處?！?/br>
    薛凌輕蔑瞧罷一眼，欲說“你家主人棺材上釘子釘了七八顆，千百年也爬不出來了”，想來又覺無趣的很，剛才幾句話實則為著哄薛暝，哪有功夫和這蠢狗爭長短。嗤過一聲便悠然丟了簾子，懶懶將身子靠在車窗上，細(xì)細(xì)碎碎的捏手腕。

    蘇遠(yuǎn)蘅上車坐定，一時沒見言語，不知走了多遠(yuǎn)，忽聽得他道：“真像?！?/br>
    感嘆不像感嘆，尋常不像尋常。

    薛凌也是無聊，眼皮子一抬：“像誰？”

    “后事像前事，今時像故時。”

    不是說人……她摸不著頭腦，手在腕間停住，瞇縫著眼思量，這蠢狗莫不然還要開始……講點交情？

    是有相當(dāng)長的一段日子，她也是這般下人摸樣深夜伺候蘇大少爺行在路上。只是這會說來，未免有點……不切實際了吧。

    蘇遠(yuǎn)蘅眉目淡漠，轉(zhuǎn)臉向外，徒勞去看被一簾遮住的夜色，徐徐道："去歲永樂公主落水之后，我……娘親……仍與駙馬府來往。你……鄙她是個蠢貨。現(xiàn)我成了那個落水之人，你還不是，與我來往未休。

    應(yīng)有新人，像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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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3章 洗胡沙

    薛凌愕然回神，牙齒堪堪輕咬了一下唇內(nèi)，才將已然竄到舌尖的話咽了回去。頓了片刻才覺那句“我可沒動蘇姈如”似乎在自個兒心中預(yù)演了千百次，就為著哪時哪刻說的理直氣壯。

    她確實沒動蘇姈如，只是真相不需要預(yù)演，心虛才會欲蓋彌彰。

    蘇遠(yuǎn)蘅仍沒回臉，即使車簾厚重，連星輝都透不進(jìn)半點，他仍看的出神，不知在看哪一方。

    薛凌喜滋滋道：“應(yīng)有新人，像故人，說的真好，那還真是借你吉言。當(dāng)年他們逼死我父親，只希望沈元汌明日在金鑾殿上，也是心甘情愿血濺三尺?！?/br>
    她笑意不減，復(fù)慢悠悠轉(zhuǎn)著手腕，恍若方才真是聽了幾句好話，蘇遠(yuǎn)蘅再未多言，縱然這個新人說的不是沈元汌，故人說的……也不是薛弋寒。

    可非要說是，也挑不出錯來。

    車輪“吱吖”聲里間或有些些輕微“砰砰”聲，是蘇遠(yuǎn)蘅指節(jié)偶爾在車窗上扣，一副閑散模樣。反薛凌坐在凌晨失了自在，抓著手腕腦中盡是蘇姈如和永樂公主那攤子爛事。

    當(dāng)時是……是……是自個兒再三厭煩蘇姈如是個蠢貨，明知永樂公主是裝的，必然會嫉恨蘇府沒想方設(shè)法搭救，居然還敢若無其事的湊上去。

    蠢貨就是蠢貨……蠢貨死在永樂公主手里也是自找的。

    她抬眼，又飛快的垂下去，確認(rèn)蘇遠(yuǎn)蘅還面向窗外，又忍不住抬眼看罷一眼，疑心惡念大起……

    蘇府必然是嫉恨自己沒想方設(shè)法搭救，自己怎么也就湊上來了？

    薛凌終未有言行，直到了沈府近處，蘇遠(yuǎn)蘅方從容轉(zhuǎn)過臉來，看與薛凌笑道：“該是快到了?！?/br>
    薛凌再不似白日里恣意，冷道：“你簾子都未掀，既不辨天時，又不認(rèn)地路，怎么就知道了快到了。”

    蘇遠(yuǎn)蘅指了指車門廊子上掛著的一個小配子，笑道：“瞧，漏刻將盡，便是快到了?！?/br>
    薛凌順眼去，果見那配子主體是個玉樣漏刻，中空有沙，甚是精巧，掛在那隨著馬車搖搖晃晃，先前竟未注意到。

    想是蘇家與沈府沒少來往，所用時間腳程皆有定數(shù)，那蘇遠(yuǎn)蘅知道便不足為奇。只她仍未全然放下心來，笑笑道：“那么，還請少爺多多照拂。”說話間，腰身躬的極彎。

    蘇遠(yuǎn)蘅目光在她右手腕處一掃而過，笑道：“不敢當(dāng)。”那手腕垂的筆直，正是往外滑劍的姿勢。似乎是他方才剛轉(zhuǎn)了個眼神，就見薛凌左手瞬間彈開，一點寒芒已到了袖口。

    瞧的愈清，反而愈覺像個樂子。

    她樂意繼續(xù)裝，他也沒說破，直至沙漏滴盡，薛凌才一瞟眼，馬車已經(jīng)停了。蘇遠(yuǎn)蘅知她心思，笑笑看與門口，果見車夫掀了簾子，壓著嗓子道：“主家，到了?！?/br>
    蘇遠(yuǎn)蘅撐著起了身，道：“我先下去罷?！闭f罷也不等薛凌回話，自貓著腰往外。

    薛凌正有此意，依行事規(guī)矩，本該是下人先去，然后伺候主家下。只她已然起了戒心，當(dāng)然是蘇遠(yuǎn)蘅在前的好，她緊跟背后，稍有不對，即可將人拿住。若蘇遠(yuǎn)蘅在后，反倒麻煩，難保馬車門有暗板，自己前腳下車，后腳蘇遠(yuǎn)蘅門一關(guān)連人帶馬一并走了去。

    總而蘇遠(yuǎn)蘅算個周到人，雖周到有周到的嫌疑，但世上無有萬年船，唯多些謹(jǐn)慎。她急急起了身，幾乎是貼著蘇遠(yuǎn)蘅前后跳下馬車，難為蘇遠(yuǎn)蘅一身橫rou沒嘰里咕嚕滾起來。

    薛暝隨即湊到面前，手按在腰間也是個起劍的架勢。然蛇影彎弓皆未見，不過幾聲蟲鳴倒甚是清脆。

    薛凌飛快環(huán)顧了一圈，四野空曠，好遠(yuǎn)處才有別家燈火。正對著的，是一面青磚碧瓦墻，約二十步遠(yuǎn)處有個門廊，月色底下能看見門楣雕花的大致輪廓，約莫是個平日里下人進(jìn)出的如意門，難為蘇遠(yuǎn)蘅能跑到這來，她還以為再不濟(jì)也得走側(cè)門去。

    再看馬車周圍除卻車夫外，另有三四人，蘇銀與薛暝在內(nèi)，另兩人是生面孔。幾人目光交匯，蘇遠(yuǎn)蘅拍了拍袖口，道：“都各自去吧，我與薛落進(jìn)去便是?！?/br>
    薛暝沒料到蘇遠(yuǎn)蘅用的是這稱呼，目光一緊看與薛凌。她沒察覺薛暝意圖，只整了整袖口道：“無妨，你跟著那位，他去哪你去哪”。說話間朝著蘇銀努了下嘴，顯然那個他說的是蘇銀。

    蘇遠(yuǎn)蘅又交代道：“都趕緊散了吧，此地不宜久留。”話落與薛凌一點頭，轉(zhuǎn)身向門口處去。

    薛凌一甩手，隨即跟上，二人到門口時她再回頭看，那馬車和人已是不見半點蹤影，霎時飛天入地了一般。

    雖這群蠢狗跑的快了些，然蘇遠(yuǎn)蘅單獨和自己留在一處，也能讓戒心勉強消得幾分，她舒了口氣間，蘇遠(yuǎn)蘅已急扣兩三聲門。手指是貼著門板敲，力道卻用的大，聲音便沉悶厚重，既夠清晰，又不會傳太遠(yuǎn)。

    門幾乎是應(yīng)聲而開，薛凌了然，這門看來是專給特殊之人留著的。她忙換上一副謙卑模樣，彎腰垂頭畏畏縮縮站在蘇遠(yuǎn)蘅身后，余光見蘇遠(yuǎn)蘅抬手，遞了個什么東西給里面人。

    那人并沒接，還帶了些關(guān)切低聲道：“小人識得蘇大人，怎這個點來，可是遇上了難事?！?/br>
    對話可知，蘇遠(yuǎn)蘅確然并非第一次走這個道兒。沈家小廝稱一句“大人”，也并未逾矩，蘇遠(yuǎn)蘅雖未在冊，卻確有官身，掛著行運使的名頭兒，鼎盛之時，沈府來往總要糊個表面客氣。

    薛凌暗自琢磨，蘇遠(yuǎn)蘅幾乎是顫聲道：“沈老爺子可歇了，我有大事要說與他?！?/br>
    那人不敢多怠慢，領(lǐng)著薛凌二人就進(jìn)了門，過了幾個廊子，安置在一處偏屋里，說是即刻就去請人來。

    蘇遠(yuǎn)蘅叮囑道：“也將小沈大人一道兒請來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