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第41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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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凌將東西擱回盒子里,目光往左手方瞟了一眼,那里暗處站著的應(yīng)是周遂,旁余方位也有三兩暗衛(wèi)護著,雖說都是自己買來的人,到底事關(guān)重大,仍不敢在壑園把話說太明。 她起身,啪嗒一聲將盒子扣上,嚷嚷道:“走走走,與你接風,走個好去處。” 薛暝只當她是為了避開壑園人眼,此舉固然好,然今日……他猶豫片刻,輕指了指頭頂?shù)溃骸翱催@天色,怕有驟雨,晚間寒涼,不如明日再去?!钡降走@兵符又不是等著下鍋的米,要再問些什么,晚一日也問得。 薛凌全不當回事,已起了身,搖晃著盒子朗聲笑道:“快些快些,你我要走便走,哪管它頭頂下不下雨?!痹捖浼崔D(zhuǎn)身邁開了步子,大聲喊“來人”,想先遣人去備著馬車。 薛暝知她性子,本無意再勸,這廂勸也沒地勸去,趕忙跟著起了身。不消多時,二人一道頂著疾風出了壑園角門。 今日車夫又是那張二壯,一見了薛凌即連聲賠笑,說是多日未聽得園里喚,還當是姑娘不要他馭馬了。話沒說盡,見后頭冒出個薛暝來,趕忙又多奉承了兩句,開口喊這位爺許久未見。 大抵是這個“爺”字用的好,薛暝笑意愈甚,薛凌卻一改先前興致,揚手遮了額瞅著天,愁道:“風大的很,呆會若是下起暴雨來,張大哥可還牽得住馬?” 看她模樣,似是十分擔心,薛暝立馬斂了笑意,一時有些茫然。剛剛在屋里,不見得薛凌怕下雨,這會子都走到門口了,總不能是真?zhèn)€兒體恤馬夫。 張二壯扯直了脖子,嚷嚷就算下起刀子來,他叫馬往東,那畜生絕不能往西,下場雨算個甚事。 薛凌懨懨神色未改,頗有些沒好氣:“這么厚的云,不知雨得多大,一會真下起來了,叫人玩也玩不暢快,盡擔心如何回來?!?/br> 薛暝蹙眉,總覺著她不該是為這事。張二壯卻是一拍胸脯,傲道:“我說這雨今日下不起來,姑娘且瞧著吧?” 薛凌一歪頭,多了些嬌氣:“你怎么知道下不起來。” 張二壯愈發(fā)得意,笑道:"咱底下人見得多了,你瞧那云是嚇人了些,可真要是下大雨的云,黑是黑了點,薄的很。 我看這云,黑且厚,跟個滾軸似的往天邊亂翻,還帶土黃色,多半是在堆雹子呢,就今兒中午那太陽,最快也得今晚去了。若是下雪霾子,估計是要明兒早間才下下來。" 薛凌此時方笑,開懷問:“你說這些。究竟準不準啊。” “準不準,姑娘可瞧著。今兒開春以來還沒下雪呢,哪年哪月不得下幾場,我看這不是雨,不信,明兒早上就知道了?!?/br> 薛凌嘻笑出聲,甩手抬步上了馬車,沒等薛暝坐穩(wěn),即催著張二壯快些往臨江仙去,語間頑劣道:“若你說的準,我定要好好賞你些東西。若說不準,再也不要你趕馬了?!?/br> 張二壯一面催馬,一面討好著求饒,只說天爺?shù)氖聝?,猜猜造個口業(yè),哪有準數(shù)呢。 二人隔著簾門笑笑鬧鬧,一路到臨江仙,雖頭頂還是黑如鍋底,卻果真是半個雨滴子也沒打下來。 薛凌抬頭望了眼天,心滿意足往門里走,后頭薛暝與張二壯俱是跟著看了眼頭頂。張二壯自不必提,薛暝實屬想不透薛凌何以對張二壯如此熱絡(luò),她究竟在不在意天將大雨? 然頭頂只得一片烏漆嘛黑,并無答案,倒是從目前狀況來看,張二壯說的話確有道理,想來呆會不至于要冒雨回壑園。 薛暝未敢多作停留,趕忙跟著進了里面。今日街上冷清,臨江仙亦是門可羅雀。一有客人,眼尖的小廝丫鬟連忙迎了上來。 薛凌見是幾個個生面孔,默默環(huán)視了一圈,似乎賬臺前站著的迎客掌柜都換了些,不知幕后之人是不是也換了。 她心中計較,又勸說自個兒今日是客,哪管主家是誰,高聲吆喝了走雅間來,驚的那掌柜在一旁下巴上胡子翹了又翹,暗惱這是來了個什么禍害,太后封陵的大日子里敢如此輕狂招搖,自身惹了禍事不要緊,牽連臨江仙上哪說理啊。 幸而小廝反應(yīng)快,扭著脖子壓低嗓音催趕緊掛個牌子,也不問來者姓甚名誰,直直將人領(lǐng)去二樓。 屋內(nèi)陳設(shè)倒是未改,薛凌直奔窗前軟榻,歪倒在上頭,拿出那盒子搖晃笑道:“怎做的這般好,我看上頭舊色都做的極巧,真真跟用了百年一樣?!?/br> 話落才復(fù)打開盒子,將東西重新拿出來舉在眼前看。正仔細處,窗外一道驚雷閃過,薛凌身子一震,忙向外看去,復(fù)愁道:“也不知這雨究竟何時下?!?/br> 兩人獨處,薛暝多了些隨意,道:“怎么很是關(guān)注天道,可有要緊緣由?” 薛凌收回目光,仍細致打量著那枚兵符。像,真是像,找不出來半點不像,足夠了。 只是這雨,她又往窗外瞧得一眼。垣定離京數(shù)百里,即使京中下雨,垣定也未必會下。可世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說來最近半月一直是陽春艷日,正缺一場春夜喜雨。若今晚天降甘霖,垣定那把火,怕是很難燒起來。如果少了這把火,勝負是誰,就很難說了。 她并不知魏塱在祭禮上所言,卻難免想起陶弘之那張紙條:地雖生爾材,天不與爾時。 她不怯反傲,今時今日,人事已盡,要看天了是么,那就看看,所謂天意,究竟如何? 薛暝聽來,薛凌語氣甚是平淡:"不算要緊,只是我在等火,天要下雨。 這賊老天,好不給面子。" ------------ 第939章 不知春 往來見多她張狂,薛暝不厭反笑,就說自家姑娘怎么著也不會和個馬夫熟絡(luò)到閑聊天氣來。至于等的是什么火,更是全不在意,燒哪都使得,何須管這么多。 薛暝道:“如此,那倒是希望馬夫說的準些,明日再下?!闭f罷笑轉(zhuǎn)了話頭,道是虧了以前江府的路子,尋了個傳承幾代的中間人,專做贗品功夫,瓷玉書畫,銅鐵金銀,沒有他不會的。 薛凌捏著那兵符不放,她是知道一些風雅愛好,類似上古的骨殖秦王的玉,又或是戰(zhàn)國的鼎爐漢朝的劍,這些東西,動則以千萬兩銀錢計數(shù),自然免不了有人作假坑蒙拐騙。 只是,若手藝登峰造極,早就賺得盆滿缽滿,哪會放著金山銀山不享,跑來造這老虎。她奇道:“這樣的人,只需坑得一個蠢貨,一輩子吃喝不愁,應(yīng)是不缺錢銀,如何肯冒著掉腦袋的風險替你做這事?!?/br> 薛暝笑道:“中間人自是一輩子吃喝不愁,可真正有這手藝的,不過是在某處別院給人干苦力活兒罷了。我買了兩個來,是一對師徒,將人帶去了棱州一處荒山。因不敢張揚,事事都得親為,人力所致,這才拖得久了些。” 說話間自續(xù)了茶水,本想往窗前薛凌手里放一盞,看她一手拿著盒子,一手捏著兵符不放,便歇了這心思,另問道:“京中可還太平?” 薛凌目光又往窗外,身上多添懶意。壑園雖也自在,終不比臨江仙能徹底放開來。正欲答話的當兒,小二高聲喊著推了門,舉著托盤送了三四樣果子。 別的倒不新鮮,其中一碟,說是今年的新牡丹,巴掌大的一朵,只取花蕊處三兩瓣,裹了面糊炸的酥脆,一點咸鹽在上頭,正是這幾日臨江仙的招牌菜,喚作芙蓉春。 小二說的唾沫橫飛,只見那姑娘始終倚在軟榻上,絲毫不見得新奇,自討了個沒趣,巴巴喊了剩下菜名,悻悻退了去。 薛凌這方笑抬了腳,撩眉到桌前坐下,笑道:“四五月才有的花,這才三月初初,他家什么東西都快旁人一頭?!?/br> 說罷自拿了一片塞嘴里,嚼得咔哧兩聲,其味不錯,又拿了片在手里瞧。牡丹別名喚作木芙蓉,芙蓉春這個名字著實應(yīng)景。 窗外是蕓蕓眾生不堪言,窗內(nèi)是臨江仙人賞牡丹。 她拿著那枚兵符,與魏塱捏著那卷捷報,是一樣的神采飛揚。 幾枚春色下肚之后,薛凌將那兵符放回了盒子,推給薛暝道:“他們總是留意我多些,你替我收著,哪日我要用了,再問你取來。” 此話信任非常,薛暝心頭一熱,忙應(yīng)了聲,又聞薛凌道:“收拾的干凈嗎?” 薛暝一愣,轉(zhuǎn)瞬反應(yīng)過來她問的是善后事,鄭重點了頭,輕道:“很干凈,便是有人查了去,亦是死無對證,離京千里,斷不會牽扯過來?!?/br> 薛凌笑意大盛,一手再去拿桌上吃的,一邊閑話般道:“那就好,你聽說了沒,那個雷什么珥死了?!?/br> “聽說了,是沈?qū)④姅氐娜?,罪他貪墨軍需。?/br> “嚇死人了,沒曾想沈元州這般厲害,短時之內(nèi)就查到了棱州,早知如此,也讓他死無對證的好?!彼缘墓墓哪夷?,往薛暝面前湊,指著自己眼珠子道:“你看,里頭米粒大個紅點都能讓沈元州抓住啦?!?/br> 薛暝鼻息一頓,往后仰了些,他是知道薛凌眼里有傷的,真當是此處漏了破綻,忙問沈元州如何。 薛凌笑笑退了去,仍是漫不經(jīng)心抓著東西往嘴里塞,道是也不如何,那姓雷的不知是個傷,只說是顆紅痣,惹了沈元州滿京城找人。 薛暝一時緊心,跟著問得仔細,唯恐哪處不留神將禍事惹了來。二人問問答答,作了個風雨欲來的山外閑趣。 而所謂死無對證,至少是兩條人命牽涉其間,所費言語,尚不及她眼底米粒之傷的一半。 原依著薛凌的意思,是要坐到夜半再回去,然戌時將近,小二來催,說是要打烊了。往來臨江仙一直通宵不禁,吵得兩句,才知近來江山事多,京中宵禁愈發(fā)嚴了。 估摸著,是主家授意,所以掌柜的恪守規(guī)矩,按點關(guān)門。她看窗外已黑盡,樓下燈火寥寥,天上是一池渾水,半粒星辰都找不出來,更莫說月光。 依著心頭脾氣,甚想擺出架子來賴得一晚,量來以今日之勢,非要此地留一間燈火,蘇遠蘅來了也只有低眉應(yīng)聲的份兒。只躊躇兩回,仍是嘆氣起了身,憋著嗓子抱怨:“處處尋不來個舒服?!?/br> 薛暝看她架勢是要走,起身抿笑站到一旁,等薛凌先行。不想她人到桌前,并未直接出門,而是就著桌上壺里剩余茶水緩緩續(xù)了一滿碗,眼看著都要漫出來。 然她小心翼翼端到嘴邊,卻只輕啜了小口,復(fù)抬手舉到薛暝面前,一改先前嬌憨,張揚道:“這雨還沒下,看來,天意多半在你我這頭?!?/br> 薛暝眉眼愈發(fā)溫柔,含笑片刻見薛凌那只手遲遲未收,跟著拿了自己茶碗,涼茶未換,恭敬舉了去。 未料得薛凌重重將杯子推了過來,兩只脆瓷相撞,里頭瓊漿四濺,漾了樊濤一臉。 京中固然宵禁漸嚴,臨江仙已算是收的晚,別的地兒,伙計都該打鼾了。然垣定正是酒興濃時,楊素和一眾人,喝得頗有些人事不醒。 早間初進城時,尚有戒心在身,整日過去,該查的查,該點的點,他自認城中情況已是確認無疑。 抓來好些個男女老幼,皆說眼看著那名叫樊濤的男子拎著黃承譽的人頭到了城門前,請各百姓生民做個見證,黃承譽已死。 再聽得底下人報,城中兵馬俱是蒼白如紙,少有能站穩(wěn)的,皆是丟盔棄甲卸了兵刃等點冊。人去了怒罵毆打,一個高聲吭氣的都沒有。 至于幾個黃承譽的心腹,更是自縛了手腳請罪,不求自己有個活路,只言家中妻兒老小無辜,往日在黃承譽治下,實乃不得已而為之。 這些也就罷了,城中五步必聞涕泣,十步必見伏尸,慘是慘了點,不過,這只能說明,城中是真的水源盡毀。 如此情況,楊素謹慎歸謹慎,防備之心卻是一卸再卸。再得底下吹捧兩聲,飄飄然之間,晚間的慶功宴辦的頗為熱鬧。 上頭將領(lǐng)監(jiān)軍自不必提,下至伙夫馬卒,都分了幾杯好酒去。也就是同為梁民,不能大肆搜城,不然一旦城破,城中豈有家門能保得全鎖在。 雖是時日艱難,樊濤仍湊了幾個歌舞樂伎,吹拉彈唱一應(yīng)都是絕色佳人,裙帶翻飛間,楊素醉眼迷離道:“你跟了黃承譽許久,倒也下的了手?!?/br> 樊濤垂頭彎著嘴角既無心虛,也許諂媚,尋常道:“求個活路罷了,城破只在早晚,換了將軍里,一樣舍不得給人陪葬?!?/br> 楊素醉笑數(shù)聲,舉杯喊請,實則鄙夷翻了手腕,滿滿一杯酒盡數(shù)翻到了樊濤臉上。 兩面三刀小人爾,古往今來誰瞧得起這樣的貨色。只樊濤既殺了黃承譽,便是功臣,即便有罪相抵,估摸著將來也能領(lǐng)些賞去,至少圣旨未到之前,輪不到楊素拿他性命,還得先好生待著。 是而表面功夫,誰也不敢戳破,楊素暗里給人難堪,明面上卻趕緊連道自己醉了,又喚人來給樊濤擦了酒漬。 有人進來叩頭作揖,請楊素先賞些清水給城中兵馬解解燃眉之急,說是兩三天滴水未進,好些人怕是撐不到明兒個了。 楊素只作未聞,三兩句場面話打發(fā)了去。他的兵馬是破城的,又不是運水的,便是運了些,那也要顧著天子名聲趕緊去救濟城中百姓,哪有功夫管黃承譽舊部死活。 再死多些,反倒好了。若非為著先帝忌禮,還要再拖幾天。如今雖是進來了,防著死灰復(fù)燃,還打算困個幾日,豈有解他燃眉之急的道理。 屋內(nèi)笙歌未歇,屋外亦是雷聲隆隆,那場將下未下的雨,竟當真從京中盤旋至垣定。 然薛凌不希望這場雨下下來,魏塱也不希望這場雨能下下來。他知楊素能破垣定,正是仗著毀了垣定水源。 雖現(xiàn)今人已入了城,可若今晚便下雨,難保黃承譽舊部會不會借水一戰(zhàn)。而楊素就在垣定,更是深知其中厲害,焉能希望來場雨? 至于那些佯作中毒的黃承譽舊部,更是提心吊膽,一旦這場雨下下來,那火便燃不起來,到時候真是假戲成了真,黃承譽一顆大好頭顱,白掉下來。 大抵人心真能上達天聽,子時過半,那個在黃承譽身死當晚哭嚎“下雨了”的婦人,終沒能等到滴雨落面。倒是晚間寒氣驟降,薄霜籠了滿頭,與她的夫君白首同眠。 壑園里薛凌還靠窗,不時往手里呵著熱氣,喜笑顏開的瞧著窗外滿目漆黑,心中暗夸:真是好個霜天。 此時下霜,看來張二壯說的頗準,今夜無雨,明日有雪。不過,都這會了,準不準的也無妨了。 暗處薛暝尚沒尋出個好地方藏兵符,且隨身攜在了袖籠里。事關(guān)重大,在他眼里,又是薛凌信任的一種象征。念及晚間薛凌笑意,忍不住指尖縮回袖里輕觸了一下輪廓。 寒鐵在無聲處著火,繼而火光大盛,映出一張老僧的臉。 他向著齊秉文單掌行了佛禮,慈悲道:“時辰已到,施主請吧。” 齊世言睡在一堆枯柴里,腰間配著枚“禮”字玉佩顯眼。白日里還未見得,應(yīng)是后來掛上去的。齊秉文深吸口氣,上前輕道:“伯父一路走好?!?/br> 他將火把湊近,嘩啦一聲,垣定燒著了半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