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端著茶水將人揮退，整個人無力縮在軟塌上，頹唐躺了許久，耳邊是樓下骰子牌九，莊家賭客，她怎么聽，也聽不見垣定城里哀聲震天。

    那些被遷往城南的百姓，在一夜苦等之后并沒等來第二次開城的消息，反而聽到數(shù)人在傳，要想再開城門，除非將黃承譽(yù)人頭拱手奉上。

    并沒有誰高聲喊黃大人赴死，只是毒發(fā)的百姓越來越多，楊肅用的毒固然不為奔著人命，黃承譽(yù)卻并非如此。不死一些，怎說明當(dāng)今皇帝天怒人怨？

    剩下的人再不肯呆在城南，紛紛往城門處聚集，想替自己謀得一線生機(jī)。黃承譽(yù)開始還遣人攔了幾波，到最后，滿城的人壓過來，根本攔不住。

    他不敢露面，只在屋里來回走動，時不時問屬下：“如何，有多少人愿隨本王開城死戰(zhàn)？”

    人皆低聲，雖說愿誓死追隨，卻總會提醒，現(xiàn)百姓堵在門口，一旦開城門，只會蜂擁而出，倉皇逃竄。打仗最重士氣，前頭的人跑的不要命，誰還有膽子喊殺。

    更何況楊肅早已擺陣設(shè)伏，就算手下兵馬全部猶如神兵，也只是往人包圍里送而已。這一仗，基本毫無勝算。

    最要命的是，這門，已然不是城內(nèi)想開就能開了。楊肅既知城內(nèi)無水，只要在門外加固，死困城中，不等他攻進(jìn)來，百姓自己就要生亂，他怎會讓黃承譽(yù)開門。

    日過西山，外頭紛鬧聲亂，黃承譽(yù)終于坐回了椅子上，樊濤自始至終一直候在屋內(nèi)，跟著茶飯未用，表情絲毫未改。

    黃承譽(yù)看他，道：“先生真乃妙算?！闭Z氣已然多了些淡定從容，再無早間急切。

    樊濤躬身：“大人亦是，神機(jī)無雙。”

    黃承譽(yù)哈哈大笑，半晌伸手扶上頭頂發(fā)髻，朗聲道：“這顆大好頭顱，二三十年間盡享風(fēng)流，不怪這么多人想要。你要借……”他嗤嗤笑："便借與你。

    只是樊先生，拿什么來還本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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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9章 不知春

    樊濤抬首，他自上元事后入開青與黃承譽(yù)相識，堪堪不過一月，往日既為謀士，自是少有打量黃承譽(yù)的時候。此刻再看，也并非就覺得，這人全然是主家口中的繡花枕頭一包草。

    他上前兩步，將桌上輿圖攤開，道：“我會替大人將垣定守住，力求將開青也拿回來，保大人滿門妻兒無恙，拿楊肅性命替大人陪葬。”

    黃承譽(yù)瞧了瞧那輿圖，笑道："垣定守不守，開青拿不拿，都是你自個兒的，如何能稱得上還我。我妻兒能不能無恙，楊肅能不能陪葬，我雙目緊閉，也看不見。

    你要的東西，我如何能借你？"

    樊濤挺身鎮(zhèn)定道："大人雙目緊閉，然外頭滿城眾目睽睽，大人只需在人前昭告，將城中所有一概托付于我，便有千百雙眼睛替大人盯著我。

    他日若我不負(fù)，大人手足便是我之手足，滿城百姓俱是我之城民。若我有負(fù)大人之托，全天下都知道我樊濤是個狼心狗肺，忘恩負(fù)義之人。

    活人與死人，連對峙的機(jī)會都沒有，我又豈會做出這等事來。"

    黃承譽(yù)盯了他片刻，笑道：“樊先生的意思，本王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樊濤不言，黃承譽(yù)撤了目光，似自言自語：“你說，千百年后，可有史書為本王潑墨揮毫，說本王是為了全城百姓而死，死的蕩氣回腸，死的泰山之重？”

    “若楊肅死在垣定，那就一定如此?！?/br>
    “他沒死呢？”

    “那就真相大白，稗官野史都會傳唱，城里的毒，是大人所下，與天子無半分關(guān)系。所幸?guī)П臈蠲C楊大人軍心如鐵，沒被此等手段制住。”

    黃承譽(yù)語間帶了狠氣：“那如何才能確保他死在垣定呢？”

    樊濤三四個眨眼方答：“事無萬全，不過，大人的頭顱早一時掛在墻頭，那就多一分確保。”

    “本王的頭顱，要掛幾時呢？”他又有了些輕顫，倒不是為著恐懼，只是著實覺得不甘：“樊先生看這個天，不出兩日，就要臭了?！?/br>
    樊濤當(dāng)真轉(zhuǎn)頭去看了看窗外，回頭笑道：“大人不必太過憂心，依在下看來，最多兩日?！?/br>
    “何以見得？”

    “兩日后是先帝大忌，宜送捷報，想必楊肅不會錯過。何況今日大人身死，足以說明城中迫在眉睫。以他想來，再拖兩日，足夠了?！?/br>
    黃承譽(yù)笑笑，復(fù)看著楊肅道：“那你，要將本王的身體存好些，事成之后，請仵作縫的妥實些?！?/br>
    樊濤只回了個“是”。黃承譽(yù)又問：“當(dāng)初后撤垣定，你即讓我將妻兒送走，現(xiàn)城中不過幾個侍妾婆子和一雙庶子，話雖如此，他們也是我心尖血脈，著人從密道送走吧?！?/br>
    “是。”

    他又問：“人都在等我死是么？”

    “是?！?/br>
    “難不成就沒一個人……沒一個人希望本王活？”

    “是。”

    黃承譽(yù)戾氣聲粗，目光游移未定，手抓在那張輿圖上青筋暴起，終隱而未發(fā)，片刻松了手，笑問：“樊先生博古通今，能不能說個典故來，也讓本王知道的詳細(xì)些，究竟是個什么道理?！?/br>
    樊濤想了一瞬，道：“城中人皆中毒，楊肅在城外高喊，大人便是那解毒的藥，分食即可長生。真假不論，大人易地處之，難道不想嘗一口嗎？”

    黃承譽(yù)點(diǎn)頭，連聲道：“是了是了?！彼f：“是了?！?/br>
    又沉默片刻，他看向樊濤：“我只最后一問，你究竟是來幫我，還是來害我？”

    樊濤未有絲毫猶豫：“我來助大人一臂之力，想替自個兒求個人生大計，幫大人，是為著幫自己。我不會害自己，如何會害大人呢?！?/br>
    黃承譽(yù)大笑良久，一撐桌面，重聲道：“走！”

    樊濤躬身站至一旁，黃承譽(yù)站起穩(wěn)了穩(wěn)身子，走得幾步拉開門，迎面而來是無邊暮色。他沒回頭，只道：“樊先生深藏不漏，某自愧不如。就依你的，你拿去吧?！?/br>
    樊濤默默跟在身后，先隨黃承譽(yù)去了起居處拜別親友，又聚了下屬交代后事，俱是按樊濤所言，將一概托付于他。

    有陳下屬不解，黃承譽(yù)坦然道：“陳兄還看不開嗎，那楊肅，本無勸降之心，只想困死我與爾等諸位?！?/br>
    此話激的幾人抱起，爭先恐后道：“那又如何，在座豈有貪生怕死之輩?！闭f話間目光皆是放到了樊濤身上。

    古來謀事難當(dāng)，失一策則全盤不復(fù)?，F(xiàn)開青陷入此等地步，少不得對他非議眾多，現(xiàn)兒又聽黃承譽(yù)要將一切托給樊濤，難免底下人怨氣更深。

    樊濤站立不言，黃承譽(yù)隨著眾人一并看與他，又有附和前話，吐著唾沫道：“就是就是，王上只管開城下令，你我一鼓作氣沖將出去。便是戰(zhàn)死沙場，也不做這賣主求榮的畜生?！?/br>
    黃承譽(yù)揮了揮手，笑道：“諸位的心意，我領(lǐng)了?！?/br>
    四周還待勸，有喊“王上”，也還有人不習(xí)慣改口喊“大人”。

    黃承譽(yù)道："諸位且靜聽，我們出不去的，現(xiàn)在那道門，不是你我想開就開，更莫說萬千百姓在門前，本王如何眼睜睜看著他們喪命馬蹄之下。

    與其魚死網(wǎng)破，何不以本王一人之死換個蒼生太平?！八Γ骸敝T君與我，多年情誼，值得這顆頭顱。何況，城中事宜，牢諸位多日部署，難道忍心功虧一簣？"

    四周噤聲，黃承譽(yù)轉(zhuǎn)向樊濤招手，待人上前，指著他向眾人道："樊先生，是本王親定的謀士。

    自開青入垣定，事事皆是他與本王出謀劃策。雖有今日，亦非他一人之過。諸位想想，若當(dāng)日不撤垣定，不知此刻要少幾人站在此處。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吾將一切托付于他，見他如見本王。他若能帶你們逃出生天，本王愿將垣定開青拱手與他，爾等都是見證。若他不能，那就是本王識人不明……

    黃泉碧落，“他喊：”吾先走一步，諸位早日來見我！是非恩怨，自有閻王明說。"

    有人想追，原垣定主事黃澄伸手?jǐn)r了一攔。他為黃家旁支，本不是鎮(zhèn)守垣定的武官。只時任都尉不愿隨黃家造反，一早沒了性命，到底此處實權(quán)在黃家。

    等黃承譽(yù)過來，人便奉了黃承譽(yù)為主。說有異心又不至于，但要叫黃澄陪著黃承譽(yù)耗死，那他必然傾向于黃承譽(yù)趕緊死了換其他人一線生機(jī)。

    幸而黃承譽(yù)也指望有人能追上來，他拂袖往門外，樊濤緊隨其后，喊了兩個小廝點(diǎn)燃火把，再往城門口百姓面前，已是戌時過半。

    樊濤替他掌了火把，長街千百雙人眼齊齊看來，卻無一人發(fā)出聲音。兩日干渴兼生離死別后，大多數(shù)人靜靜癱在原地，雙目昏花有些辨認(rèn)不出來人正是黃承譽(yù)。

    他輕咳一聲，想將語調(diào)潤的清脆一些?？韧暧钟浧鸪侵袩o水，自己本該喉嚨嘶啞，當(dāng)下拿舌尖狠狠抵了抵上顎方出聲道：“諸位……”余音盡是滄桑無奈，拖了老長。

    仍無人出聲，只有人將懷中摯愛摟的緊了些。黃承譽(yù)覺得自己忍不住，還是想去潤嗓子，真是奇怪，他吞了兩口口水，捏著手中匕首，道：“諸位回去吧，且將城道讓出來?！?/br>
    還是無人應(yīng)聲，他咂嘴，好像真多了兩三分急切，要擔(dān)負(fù)起這萬千性命。黃家百年富貴，生來錦繡膏梁，哪曾見過什么人間疾苦。庶子白丁，不就是花園螞蟻嗎？死兩只，怎么了？

    可現(xiàn)而看來，這些人，這些人他肯定在某處遇見過。他遇見的時候，這些人曾是阿娘懷中子，兒郎枕邊嬌，這些人……這些人……

    這些人此刻全部坐在這，坐在這等死。

    他說：“諸位回去吧，明日城門就開了。”

    人群總算有了些動靜，像是火把在眼眶里晃動出了聲。有人輕聲問：“大人要開城嗎？”

    一聲起，則數(shù)聲出：“怎么開城?！?/br>
    “城里開了，城外能開嗎？”

    “是大開，還是只能一人行?！?/br>
    有人沖了上來，是個約莫雙十年華的婦人，臉上依稀還能看出往日嬌俏，這會披頭散發(fā)跪在黃承譽(yù)腳下，扯著衣角嘶啞求道：“大人，求你救救我兒子，我全家十三口，公婆小叔姑侄郎君，只剩這么一個兒子?！?/br>
    她泣不成聲，一手指向身后，：“我只剩這么一個兒子……只剩這么一個兒子，只有……”

    黃承譽(yù)順著手指的地方，確然看見一個孩子包著薄被擱在地上，看身量多不過兩齡大小。初春晚間還寒，竟沒人將孩子抱一抱。

    人躍躍欲試皆是問明日何時開門，如何開門，怎么就開門了。黃承譽(yù)新理清楚這些人最想聽的，無非就是自己承諾一死，以頭顱做表。

    前兩日這話說了不下百遍，現(xiàn)兒他卻不想再張嘴，只彎了身，想將婦人扶起來。沒等他伸手，婦人自直了身，再未扯著他衣角。

    黃承譽(yù)退后一步，唯恐這婦人是想暗殺自個兒拿人頭去換命。他人沒站穩(wěn)，那婦人嚎啕大哭，雙手?jǐn)n在下巴處。

    他站在那，不知這婦人此舉何意，愣了片刻沒勸，那婦人已挺身站起，往躺著的小兒面前狂奔，驚喜喊：“有水了有水了。”

    喊的如此大聲，像是剛得了天街王母玉露，南海菩薩清泉，她小心翼翼將拘來的眼淚往自己兒子唇邊靠，舔了數(shù)下嘴唇才輕道：“來，有水了，有水了，干凈的水?！?/br>
    她喊著有水了，卻沒誰理她。黃承譽(yù)上前兩步，彎腰去看，看見被中小兒，不知已死了幾時。倒是那婦人手心里，確有瑩瑩生光。

    他這才回神，剛才那婦人，舍不得眼淚白白掉在地上。

    四周又復(fù)死寂，黃承譽(yù)直起身，環(huán)顧眾人，片刻笑道：“我承譽(yù)在此，與諸位謝罪了?！?/br>
    他抬手，袖里寒光過頸，樊濤扔了火把沖上前來將人攬在懷里，而后緩緩蹲下，連身喊著大人。

    無一人來扶，大概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那婦人又復(fù)高聲：“有水了有水了?！彼龔堥_雙臂，確信剛才自己臉上手上濺到了什么液體。連日哀傷心悸讓她沒分辨出人血溫度，下雨了，她想。

    肯定是下雨了，她大喊，朝著眾人狂呼：“有水了有水了，快接水啊?！?/br>
    她再無小心謹(jǐn)慎的慈意，拎起那具幼兒尸體亂搖，滿是喜悅：“有水了有水了，有水了。”

    她喊自己兒子：“水哥兒，有水了?！?/br>
    黃承譽(yù)倒在樊濤手臂間，自拿手死死按壓住傷口處，忍痛道：“你答應(yīng)我的，你記著你答應(yīng)我的?！?/br>
    樊濤點(diǎn)頭輕道：“王上放心去?！彼降资欠Q呼了一次黃承譽(yù)為王上。

    黃承譽(yù)抬眼，想再去看看那些人，但已然什么都看不見。他是想多說些，說當(dāng)今天子，說家中父老。他想說走到今日，都是被逼的。他還想說順天承命，諸位要推我黃家。

    他打了無數(shù)腹稿，只是樊濤說，沒必要的，這些都是勝者來說，罪人說這些，沒人聽的。所以他省了些力氣，只得一句謝罪而已。

    他又回轉(zhuǎn)了目光去看樊濤，剛要張口，忽聞有“砰砰”之聲，黃承譽(yù)忙不迭轉(zhuǎn)頭，卻忘了今時不同往日，手掌處涌出一大灘血。

    他沒看到，只聽到那“砰砰”聲愈重。樊濤將他抬起了些，這才瞧見是無數(shù)人在跪地叩首。

    他霎時丟了手，又忙不迭捂回去，艱難對著樊濤道：“你，你勸他們起來，勸他們起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