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思稍作沉思，算是想透其中關(guān)節(jié)，本覺著江府也是無奈，確然那種情況下不站出來追殺薛凌，那死的就是他自個兒，這事還真不好評判對錯。

    然霍家追殺薛凌到明縣，李家村便成了一片火海。朝堂上的大人如何，升斗小民俱是無辜。一記起當(dāng)初焦土慘狀，不由得李敬思也是怒從心中來。

    他原是個聽?wèi)蚩?，薛凌一聲鑼響，自個兒就成了戲中人。

    又聽薛凌道：“他們追殺我也就罷了，只我離京當(dāng)晚，曾與父親吵鬧。氣他不肯信我沒傷江玉楓，竟未好好作別?！?/br>
    她招手，讓旁兒站著的薛瞑再換些熱茶來，續(xù)道："說來倒霉，我學(xué)的東西多，卻獨獨不會鳧水。

    那**不得已，又是從高處跌入水里，一經(jīng)掉下去，就與我伯伯失散。平城外一望無際全是原子，遇著河流蜿蜒而過，也是水流淺淺可見底，我竟不知我家伯伯會不會鳧水。

    事后我特意在李大哥家多留了兩日，只希望我伯伯可以來尋我。然直到霍云昇的走狗上門，我仍未得見我伯伯蹤跡。

    數(shù)年之后，我見著伯伯舊物，若他還活著，斷不會允許此物離身。所以……“她慚愧道：”李大哥，我與你說過的。

    當(dāng)日之事，雖由我而起，然我無心置你父母于橫死慘禍。我以為，我離去之后，村子里不過尋常百姓，朝廷的人不至于亂殺無辜。未料得……"

    李敬思臉上陰晴不定，薛凌輕道："未料得，他們追殺我，本就是件見不得光的事兒。

    既然如此，又怎會，走漏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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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0章 惡路岐

    李敬思只說自己當(dāng)職這么久，從來拿人皆是大刀闊斧沖進去，事后編排個理由便是，哪有什么見光見不得光。

    事又關(guān)乎他父母及明縣十來戶性命，聽薛凌語氣好像渾不當(dāng)回事，急道：“怎么就見不得光，便是當(dāng)時見不得光，事后任憑他編排些什么，村里沒見過世面，根本不會有人懷疑，如何非要放把火來?！?/br>
    薛凌伸手端碗輕抿了口茶，看了眼李敬思垂頭扯了扯嘴角，半晌道："這些事，我也是回了京才知道，當(dāng)時我爹在朝聲名赫赫，便是犯了死罪，也要論功不咎。

    魏塱初登帝位，不好對老臣趕盡殺絕，本就沒下誅殺九族的旨意。另外我當(dāng)時年少，未有官位在身，所以算不得經(jīng)手人。

    既然我無罪，本該來去自由?；粼茣N帶御林衛(wèi)追殺我，這種事傳出去，只會寒了先帝臣子的心。"

    李敬思手在桌上緊握成拳，像要攥出血來，道：“明縣離京數(shù)百里，我那村里許多人一輩子連縣衙都沒去過，如何能到京中來，何況當(dāng)時我們根本不知你是誰?！?/br>
    薛凌還是沙啞聲調(diào)，沉道："以前我也不知，可如今想想，與其按李大哥說的，事后編排個理由，蒙騙過去，難保他日風(fēng)吹草動便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

    倒不如，放把火過去，就此高枕無憂，一勞永逸。"

    李敬思張著嘴，咬牙問：“你是這么想的？”

    薛凌抬頭看著他，反問：“那李大哥怎么想？”

    李敬思與她對視稍許，竟生了些心虛，桌上拳頭緩緩松開，也學(xué)著薛凌的樣子舉重若輕去端茶水。湊到唇邊卻是猛喝兩口，茶碗見了底才生硬道：“你說的是對的，當(dāng)時霍云昇必然是這么想的，那個畜生！”

    好像連咒罵都失了底氣，他覺得薛凌一定明白他剛剛在問什么，但他真正去想了想，竟不能拆穿。

    確實做事，還是一勞永逸的好。

    薛凌復(fù)垂頭，說起往事："我從明縣離開，一路回了京。本來，臨行之前，我爹是要我去最嶺南找一位他的故交，從此做個尋常百姓。

    可我自來不愛聽他的，又覺著既然來追殺我，京中一定是出事了。我以為，我回了京，就能做些劈山救父，安然返疆的事。

    就像你說的，明縣離京有幾百里。我這一路走得艱難，所幸我父親從未告知過旁人，原我生下來，就是個姑娘家。雖然霍云昇的人還在如梳如篦的搜查，我改了裝扮，倒也勉強稱的上順當(dāng)。

    只是你知道的，我掉入明縣河里，起來之后身上別無長物。我大手大腳慣了，不知錢銀可貴。又仗著身上功夫，一路行雞鳴狗盜之事，也未餓著，直到了京郊，還惦記著要穿的好些才能入城見我父親。

    京郊外頭是官道，來往人多。我不善從衣著物事辨人，卻熟知馬匹優(yōu)劣。只說能用的起好馬的，必然是富貴之家。

    當(dāng)時想著，這樣的人，搶他幾兩財銀，不過九牛一毛，算不上大事。孰料我攔下的，是京中巨賈蘇姈如的馬車。"

    李敬思回神，驚道：“蘇夫人？”

    薛凌點頭："對，正是她。我還記得，我當(dāng)時根本不知道要多少錢才好。只依稀知道故人送我的一枚佩子當(dāng)了五十兩紋銀。那銀子我拿來吃喝買用甚是富裕，便張口問那婦人要五十兩。

    不想婦人全無慌亂，反殷殷勸我，和善念我遇著了難事，給了我數(shù)倍之?dāng)?shù)和一枚銀質(zhì)香囊，說她是京中蘇家。要我我還錢亦可，報恩亦可，一定要記得上門。"

    李敬思了然：“原來你和她是這么認(rèn)識的。”

    薛凌搖了搖頭，輕笑道：“不是?！狈路馂榱私o自己助力，她深吸一口氣，盡量用正常語氣，輕松道："我拿了她的銀子，歡歡喜喜進了京。打算找到我爹就趕緊回平城，魯伯伯一定是在那等我。

    而后，在滿街看到了關(guān)于薛宋的告示。

    我父親被賜死獄中，宋滄平城自絕，滿門抄斬，婦孺不赦。"

    桌前沉默良久，薛凌續(xù)道："我甚至無心去想這是怎么回事，只想著自己要走的時候，宋柏恨不能將我綁了捆在平城。

    可我歷來就不喜歡他，他哪攔的住我。如果他攔住了我，我還在平城，魏塱必不敢如此對我爹。

    她脖上青筋漸怒，急促道：“我薛家有親兵十萬，另握整個西北兵權(quán)。子在軍中，他怎敢動人父?！?/br>
    好似怕李敬思不信，薛凌抬頭道："你看去年年中，霍云旸只得西北一半兵權(quán)，沈元州領(lǐng)兵在側(cè)。明明你我已殺了霍云昇父子，魏塱卻不敢昭告天下。

    可惜……"

    她頓了頓，復(fù)垂頭道：“就是我當(dāng)初拿著這個借口，逼我爹帶我回京，不想一語成讖。我本將心照明月，坦坦蕩蕩盡數(shù)立于帝王面前?！?/br>
    她原只是想說些舊事勸李敬思，話到此處，卻是聲高帶泣，眼眶血紅許久才消下去，顫聲道："不想魏塱是輪菱花鏡，只配照溝渠。

    或許他連陷害我父親的資格都沒有，西北的事兒，是黃霍兩家連手促成。我父親若在，霍家就一日不寧，霍準(zhǔn)怎肯讓我父親活著。"

    李敬思聽著嘆了口氣，薛凌情緒稍平，續(xù)道："我牽連我爹不算，連宋柏也落了個尸骨無存，九族不保。

    我既在京中，怎能眼睜睜看著宋家人人頭落地。只是我勢單力薄，本救了宋滄與他哥哥宋汜，那些押囚的官兵追殺許久，到最后，只保得宋滄一人。

    走了死囚，京中戒嚴(yán)，四方城門都出不去，我又不比現(xiàn)在，躲躲藏藏數(shù)日無處去，便記起那日蘇夫人來。

    蘇宅所在京中無人不知，我扮作個小姑娘，求到了蘇姈如門口。那時只想著，我在京郊和她萍水相逢，她尚能解圍濟困。我跟宋滄是被jian人所害，一經(jīng)說明緣由，她必愿意助我二人逃出生天。

    到時候，我再帶著宋滄去平城……"

    她嗤笑一聲："罷了，本沒到時候，說這些又有何意。蘇夫人一見了我，便知我是劫囚的那個通緝犯。當(dāng)下拿了檐鈴，威脅我說不還她的錢，就要送我跟宋滄二人去見官。

    我也不知為何京郊的善人姨母突而就成了個畫皮女鬼，雖自忱有些本事在身，逃脫可能不難，然我跟宋滄在京中能安然躲過數(shù)日搜查，無外乎就是因為沒人知道我是個姑娘家。

    現(xiàn)身份被她拆穿，如果告知了官府，京中天羅地網(wǎng)，遲早要被搜到。我既不想死，更不想宋滄也沒了。無奈之下，只得問她再借，以兩條人命之?dāng)?shù)，求她保住宋滄。"

    她仰起臉，朝著李敬思笑：“我與她全無情分，賬也還的清清楚楚，分毫不差?！?/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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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1章 惡路岐

    李敬思略有局促，伸手摸了一把腰間掛著的佩子，賠笑道：“她能為了你保住啊凔，也算……也算一樁好事?！?/br>
    薛凌仍盯著他，良久噗嗤一聲，嘆口氣道："李大哥與我原來所想無差。我以為蘇姈如留著我，是想替她辦事。

    一轉(zhuǎn)眼，我在蘇府呆了快三年。“她自個動手，去撥弄茶壺，語氣開始變的漫不經(jīng)心：”那三年里，雖沒少給她賣命，卻一直不得機會還她所謂兩條命。

    我有數(shù)次不耐，想要離開。只是賊船易上不易下，她把宋滄帶去了何處，我一概不知。宋柏滿門就剩這么個獨苗，我怎么也放不下心來。

    另外，我也找不著機會殺了霍準(zhǔn)。京中盤桓如許久，霍黃兩家權(quán)勢如日中天，我卻在這京中舉目無親，連他們何時出街都不知道。

    直到前年年末，我清楚的記得，快過年了，蘇府按例往各家送禮。這活兒我與蘇遠(yuǎn)蘅干過不少次，他點頭哈腰，我裝聾作啞。

    卻不知這回送的禮是如何出了問題，問題竟然還是出在皇帝最疼的幼妹永樂公主那。一幫子駙馬府家奴說蘇府送去的魚有異，問蘇府是不是存心欺天。

    我厭惡魏塱，自也不待見什么公主。至于她說的魚，乃是漢水鮐鮆，要以黃金作價。"

    “啊”李敬思驚呼出聲？

    薛凌含笑問：“如何？”

    李敬思尷尬笑笑：“倒沒如何，去年府上得了幾方，有陛下賞的，也有旁人送的，沒想到這東西這么貴?！?/br>
    他似略有嫌棄：“沒吃出個什么好來，還不比你我撈的山魚鮮。”

    薛凌跟著笑了笑，李敬思府上，都有人去送漢水鮐鮆這玩意兒了。她不想與人討論魚好不好吃，接著前面話道："永樂公主與蘇姈如向來情若母女，便是不是，按理說出了這等問題，她都應(yīng)該親自去看看。

    誰知道，她佯裝有病，指使蘇遠(yuǎn)蘅去。按著京中男男女女，雖永樂公主已成家為一門之主婦，到底蘇遠(yuǎn)蘅是個外男。

    去時我便覺得奇怪，去了之后，那魚毫無異樣，倒是永樂公主戰(zhàn)戰(zhàn)兢兢，混若跟見過鬼一般。

    適時我才知，不是那魚有問題，而是永樂公主有問題。這問題大到她不敢與人說，只能借題發(fā)揮，想請?zhí)K姈如過府一敘。

    可蘇姈如是什么人，她見永樂公主不對勁，唯恐惹禍上身，假意推了此事。永樂公主見去的是蘇遠(yuǎn)蘅，大發(fā)雷霆之后又逼不得已，想讓蘇遠(yuǎn)蘅給蘇姈如傳話。

    我當(dāng)時站在一側(cè)，怕是什么要命勾當(dāng)，推了屏風(fēng)，且先躲過了這場禍?zhǔn)隆５然氐教K府，便以此為由，說已經(jīng)救了蘇遠(yuǎn)蘅一條命，只欠蘇府一條了。

    本來只是個強詞奪理的幌子，沒料到蘇姈如竟一口承認(rèn)，還許我就此離開。"

    李敬思恍然大悟插嘴：“怪不得永樂對蘇夫人恨之入骨，原來是這么回事?！?/br>
    薛凌閉口，心下稍疑。她說到自己離開，李敬思聽的卻是永樂公主和蘇姈如結(jié)怨。關(guān)注點清奇也就罷了，他是個什么身份，提起大梁的公主，竟然親昵只稱了的號。

    薛凌道：“倒也說不得恨之入骨，只是多少生了嫌隙。我見倆人日后，還是親近的很啊。”

    李敬思仿佛與永樂公主同仇敵愾，正色道：“你是不知，我那晚去駙馬府……”大概想起殺人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看了眼一旁站著的薛瞑，壓低嗓子，湊到薛凌跟前道：“永樂恨不能將蘇姈如碎尸萬段。”

    說罷退了回去，一臉高深莫測，看著倒像有點得意于這事兒薛凌居然不知道。薛凌似不可置信，愣愣瞧他，片刻后還是遲疑道：“怎么……我竟不知永樂公主這般想法。”

    李敬思突而記起了什么，試探道：“我聽永樂說，總算你遂了她的心意，難道，你不是為了她？”

    薛凌輕搖了搖頭道："只能說并非全然為著她，永樂公主與我的關(guān)系，還得牽扯到老后面的事兒。但我確實應(yīng)過她，要替她殺了蘇姈如。

    但這次，實則是因為蘇姈如是瑞王黨，我不得不……“她欲言又止，正如沒提起薛璃一樣，全然沒提起申屠易。糾結(jié)片刻，續(xù)道：”我本還擔(dān)心永樂公主會不會和蘇姈如又重修舊好，要攔著我呢，不然何必特意讓李大哥去。"

    李敬思忙道：“這你可想差了，原來還有這么回事?！彼肓讼耄瑒竦溃骸澳闩c我說起，就再莫去永樂面前提，免得她怨你不忠于她。”

    薛凌失笑道：“如何就，不忠于她？”

    這詞用的實在不妥，李敬思道："我說岔了，非是不忠，是她氣性大。我以往看她和蘇夫人還算好友，全然不知為何這般暗恨，聽你一說，才知道是這么回事。

    她能為了當(dāng)年蘇夫人不救她而惱恨至今，若是讓她知道你并不是為了與她踐諾才殺人，說不定又要生恨，這不是給你我找麻煩嘛。"

    薛凌越發(fā)別有所想，她對永樂公主說不上喜惡。但黃家事了，這位公主，很難再有別的用處。恰這幾日，齊清猗來過，難免記起去年四月。若說永樂公主自尋不快，沒準(zhǔn)還能解了一樁憾事。

    只是，李敬思對于永樂公主，是不是周到過頭了點？

    薛凌暗暗記下了此事，道：“知道了，多謝李大哥提醒?！?/br>
    “哪需要稱謝，你越說越生分了?！?/br>
    薛凌笑笑替其續(xù)了茶，另道："先前我與你說，蘇姈如愿意放我離開，我當(dāng)然喜不自勝，恨不能立馬就從蘇府走出去。

    但她說第二日是冬至，吃頓團飯再走，也收拾幾件行李，出門在外，不能躺到大街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