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未躲，只拿右胳膊擋了一下，袖子里仍是那柄平意劍。酒壇子應(yīng)聲而碎，濕了桌上筆墨。

    還沒等薛凌問又發(fā)的哪門子瘋。蘇遠蘅已經(jīng)自個兒去批了外衣，眼瞅著是要回蘇府了。

    車馬搖到一半，蘇遠蘅半醉半醒的問：“你怎么還不滾。你看，蘇家的人，沒有半分情誼”。囫圇著舌頭話說完，整個人又癱了下去。

    薛凌也不知道他是問自己，還是在講胡話。

    永樂公主之事自然早已傳到宮中。

    淑太妃瞧著指甲上蔻丹，問魏塱：“這可趕了個巧，當(dāng)真記不得了？”

    “母妃的侄子非說是不記得了，那自然是不記得了。”

    “那孩子就是個情種，早知這般不成事兒。哀家也就不替她求了永樂。塱兒是天子，不該這般拖泥帶水，今兒記不得，哪天想起來也未可知?！?/br>
    “無端丟個公主總是不好。何況，朕亦憐惜永樂?！?/br>
    “那也總要找個人去看看?！?/br>
    魏塱沉吟了稍許：“母妃說的有理，那就去報個喪吧，嫻太嬪身子慣來嬌弱，經(jīng)不起嚇。聽聞公主出了這般禍?zhǔn)?。今下午沒了。若是永樂連生身母親也不記得，那應(yīng)該是真的不記得了?！?/br>
    “若是她記得呢？”

    “鬼門關(guān)撈回來的人，禁不住喪母之痛。天家不幸，朕亦無可奈何?！?/br>
    宮里的太監(jiān)緊趕慢趕才趕到駙馬府邸：“公主……太嬪……娘娘……她去了?！?/br>
    “太嬪？哪個太嬪”？桃李年華的姑娘歪了腦袋，一臉不解的問。病態(tài)中透出些天真。

    太監(jiān)擦了把汗，這可不就是個傻子了嗎？：“就是。就是您的生母啊……嫻太嬪啊……她一聽說您……就……就去了?！?/br>
    “啊。我的生母，我的生母是太嬪嗎？”也不知道是不是沒注意到太監(jiān)說人走了，永樂仿佛沉浸在知道自己生母是誰的喜悅中。

    “哎喲…我的公主喲……這可怎么是好……這這這……嫻太嬪她，她歸天了。”

    “啊。我的生母歸天了，那…可是要我去看看？”永樂公主捏著手上汗巾，不見悲傷，只是手足無措的樣子。

    太監(jiān)拍了拍自己腦袋，這公主，是真傻了。

    “公主身子不適，我看就罷了吧，還請公公且先回宮替公主cao勞。帶過幾日永樂好些，我再親自帶她去謝罪。”

    “駙馬爺辛苦了，我這回宮給萬歲爺回個話兒。這好好一人兒，怎么這樣了”。

    回到蘇府，薛凌才知。永樂公主落水失憶了，仔細著想了一想，居然不是丟了命，也不知是永樂自己保住的，還是誰保住的。

    蘇夫人，逃的倒是快。昔日錦上添花易，而今雪中送炭難。蘇遠蘅那句蘇家人沒有情誼，不知道說的是不是這事兒？

    原來高高在上，不過也是一葉浮萍。

    第二日早膳，薛凌吃到一半，便擱了筷子看著蘇夫人：“我已經(jīng)還了蘇府一條命，只欠一條了?！?/br>
    話說完，驚覺自己的交談方式竟然和蘇夫人十分相像。都是說個一半等人猜。

    蘇夫人顯然也聽出了其中相似，也停下手中動作，看著薛凌笑：“落兒如今也長大了?！?/br>
    薛凌有意要把那天在永樂公主府上的事兒說一遍，卻被蘇遠蘅搶了先：“”如今生意好做了，一個巴掌就可以換條人命。雖不知永樂公主那天要說什么，可聽了又如何。焉知我蘇遠蘅不能全身而退，要你來救。"

    蘇夫人又把目光移到薛凌身上，只笑著不說話。

    薛凌愣了一下，她原以為蘇遠蘅并不知道那天是她故意推了屏風(fēng)，打斷永樂公主說的事。今兒一瞧，原來蘇遠蘅是知道的。

    但還是細細的把當(dāng)日經(jīng)過說了一遍，末了加上一句：“我不知永樂公主要說什么，但此事讓她連自己都保不住，蘇家知道了，未必不是同一個下場。夫人總不會以為，刀劍之下，才算救人命吧”

    蘇夫人手指敲著桌子，思考了良久才回話：“落兒說的是，并不是刀劍之下，才算救人命?！?/br>
    桌上氣氛沉默了半晌，又聽的蘇夫人道：“既然落兒已經(jīng)還了一條命，蘇府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今日之后，你來去自由，剩下那條，他日，蘇府有人上門討要?！?/br>
    薛凌和蘇遠蘅皆是驚訝的抬起來頭來盯著蘇夫人。薛凌實在沒想到，蘇夫人肯讓她離去。這兩年來，若她要走，蘇府自然攔不住。可宋滄被送去了哪，她一無所知。就怕她一走，蘇府將宋滄丟給官府。沒想到今日蘇夫人竟肯自己放她離開。

    蘇遠蘅也有些不解，雖然他從來就摸不透自己娘親的行事。但自薛凌入了薛府，蘇夫人基本是照著第二個自己養(yǎng)著，他還以為要困薛凌長久，沒想到今日就丟了手。

    看兩人都盯著自己，蘇夫人便笑道：“落兒終不是蘇府的，這兩年，也把遠蘅護的很好，我有份禮物給你，要些時間收拾，所以，你且再留一晚。正好明兒冬至，一起吃頓圓飯”

    驚訝過后，便是狂喜?？v是這兩年日日強迫自己喜怒不形于色，此時薛凌還是忍不住露了笑臉，她是真的開心。此去經(jīng)年，多少事迫不及待啊

    “多謝夫人?！?/br>
    當(dāng)日，蘇遠蘅已不再讓薛凌跟著。薛凌便換了換了衣服，一個人出了門。

    從城南轉(zhuǎn)到城北，路過舊時薛府，又途徑如今霍家。吃了茶，又繞著道，去國公江府門前轉(zhuǎn)了一圈。

    俱往矣，是非恩怨俱往矣，她記起來臨別時，薛弋寒說：“這輩子山長水闊，做個普通人即可”。

    熱鬧處，行人熙攘，叫賣聲此起彼伏。臨江仙仍然是賓客盈門，可不就是普通人的樣子。

    等她找到薛璃，再一路北上回平城。定國，安邦。來日方長，她總能把薛宋兩家的清白拿回來。

    明日一離開蘇家，此間疾，無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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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廣陵散

    當(dāng)晚蘇遠蘅慣常性的不在蘇府，薛凌一個人樂得自在。有心要打包一下行李，才發(fā)現(xiàn)兩年前的衣物，基本都不合身了，只剩一枚發(fā)冠還用的上。

    這兩年蠅營狗茍，時而小姐模樣，時而小廝身份，唯獨不是昔日那個少年將軍。

    薛凌愣了愣神，就著幽微燭火，束上頭發(fā)，長劍在手，總算依稀從銅鏡里找回些舊時光來。

    世事無常，從前的歲月里，她總要穿著男裝偷摸著梳些女兒家發(fā)飾。到如今，一切掉了個頭。竟穿著女裝，束了男子發(fā)冠。

    略有相同的是，總感覺自己的臉，不是那么像自己的。

    第二日便是冬至，這也算梁國的一個大日子，家家都要囤冬糧，而后老少吃圓飯，祈求一冬飽暖安康。

    蘇府也不例外，眼瞧著上下奴仆雜役進出忙碌，說是晚間蘇老爺也要回來。

    薛凌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般自在心境，站在檐子下，伸了手心去接初冬寒意，

    這是小時候在平城養(yǎng)成的樂子。冬至?xí)r分，平城城內(nèi)已經(jīng)很冷了，早上霧尤大。薛弋寒亦會帶著一眾將士囤冬，求個吉利。

    每年這天，魯文安一大早就抱著小小的薛凌縱馬到一片濃霧里，伸開手掌，就能看見霧色在手上翻騰，略一哈氣，更是如夢如幻。

    “抓的越多，天爺給的福氣就越多啊。你這崽子能不能恭敬點，雙手捧?！?/br>
    “爹爹說世間本無鬼神，行事全憑人心”

    可惜京城這幾天還沒有霧，也沒有魯文安。自落水一別，世間再無魯伯伯，她什么也沒護住。

    蘇遠蘅進門之時，就看見碧玉般的少女站在那，雖然只看得見側(cè)臉。卻再不是這兩年的陰郁表情。青絲及腰，笑顏姣好。

    極好，這府里少一個是一個。

    午膳用到一半，蘇銀就把一個雕花錦盒并一兜碎銀子放到了薛凌手上。紫檀鑲著螺貝，約一尺見方有余。薛凌不知里面都放了些啥，也不怎么在意。只看見封條上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用簪花楷寫著：“京城蘇家，恭迎大駕?！?/br>
    把盒子撥到一邊，薛凌問了一句：“宋滄可好?！?/br>
    “文武皆不曾落下，是個可造之才?！?/br>
    三人再未做言語，用完膳，薛凌就出了蘇府門。

    今日雖冬至，天氣卻晴好，街上也還熱鬧。薛凌挑了一柄長劍，又置了一套緊袖的夜行服，在離江府頗近的一家客棧落了腳。

    這兩年，她也曾去過兩次江家，可江家人來人往，卻從未看見過薛璃的影子。薛凌打算今晚再去一次，若再尋不著，干脆就劫持一個人問問。也許是把薛璃送到遠離天家的地方了也未可知。

    防著晚上沒精神，下午就匆匆的補了眠，醒來吃了些東西，看天色應(yīng)是戊時了。

    此時去江家還過早，又沒什么地兒值得去。百無聊賴，薛凌就拆了蘇夫人給的盒子。

    最上頭放著的，竟然是平意劍和一枚銀質(zhì)香囊。香囊正是當(dāng)初薛凌攔路蘇夫人給的那枚。如今又送給她，不知是何意。

    不過平意劍倒是叫人好生驚喜，這畢竟是蘇家的東西，薛凌前一晚思索再三還是還了回去。今日復(fù)得，讓人忍不住雀躍。

    再往下，是一張五千兩的銀票，蘇家倒是好大的手筆。

    揭開銀票，便是一疊信箋。薛凌不辨字跡，讀完一封才識得是宋滄的。這一疊有數(shù)十封之?dāng)?shù)，看來這兩年宋滄的信一直沒斷過，只是被蘇夫人扣下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信的順序竟然是被打亂的。薛凌循著落款日期排了好半天才理出個頭緒，確實是宋滄的親筆。當(dāng)初她與宋滄約定過，若太平，滄字少一水。

    一封封讀著，便能看見遠方故人的變化。最初的信，是橫平豎直的隸書。這是文人最愛的字體，當(dāng)初父親也曾讓自己練過一陣的。

    這些信里，少年的心思稚嫩，無非是思父念兄。再往下，字跡就一點點變化，最終成為筆走龍蛇的狂草。

    “念宋家之禍，恒度日如年?！?/br>
    最后幾封，竟然又變回隸書，只是與最初對比，完全不像是一個人的手筆。想來，也是活成了另外一具軀殼。

    翻完宋滄的信，薛凌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總算，這兩年總算抓住了點什么。

    再往盒子里看，卻已經(jīng)到底了。可從盒子外面的寬度來看，這才到盒身的一半高度，怎么會什么都沒有了？

    薛凌拿起來搖晃了兩下，里面有些淅淅索索的聲音，她向來不愛物，直接拿劍把盒子削去了一角。

    果然是有夾層，下面還有一疊書函，廢了些功夫拿出來，才發(fā)現(xiàn)，這些書函信箋皆已經(jīng)被拆過了。很明顯，原并不是給薛凌的。

    最上面的一封，似乎頗為名貴。紙是上好的描金箋，折了好幾折，只剩一個籌子大小。

    薛凌覺得自己有些奇怪，她分明不知道信箋內(nèi)容是什么，手卻抖的慌。

    越慌就越拆不開，越拆不開就越慌。好在這描金箋頗為結(jié)實，不然怕是直接讓她給撕碎了。

    紙張一點點的展開，窄窄一條既無信頭，也無落款。寥寥數(shù)字而已。

    “薛弋寒卒于桃月二十?！?/br>
    薛凌顧不得多想，扔了條子手忙腳亂的去拆盒子剩下的一堆紙條。

    這一拆，昔日斷腸事，盡到眼前來。

    社日夜宴，帝后崩。六皇子繼位。----百官守靈，薛弋寒不歸。新帝震怒----戰(zhàn)事未起，拓跋銑求親于梁。----無憂公主芳心暗許。----國公參薛弋寒挾軍功以令天子，仗勢行兇。----宰相參薛弋寒謊報軍情，國喪不回，目無尊卑。----西北十六城無戰(zhàn)。----無憂公主和親----薛弋寒連手宋柏暗害無憂公主，阻梁胡秦晉，以固自身之威。----兵刑吏三部共審薛弋寒大不韙余百條，九族同罪。----宋柏拱手平安二城，致寧城失守，西北焦土。

    賜薛弋寒自盡，宋柏滿門抄斬。

    那些她沒參與的過往啊，終于以另一種方式點點滴滴的侵入腦中。

    可是，怎么會？當(dāng)日先帝駕崩，明明是胡族囤兵城外，怎么會過了幾日，拓跋銑就到了京城。她的父親一生榮耀，怎會拿西北玩笑？宋柏又怎會成了叛將。

    信上皆是寥寥數(shù)字，可見只是傳遞消息，未必就是真的。薛凌握著劍，在屋子里來回踱步。

    世事皆可查，來得及，來得及。等她找到薛璃，就回平城?？倳谢钊酥?，那場戰(zhàn)事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腳風(fēng)帶著地上紙條飛揚，那張描金箋又飛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