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身經(jīng)歷了溪統(tǒng)礦的一切，他才知道，這世界上的窮人其實(shí)很多，但因?yàn)橛腥瞬辉S他們見天日，所以剩下的少部分才顯得那樣富足。

    缺門牙的小孩子顯然并不期待龔霽嘴里說的‘飯’，只愣愣地盯著地上的土，還想要往嘴里塞。

    柴紹軒又把小瘦猴子拎了起來，抬手就往屁股上扇了輕輕的兩巴掌，隨即轉(zhuǎn)頭問龔霽：“有吃的嗎？”

    “等我一下?！?/br>
    龔霽說著要起身，卻迎面遇上了方宸。

    他微怔：“怎么不睡覺？”

    “睡不著?！?/br>
    方宸單手扯開褲兜的扣子，從里面拿出一個(gè)巴掌大的小包，里面赫然是五十三號的特產(chǎn)——巧克力味蛋白質(zhì)條。

    他蹲在小孩子面前，撕開包裝，將褐色的長條遞到他嘴邊。

    小孩吸溜一下口水，愣愣地看著方宸，雙手接過，左看右看，也不知道從哪里下口，只長大了嘴巴，想要一口吞下去，卻‘嘎嘣’一聲，硌斷了半顆門牙。

    在場四人面面相覷，過了很久，男孩終于拎著半顆乳牙‘咯咯’地笑了起來，三人也跟著笑。

    方宸把蛋白質(zhì)條撕成半個(gè)指節(jié)大小，一塊一塊地塞進(jìn)他的嘴里。

    舌尖的甜味直沖天靈蓋，小孩覺得新奇，像咂著糖，高高興興地吧唧著嘴。

    “哪來的孩子？”

    方宸問，柴紹軒卻沒有回答。

    他盤膝坐在地上，嘴角的笑有些勉強(qiáng)，只用手一下一下地揉著小男孩的腦袋。

    龔霽見狀，輕聲接了話。

    “他一蘇醒就開車回了溪統(tǒng)礦，從死人堆里撿回來幾個(gè)還有氣的?！?/br>
    溪統(tǒng)礦里，腐rou被高溫蒸得酸臭沖天，rou塊摞著骨頭，密密麻麻地鋪了遍地，像是碎rou場絞碎的廚余垃圾。

    龔霽見到柴紹軒跪在死人堆里刨尸體。

    刨得雙手流血，臉色青白，見到殘存氣息的，就瘋了一般地背著、抱著抬回車上。

    整整找了兩天，只救回三個(gè)人。

    柴紹軒下意識地左右手互相磨蹭，仿佛指尖還殘留著尸塊那些軟綿綿的手感，想要極力蹭掉一樣。

    眼前劃過塑料的亮光，拋物線劃過，掌心落了一塊輕飄飄的塊狀物。柴紹軒打開手掌，是一塊蛋白質(zhì)條。

    “吃飯。”

    方宸說。

    柴紹軒沒胃口，不想吃，還給方宸，卻被他按住手腕。

    “吃飯?！狈藉房此?，“吃了，才有力氣難過?！?/br>
    柴紹軒眼睛驀地紅了。

    他梗著脖子，挪開視線，偷偷地抹了眼淚，然后惡狠狠地塞了一口蛋白質(zhì)條。鼻子被熱氣堵著，嘴里又裹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差點(diǎn)被憋死。

    龔霽拍他后背，沒有責(zé)備柴紹軒的魯莽，只是從身邊拿起一瓶水，遞給他，讓他順順氣。

    方宸也盤膝坐下，默默地拆了一根蛋白質(zhì)條，慢慢地咬著、嚼著。

    “我沒找到她?！辈窠B軒低頭喃喃，“估計(jì)是炸碎了?！?/br>
    沒有人反駁他。

    周雁山站在鐵磁體堆中用自己做引燃物，絕對沒有可能生還。

    “節(jié)哀?！饼忟V說。

    “那些叔叔阿姨們，還有那些孩子們，都死了。連一副完整的骨架子都拼不起來。”柴紹軒愣愣地說，“為什么會變成這樣?！?/br>
    溪統(tǒng)礦的悲劇，只是白塔無限膨脹欲望里最不起眼的犧牲品。

    或許，在看不見的角落里，還有更多痛苦的人。可是，他們撕心裂肺的呼喊，走不出周身幾寸；他們拼盡全力的掙扎，只能揚(yáng)起一?？杀膲m土。

    “是必然。”方宸說，“不在昨天，也會在明天?！?/br>
    “不是。是我不該幫他們逃走。如果他們不逃，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br>
    柴紹軒眼中起了一層水霧，隨即狠狠抹去，惡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脆響震徹黑夜，驚到了一旁啃蛋白質(zhì)條的小孩兒。

    “你們的行動雖然莽撞，但不算非正義。至于最后造成的災(zāi)難，你們不是罪魁禍?zhǔn)?，沒有必要自責(zé)?！饼忟V認(rèn)真地說，“不是每一條路都能通往成功，不是每一個(gè)選擇都有好結(jié)局。”

    “那往前走的意義在哪？”

    方宸又掰了一截營養(yǎng)條塞進(jìn)男孩嘴里，不經(jīng)意地淡淡問道。

    他此刻也是迷茫的。

    既然不是所有黑夜都能等到黎明，拼盡全力拼湊的拼圖也有可能是噩夢一場，那么何不閉上眼睛，捂住耳朵。

    生活不會變好，但也不會變得更糟。

    “不知道?！饼忟V說。

    方宸和柴紹軒同時(shí)抬頭，不敢置信地看向龔霽。后者坦然微笑：“怎么了，我就該知道嗎？”

    柴紹軒小聲嘀咕：“因?yàn)槟闾虐?..我是說，太堅(jiān)定了。”

    一般只有擁有強(qiáng)大信念的人才能夠這么古板。

    “我以前，遵循法則，嚴(yán)守規(guī)范，因?yàn)槲矣X得那是正確的。現(xiàn)在，我對于‘正確’的標(biāo)準(zhǔn)放寬了太多?！饼忟V想了想，嘆口氣，“遇見你們之前，我好像知道。遇見你們之后，我就不知道了?！?/br>
    話里話外有種控訴的無可奈何，方宸和柴紹軒沒忍住笑出了聲。

    龔霽的神情也松弛了下來。

    三人肩靠肩、背靠背，堆起各自的擔(dān)憂與害怕，用同伴的肩膀支撐著坐直。

    “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會擔(dān)心。擔(dān)心你們是不是又闖禍了，擔(dān)心我做的選擇是不是正確的，也迷茫，想知道這條路究竟會帶我走到哪里?！?/br>
    “不用擔(dān)心我們?！辈窠B軒懟懟方宸的手臂，“對吧，白臉狐貍？”

    “嗯。”方宸說，“跟某個(gè)愚蠢的少爺在一起，也捅不出太大的簍子?！?/br>
    “為啥？”柴紹軒自動乖覺的對號入座。

    “因?yàn)槟阆胂罅τ邢?，沒什么創(chuàng)造性?！狈藉肺⑿?。

    兩人說著說著又打起來了，龔霽揉揉腦殼，還是有些頭痛。

    小男孩很快吃完了手里的蛋白質(zhì)條，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柴紹軒手里拿著的好吃的，口水又不自覺地淌了下來。

    柴紹軒正準(zhǔn)備揚(yáng)手一丟，可動作一頓，轉(zhuǎn)頭問龔霽：“這里有廚房嗎？”

    “這，我不清楚。”

    “有?！狈藉氛f，“有一間舊的，我之前路過?！?/br>
    “走，搭把手?！?/br>
    “干什么？”

    柴紹軒單臂抱起小男孩，轉(zhuǎn)頭笑：“做塊蛋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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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jié)果，三個(gè)零廚藝的男人圍著舊時(shí)代的蒸箱烤箱束手無策。

    一本掉了渣的陳舊菜譜上面寫著聽都沒聽過的原料，三人研究了半天，決定放飛自我，順應(yīng)時(shí)代潮流，做新時(shí)代蛋糕。

    柴紹軒轉(zhuǎn)頭扛了兩袋發(fā)黃的蛋白質(zhì)粉，‘噗嚕噗?！氐惯M(jìn)合成器里；方宸從犄角旮旯里搜尋到各種營養(yǎng)補(bǔ)充劑，沒過期的直接往里扔；龔霽蹲在合成器面前，拿出指導(dǎo)手冊，小心地調(diào)著參數(shù)。

    過了十五分鐘，熱烘烘的一張大餅從壓片滾筒里轉(zhuǎn)了出來。

    多孔又崎嶇的大餅看著實(shí)在有點(diǎn)簡陋，柴少爺弓著腰，湊近了，用糖漿在上面畫了幾個(gè)手牽著手的火柴人。

    畫著畫著，眼淚就又掉下來了。

    他裝作被糖迷了眼睛，跑到一邊，掀起衣服抹臉。方宸也沒戳穿他，只拔出隨身匕首，在掌間挽了個(gè)刀花，利索地分成四份。

    小男孩捧著蛋糕吃得心滿意足，開開心心地跑回了病房。龔霽接過那四分之一塊餅，轉(zhuǎn)身找了個(gè)盒子仔細(xì)地包了起來。

    “不吃嗎？”

    “留給夏旦吧，她愛吃。”

    龔霽拎起另一片朝著柴紹軒走去，卻被方宸揪住。

    他拿起桌邊的糖漿，彎著腰潦草畫了兩筆，畫完，拎著自己的那片蛋糕就要告辭離開。

    “我走了。”

    于是，龔霽替他把蛋糕送給了柴紹軒。

    “方宸給你的。”

    柴紹軒瞥了眼亂成一團(tuán)的糖漿，哼哼唧唧地嘲笑方宸的畫技丑陋，卻在看清上面的圖案時(shí)，眼睛模糊成一片。

    是一只甩尾巴的狗子馱著飛翔的大雁，天空有太陽，地上有草。

    在夢里，他們好像真的在陽光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柴紹軒靠著龔霽的肩嚎啕大哭，哭得肩背抽抽。他淚眼朦朧地抬頭，只能看見幽長走廊里方宸快要消失的背影。

    他帶著鼻音嘲方宸吼：“白臉狐貍，別偷懶！別忘了，我們還有沒干完的事兒??！”

    他承諾過的。

    他會改變整個(gè)地心大陸，會讓這個(gè)世界變得更好。

    為此，他會繼續(xù)走下去的。

    遠(yuǎn)處的方宸瀟灑地抬手揮了揮，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的腳步不停，奔著走廊盡頭的觀察室而去。比起去時(shí)，此刻，他的腳步仿佛輕松了不少。

    門輕輕打開，床上的溫涼仍是昏睡著。

    手鏈腳鏈的鎖已經(jīng)被人卸了下來，手腕腳腕上那圈破爛青紫的束縛傷rou眼可見地好了許多，只剩下淡淡的一環(huán)紅痕。

    方宸把蛋糕擱在床頭，坐在他身邊，從柜子里拿出藥膏。

    指腹推開冰涼的膏體，隨著皮膚上的溫度慢慢融化開，溫涼微皺的眉展開，而后，眼睫輕顫，眼神里帶著剛睡醒的迷茫和慵懶。似乎沒料到方宸會回來，他怔了很久，才慢慢地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