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一年都會量一量身高，也都會順便在墻壁上記一筆。

    直到他長到一米七五，長成半個大人。

    “原來您在這里，我剛剛一直在找您。”

    少年清朗得像是六月驕陽的聲音從教室外傳來。

    謝逸年穿著黃色套頭短衫，腳步輕快來到姚容的身邊，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笑聲中透出驚訝：“哎，這都被您發(fā)現(xiàn)了?！?/br>
    “找我有什么事情嗎？”

    “沒在院子里見著您?！?/br>
    “我不是說了嗎，想看看你長大的地方，就在孤兒院里到處閑逛了?！币θ堇x逸年的胳膊，指揮他站在墻壁前，“今年還沒量身高吧?！?/br>
    “沒……”

    姚容從旁邊的筆筒抽出一支鉛筆，在指尖上轉(zhuǎn)了轉(zhuǎn)：“你又長高了不少?！?/br>
    “真的嗎??？”謝逸年美滋滋道。

    “真的?！币θ菀残α耍屗局鴦e動。

    她以目光丈量他的身高，抬手在墻壁上刻下一道新的標(biāo)記，并替他在標(biāo)記旁寫名字：“一米七八了?！?/br>
    “以后長到一米八五穩(wěn)了。”

    姚容將鉛筆重新放回筆筒：“長那么高干嘛？”

    “能長高點(diǎn)當(dāng)然是好事?！敝x逸年湊近去看她的字，再低頭去看下方自己的字，覺得眼睛有被丑到，“我?guī)タ纯次曳N的荔枝樹?！?/br>
    “你還種了樹？”

    “是啊，長得可好了?！敝x逸年帶著姚容來到院子里，炫耀般指著墻角的荔枝樹。他還跳起來給姚容摘荔枝，“別看荔枝的皮都是青的，沒有半點(diǎn)兒紅，其實它可甜了?！?/br>
    姚容剝開聞了聞：“聞起來就知道很甜?！?/br>
    “過幾天會更熟，但根本留不住。一個不注意就被其他孩子摘光了?！?/br>
    姚容笑了笑：“看來你經(jīng)歷過?！?/br>
    悶熱的夏風(fēng)穿過低矮的院墻，吹動荔枝樹的枝葉，吹起謝逸年額前的碎發(fā)，露出飽滿的額頭。

    他娓娓道來年少時光。

    “荔枝樹第一年結(jié)果的時候，我就一直在等啊等，結(jié)果第二天早上一去看，都傻眼了，地上全都是荔枝殼。我當(dāng)時哭得可慘了，院長奶奶就罰了他們，還自己掏錢，給我買了很多水果吃?！?/br>
    “就只有我有哦。他們都沒有。”

    還不等姚容說些什么，謝逸年突然朝著她一笑。

    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碎陽穿過枝葉，落入他的眼眸。

    他眼里浮動著狐貍般的狡黠。

    “其實我沒有那么生氣的。可是誰叫他們偷吃了我的荔枝呢，我就要哭得超級大聲，讓院長奶奶心疼我，偏心我。”

    姚容凝視著他：“你喜歡被人偏心嗎？”

    謝逸年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拍打荔枝樹的枝葉：“喜歡啊。孤兒院里事事求公平，每個孩子吃一樣多的水果，拿一樣多的鉛筆，分一樣多的雞rou?？墒钦l不喜歡被特殊對待呢?！?/br>
    “但是院長奶奶她們已經(jīng)很累了，我不能不懂事，不能給她們添不必要的麻煩。所以被偏心的機(jī)會是很難得的?！?/br>
    姚容踮起腳，也給謝逸年摘了一串荔枝：“孤兒院里長大的孩子，都是怎么樣的呢？”

    謝逸年低頭慢慢吃著：“我說說我看到的其他孩子啊?！?/br>
    “他們大都很懂事?！?/br>
    “但其實，大家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大家很懂得怎么討好院長奶奶她們，也知道大人們最喜歡什么樣的小孩，然后會下意識去扮演成這個樣子?！?/br>
    “明面上都說孤兒院是自己的家，其實更多時候，還是會覺得寄人籬下、缺乏安全感?！?/br>
    碎發(fā)垂落在謝逸年耳際，半遮半掩著他泛紅的耳朵。

    “院長奶奶對大家都很好，也確確實實在拿大家當(dāng)她的孩子?？墒呛⒆犹嗔耍洪L奶奶分到每個孩子身上的愛就少了?！?/br>
    姚容安靜地，又憂傷地，看著謝逸年。

    他也是在孤兒院里長大的孩子。

    “您那是什么眼神啊……”謝逸年仰頭望了望天，“我去看看柱子那邊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摹！?/br>
    等姚容回到院子里，大家正圍坐在一起回憶小時候。

    柱子大倒苦水：“年子，你記不記得我們九歲那年聽人講了鬼故事，你半夜不敢睡覺，就抱著枕頭跑到我床頭前站著。我當(dāng)時迷迷糊糊的，瞧見床頭站了一個人，嚇得大喊媽啊有鬼。你見我被嚇住后反而不怕了，跑回自己床上呼呼大睡，反倒是我一晚上沒睡，第二天還被院長奶奶批評了，說我吵其他人睡覺。”

    謝逸年瞪大眼睛：“有這回事嗎。”

    柱子肯定道：“有！”

    謝逸年攤手：“我都忘了。”

    柱子扯著他：“還有一件事情，你肯定沒忘。我們八歲那年，有開荔枝園的好心人給院里送了好幾筐荔枝。院長奶奶給每個人都分了十顆，荔枝貴，大家都是第一次吃荔枝，都舍不得吃。只有你，一口氣吃完了，一個勁盯著其他人的荔枝眼饞。”

    “然后你就想到了一個餿主意。你帶著全院孩子玩過家家，當(dāng)了大家的長輩，忽悠大家應(yīng)該孝順你。大家被你忽悠住了，每人給了你一顆荔枝，你擔(dān)心被院長奶奶發(fā)現(xiàn)，就一口氣吃完了所有的荔枝，結(jié)果喉嚨發(fā)炎，好幾天都說不出話來?！?/br>
    其他人在旁邊附和：“對對對，這件事情我可以給柱子作證，年子你別想再否認(rèn)?！?/br>
    連院長都笑瞇瞇道：“我也記得?！?/br>
    謝逸年唉聲嘆氣：“你們就不能記點(diǎn)好的事情嗎。”

    聊到下午，謝逸年幾人去廚房準(zhǔn)備晚餐。

    姚容拉過一張小板凳，坐到了院長身邊：“院長，我可以向您打聽一些事情嗎？”

    院長問姚容要打聽什么。

    “是關(guān)于逸年被收養(yǎng)的事情。”荔枝樹上蟬鳴聲不絕，姚容聲音輕緩，“我想知道，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過什么，才會讓他被收養(yǎng)兩次，卻又被兩次棄養(yǎng)了。”

    姚容看著院長，目露哀求之色：“您能告訴我嗎？”

    她極少有求人的時候，但這一次，她很想知道在謝逸年身上發(fā)生過什么。

    也許是被姚容的目光打動了，院長猶豫了很久，才長嘆一聲：“你是姚容的師父，換句話說，你是他的長輩。既然你想知道，我也不瞞你。”

    “他第一次被收養(yǎng)，是在四歲那年被一對豪門夫妻收養(yǎng)了?！?/br>
    “不到半個月，他的養(yǎng)父就給我打了電話，說年子腦子有些問題?！?/br>
    憤怒從心底升騰而起，染過姚容的眉眼，讓她臉上浮現(xiàn)出生人勿進(jìn)的冰冷。

    院長注意到姚容的憤怒，搖頭道：“他的養(yǎng)父說，年子到別墅第二天，就跟他們說，別墅里有很多怪東西?！?/br>
    “他描述得非常細(xì)致，他的養(yǎng)父母聽著覺得瘆人，又覺得他小小年紀(jì)就神神叨叨的。年子可能知道他的養(yǎng)父母不喜歡他說這些，說過兩次就沒再說過了。”

    “但沒過多久，他的養(yǎng)父就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事故。他們啊，不覺得事故是自己的疏忽造成的，倒是覺得年子這孩子給他們家里帶去了厄運(yùn)?！?/br>
    于是那對養(yǎng)父母就像送走瘟神般，重新將謝逸年送回孤兒院。

    “年子回來后大病了一場，我問他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他也不肯跟我說?！?/br>
    姚容閉了閉眼，她大概猜到了。

    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的特殊體質(zhì)，就算沒有經(jīng)過任何修煉，也偶爾會撞見鬼物邪祟。四歲的小謝逸年只是把他看到的東西告訴了那家人。

    她慢慢睜開了眼睛，問：“那第二次呢？”

    院長說：“第二次就簡單了。年子六歲那年，一對結(jié)婚十五年都沒有孩子的夫妻收養(yǎng)了年子?！?/br>
    “但那對夫妻收養(yǎng)年子不到兩個月，女人就查出懷了身孕?！?/br>
    “年子被送回來時，既不哭鬧，也沒有怨懟。他就是很平靜地牽著我的手，跟我說，以后不想再被領(lǐng)養(yǎng)了，要永遠(yuǎn)留在孤兒院里?！?/br>
    第152章 守護(hù)靈20

    要永遠(yuǎn)留在孤兒院里。

    即使待在孤兒院里, 會覺得寄人籬下、缺乏安全感，但至少，不會再次經(jīng)受這般事情。

    這般, 像個貨物一樣被丟來丟去的事情。

    姚容在荔枝樹下站了很久, 樹上的知了似乎是感應(yīng)到她的憤怒，都悄悄收斂了鳴叫。

    “您在這發(fā)什么呆呢？”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謝逸年抱著一個竹筐，臉上沾著好幾條面粉，眼眸彎彎看著姚容。

    姚容眨了眨眼, 渾身氣勢一收，知了重新歌唱盛夏，雀鳥也再次在樹枝間橫跳。

    “你來摘荔枝？”

    “不是，來摘枇杷果?！?/br>
    孤兒院種的幾棵樹都是果樹，到了夏天，幾棵樹上都打滿了果子。

    謝逸年從地上撿起一條長長的竹竿, 竹竿頂端系著彎曲的鐵鉤：“那些比較低矮的枇杷都被摘光了, 就剩下樹頂那些摘不到。”

    “柱子他們嫉妒我長得高，就把我打發(fā)過來擰枇杷了?！?/br>
    姚容笑了笑, 替他抱起竹筐：“他們在干嘛呢？”

    謝逸年一個起跳，就攀到了樹上, 輕松找到幾個落腳點(diǎn)往上爬：“在包餃子和做包子。人太多了, 只有做這些份量大的才能吃飽?！?/br>
    姚容見他越爬越高，不再與他聊天, 抬頭看他怎么cao作。

    謝逸年兩腳穩(wěn)穩(wěn)踩在并不粗壯的樹干上, 舉起竹竿, 用鐵鉤勾住樹頂?shù)蔫凌酥Γ昧σ粩Q, 枇杷果就隨著樹枝一塊兒被擰了下來。

    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竹竿，笑喊一聲“快接”，枇杷果就從鐵鉤那掉落了。

    姚容擔(dān)心枇杷果摔壞，眼疾手快接住了枇杷果，才彎腰將它放進(jìn)竹筐里。

    兩人配合著摘完了樹頂?shù)蔫凌?，謝逸年丟開那根長長的竹竿，右手撐著樹，從樹上一躍而下。

    他拍掉手心的塵土，上前去接竹筐：“有點(diǎn)沉，給我拿吧?！?/br>
    走到廚房門口，謝逸年都沒來得及放下竹筐洗個手，就被幾個孩子抱住了腿，一個個撒著嬌說要吃枇杷。

    謝逸年舉手告饒：“行行行?！?/br>
    他放下竹筐：“自己拿。但每人只能拿十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