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漩渦直接開到潮瀾河里。

    到的時候，江承函并不在神殿里，問守門的左右神使，說神主去了深潭，還沒回來，這些天，深潭全靠神力硬生生壓著。

    楚明姣也沒有進殿里等，她就靠在殿門對面，走廊懸空的一邊。

    江承函洗凈手回來時，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身段窈窕纖瘦的人垂著眼，兜帽還沒取，有些松垮地滑落下來，露出一捧烏黑的發(fā)絲和尖尖的下巴，聽到動靜抬頭看過來，眼仁圓而大，烏棱棱的。

    江承函頓了頓，走到她跟前，替她將沾了一層水霧的兜帽掀開，她身體僵了僵，但沒退，也沒躲。

    因為才動用了大量神力，他手指冰得近乎沒有知覺，很注意不去碰到她肌膚，聲音透凈：“怎么站在這里？”

    楚明姣與眼前之人一雙溫柔的眼睛對視，吐出兩個字：“等你?！?/br>
    江承函了然，問：“有事找我？”

    楚明姣點頭，還要說什么，發(fā)現(xiàn)他手掌往下，隔著一層袖片，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帶進了正殿。

    她抿了下唇，想起那些被砸得稀巴爛的神祠，被一種極為難過的情緒擷取。

    殿門在身后無聲合上。

    江承函看向她，因為神力損耗而天然展露出來的一種不穩(wěn)定的攻擊感在這姑娘面前，全都克制著收斂回去，聲線溫和：“殿里只有你我，有什么話，你說。”

    他這輩子，其實真的沒有怕過什么，但楚明姣唇瓣一翕一張，總叫人又愛又恨。

    甜蜜時沒了邊際，說起傷人的話時，就成了刀和碎玻璃渣，每一句都往人心上扎。

    楚明姣頓了下，從袖口里拿出那頁冊本，認認真真鋪到他眼前，吐字清脆：“早在十三年前，我就和你聊過深潭的事，也給出了自己的想法，那時你不同意，今天，我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

    她不敢將自己的計劃告訴他，只能從現(xiàn)實層面出發(fā)：“我知道你一直以來在擔心什么，我們誰也不知道深潭的實力，所以之前，你否定我的計劃，覺得不能冒險。可深潭現(xiàn)在根本不穩(wěn)定，我不信這種威脅只針對山海界，凡界早晚也會面對和我們一樣的局面。”

    既然早晚都得面對，為什么不擰成一股繩，奮力一搏。

    她定了定，又說：“不論成功或失敗，山海界的戰(zhàn)斗主力不會退走，走的只是山海界那些沒有太大戰(zhàn)斗力的原住民，就算最后失敗，我們的血rou也可以鎮(zhèn)壓深潭里的東西，和以前沒有差別?！?/br>
    監(jiān)察之力很冷淡地表達反對：留下來的這些人，才多少人。

    整個山海界，加起來接近百萬人口，留下來的不到一萬個，深潭暴動，這些人最多能頂多久？說句殘忍的，只有犧牲整個山海界，或可保住三界萬年安寧。

    江山代有人才出，萬年的時間，活下來的凡界之人，能有更充足的準備。

    雖然殘忍。

    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也是最為正確理智的選擇。

    楚明姣也想到了這一環(huán)，下意識看向江承函。

    她說話時，他總是安靜地聽，視線落在她身上，干凈剔透，讓人生不出任何妄加揣測的想法?？吹竭@樣的他，幾乎是不受控制的，她眼前就浮現(xiàn)出從前，他們才相識的時候，少年神祇的樣子。

    “我不相信你是這樣的人，不信你會下那樣的決定?！?/br>
    沉寂許久，江承函指節(jié)微動，看著她，最終什么話也沒說。

    按理說，這時候，哪怕是忽悠監(jiān)察之力，也應(yīng)該說一兩句稍微狠心點的話，可看著楚明姣的眼睛，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楚明姣腰間的玉簡在這時候亮起來，她沒管，將折本拿起來，遞到江承函的掌心中。知道這種大事，他不能當即做出決定，沒有逼他，只是低聲道：“你好好想一想?！?/br>
    話音落下，她又接了句，幾乎是氣音一樣的：“求你了?！?/br>
    這該是這輩子，楚明姣第一次說這樣的話。

    江承函捏著折本的手驀的收緊，想遮住那雙委屈的，甚至帶著懇求的眼睛，心里想被錘子猝不及防敲了一下。

    生出尖銳的痛意。

    ===

    第二天，山海界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大暴雪，風饕雪虐，堆銀砌玉。

    宋玢來的時候格外狼狽，臉色沉得滴水，他從來是吊兒郎當，不緊不慢的性子，也不愛發(fā)脾氣，就愛嘻嘻哈哈和朋友們喝酒享樂，可今日一進來，就將手中神主殿的令牌狠狠砸到了桌子上。

    楚南潯和楚明姣看他這樣，齊齊直起身，蘇韞玉才從蘇家溜出來，端著茶盞潤唇，見狀，好笑地問：“怎么了？”

    宋玢陡然泄氣：“都別忙活了，神主殿的人將我們找出來的四條界壁都圍起來了，五世家的人被扣押，神官帶著江承函的令牌，將其中一條界壁當場抹除，我聽到的消息是，神主令牌能力有限，一天只能抹除一條?！?/br>
    他舔了舔唇，聲音干澀：“再過三天，我們就被徹底封死了?！?/br>
    萬籟俱寂。

    楚明姣一個字一個字地將這段話在腦中過了一遍，覺得亂亂的，她竟然不能第一時間理解這些話是什么意思，連著咀嚼兩三遍，才極其遲鈍地明白了。

    她張了張唇，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原來，這就是他的決定。

    原來，這就是他真實的想法。

    接下來楚南潯立刻與其他幾位聯(lián)系，并且將這事告知他們的父親，不大不小的書房里，一時間全是嘈雜的人聲，她腦子里亂糟糟的，聽不進去，麻木地站了一會，面無表情出去了。

    蘇韞玉緊隨其后。

    宋玢看了看他們，也跟在了后面，但直接被蘇韞玉彈出一道屏障阻擋了腳步，他滿臉疑問，就見后者回頭看了他一眼，說：“我單獨和她說會，你先回，祭司殿不能缺席?！?/br>
    一個兩個，這個時候了，怎么還神神秘秘的。

    蘇韞玉是不是腦子有??！

    果真，脫離人群的注視，楚明姣立刻丟出個結(jié)界，下一刻，扶著一側(cè)樹干蹲下來，唇齒間一片腥甜，蘇韞玉立馬過去，拿出手帕，給她擦，但是根本擦不盡。

    他從未覺得，鮮血的顏色這樣刺眼過。

    “別擦了。”楚明姣接過那帕子，草草裹了一遍后丟到一邊，又用指腹將眼角的血淚拭去，才一說話，就嗆得咳起來，連著咽了好幾下，才勉強能吐字：“沒用，我——”

    蘇韞玉打斷她：“我知道你是個重感情的人，你努力修習至強之劍，絕對不想用它指著至親至愛之人，可是，做到這一步，也夠了?！?/br>
    他連名帶姓地喊她：“楚明姣，你當年成婚，我送上半數(shù)身家，祝你一生順遂到底?！?/br>
    “楚南潯下深潭，我一路都在勸你和江承函好好說，好好溝通?！?/br>
    “從始至終，我不曾在你面前說過他半個字的不是?！?/br>
    楚明姣看著他，不知道他在這種時候還想說些什么。

    “楚明姣，和江承函解契吧?！?/br>
    蘇韞玉摁著她的肩，眼底森然一片，一字一句道：“和他解契，破而后立，重修本命劍?！?/br>
    江承函，他將事情做到這種份上，也配得到楚明姣如此對待？！

    第65章

    這幾句話落下， 除卻兩人的呼吸，只剩死一樣的寂靜。

    蘇韞玉往下扯了扯嘴角，大概知道了她的意思， 胸膛起伏了下， 道：“行， 不逼你， 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楚明姣手心里團著被鮮血染紅的手帕，鮮亮刺眼，她盯著自己的手看，聲音不如從前脆爽， 帶著點疼痛克制下的顫意：“三天，最多四天， 界壁就會被全面抹除，哪還有重修的時間？”

    說實話，早在楚明姣察覺到本命劍劍心出問題的那一刻， 她心里就起了重修的想法。劍修追求極致，一點瑕疵都意味著內(nèi)心的搖擺， 越到后面，越會崩碎，很快就會面臨難以為繼的局面。

    換句話說，除了重修，現(xiàn)在的局面，找不到第二種解決辦法。

    可偏偏事情發(fā)生在這種時候。

    重修本命劍的兇險不用多說，最為要命的是，重塑劍心， 多則一年半載，少則一個月。她不可能一邊重修， 一邊兼顧著其他事情，也不可能在這種生死攸關(guān)的時候，去賭一個未定的結(jié)局。

    而且關(guān)于劍心，她心里不是沒有數(shù)。

    楚明姣修煉本命劍這么多年，修為和境界的提升，沒有哪一回是靠著世家里堆積如山的靈藥，全是實打?qū)嵞毘鰜淼?。導致劍心破碎的緣由，只有一個。

    正如蘇韞玉所說。

    除了這個，她自己都想不到還有什么別的能這么牽動自己。

    這一點得不到解決，就算是重修，也會在同一個地方出現(xiàn)問題。

    等于陷進了一個無限循環(huán)的死胡同。

    蘇韞玉心里輕哂，看看，他說的兩段話，她好像只聽到了半截。

    牽扯到江承函，一向直白熱烈的人，竟連裝聾作啞都學會了。

    “以后呢。”蘇韞玉瞇著眼睛看了看昏沉的天際，他這個時候顯得特別惡劣，她要遮攔什么，他就非要挑破什么：“戰(zhàn)勝深潭以后呢，本命劍重修，你與他一日是道侶，你就一日過不了這個坎?！?/br>
    說完，手里玉簡亮起，他看了看，將它收起來，起身，說：“楚二，人活著，總得有點盼頭。這些事，就算是為了本命劍，你也該好好想想了?！?/br>
    楚明姣在原地坐了一會，等身體里涌動的靈浪穩(wěn)定下來，扶著身側(cè)的樹干起身。想了想，指尖涌出一道熱焰，將那條被血染紅的帕子燎了，才半垂著眼，順著來時的路朝楚南潯的院子去了。

    還沒推開門，就聽見不知從誰的玉簡里傳來的聲音：“……不需要過多考慮了，我們現(xiàn)在只有兩條路?！?/br>
    蘇韞玉替他將話說全了：“一，五大世家圍攻神主殿，對神主出手?！?/br>
    “二，在界壁被徹底抹除之前，組織山海界住民去凡界，越快越好?！?/br>
    楚南潯皺眉，理性分析：“第一條太冒險。江承函是神主，整片天地都偏向他，縱使無人與他交過手，可數(shù)十年前，流霜箭矢一箭之力，大家親眼所見?！?/br>
    聽到這話，宋玢不自在地摁了摁喉嚨，咳了一聲，準備蹦出一句。

    ——今時今日，流霜箭矢的威力早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

    話音還沒出口呢，就見楚明姣推門進來，先是冷淡地瞥他一眼，又垂下頭，看不出具體神情，平靜地反駁：“確實太冒險?！?/br>
    “若是不成，我們反被壓制，誰帶山海界人出去？若是成了——深潭現(xiàn)在每天都需要神力壓制，到時候，誰去壓制？”

    大家互相看看，都陷入沉思之中。

    是啊，沒了神力壓制，深潭立馬就會沸騰。

    這就意味著，那一天時間里，他們既要對江承函出手并重創(chuàng)他，又要馬不停蹄將山海界這么多人送出去，同時做好大戰(zhàn)的準備，這難度，與徒步上青天無異。

    都不用多說，光是將江承函重創(chuàng)這一點，就足以叫人覺得荒謬了。

    說得也是，宋玢將到嘴邊的話咽回去了。

    “只剩第二條了?！庇窈喞锏氖鞘Y家少家主蔣平允，此時言簡意賅：“做了決定就別猶豫了，時間寶貴，越快越好。”

    當天，五世家的命令就悄悄散布了整個山海界，無數(shù)五家弟子受命而出，奔走在大街小巷和山野田間。不到三四個時辰，大街上連人影都少了，倒是田野間，靈農(nóng)們苦著臉看著不曾成熟的稻谷，長吁短嘆，埋頭將極少部分已經(jīng)泛黃的稻穗收入靈戒中。

    各處礦場里最為熱鬧，都是焦急的指揮吆喝聲。

    許多實力不算強的宗門和世家，全靠手底下這一兩條靈礦撐著家底，而今突然要撤離山海界，身上不帶點硬家伙，心里都發(fā)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