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 第80節(jié)
小泥怪伸出的觸手啪嗒一聲,沒能打到楚明姣的腿上,而是陷進一層無形的神力中,咕嚕著滾了一圈,又被送回泥潭中。 楚明姣低頭捉觸手的動作頓了頓。 眼底又冷又涼。 屬于神靈的霜雪氣息點到即止地回到天邊,將自己隱沒到幾近于無,仿佛無法逼著自己直視她厭惡的眼神。 楚明姣情愿他徹底與自己撕破臉,別管她,別對她好,別總是一副堅冰融化,好像無時無刻不在關心她,在意她的深情模樣,她心里還能好受點。 先澆滅所有的希望,再給點小恩小惠,這算什么? 楚明姣沒再停留,徑直下山,扭頭去了祭司殿。 ==== 今天大家毫無所獲。 夜里,楚明姣焦慮得不行,她懶得回楚家來回麻煩,浪費時間,又不可能再回冰雪殿,就暫時占用了祭司殿。 宋玢哪敢怠慢她,叫人給她安排了最好的住處,滿園都掛著燈火。 她哪里能靜得下心修煉和休息,站了半夜,想了想,準備去找宋玢問一問,他們這一整天都商量出什么對策出來了。 不然心里總不踏實。 哪知道才到宋玢院門口,就見他披著外衣,捏著根玉簡,滿臉的一言難盡,步調急促又狼狽,連楚明姣來了也沒發(fā)現,只顧著對玉簡那邊壓低了聲音罵:“這究竟是哪位不怕死的神仙想出來的辦法,他不怕死,這事能不能讓他來做?” 那邊不知道回了句什么。 宋玢眼皮一跳,話說得極快,嘴皮跟漏風似的:“攀交情——我再怎么攀交情,我也不是楚明姣……江承函脾氣再好,那人家也是神主?!?/br> “你放心,她不知道,現在應該已經睡了?!?/br> 聽到這么一句,楚明姣立刻止步,甩出結界,當機立斷地跟在宋玢身后。 借著黑暗的掩護,她小心尾隨,前面宋玢拐了個彎,和玉簡對面的人反復確認。 “江承函今夜鎮(zhèn)守深潭,你確定這個消息準確是吧?不對啊,我日日待在潮瀾河都不知道,這事你們怎么知道的,江承函身邊也沒別人,就一個汀墨,他不能被你們收買了吧?” “我知道你不會害我,但我總得問清楚心里有個準備吧?萬一被抓個當場,我怎么編理由?” 半晌,宋玢拂滅聯絡玉簡上的靈光,長長嘆息一聲。 感慨自己命運多舛,怎么就突然變成那群人口中的“近水樓臺先得月”“冒險的最佳人選”了呢,天青畫怎么就不能選別人! 楚明姣第一次當面見識,做賊心虛這個詞,原來能被一個人詮釋得如此形象。 面對夜里巡禮的神令使,宋玢表現得波瀾不驚,從容不迫,在對面頷首表示尊敬時,他還能淡然地回一一笑。等沒人了,就一下現出了原形,背影立刻弓下去,鬼鬼祟祟,猴子似的左右張望,不時扯扯衣服清清喉嚨。 毋庸置疑,如果這時候來個人拍一拍他的肩膀,他能整個人直接彈起來。 就這樣的德行。 這是準備要做成件什么樣的大事啊。 宋玢朝著神主殿去了,進出神主殿的有嚴格的關卡,他有祭司殿的腰牌,楚明姣卻不想暴露,于是催動了圣蝶之力。圣蝶上涌動著神力,其他方面的作用不敢保證,在神主殿蒙混過關卻不成問題。 七層的木筒樓上各顯神通,高高的殿宇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嵌入其中,幾道門卡開開關關,叫宋玢一路暢通無阻地繞上了七樓。 樓里的神令使不在少數,這么晚了還有山海界某個小世家小宗門里說得上話的人物蔫頭耷腦地往外走,走廊上,交談聲,問候聲乃至呵斥聲交織成一片。 七樓相對安靜。 駐守的神令使也少。 眾所周知,這是神主的地盤,一整層,一座正殿,六處小殿都是。 正殿用于平時見客,小殿則常年處于封閉的狀態(tài),只有極少數的人進去過。 宋玢來這里干什么。 沒等楚明姣皺著眉想明白,宋玢已經開始了行動。 他深夜出現在七樓,守門的兩位神使躬身行禮:“大祭司。” 真是托了這個大祭司的福,宋玢苦中作樂,擠出個笑:“殿下不在殿中?” 其中一個神使搖頭,頗為直板地回答:“不在,大祭司可是有急事要稟報?” 宋玢手心都出汗了,他小時候偷父親的靈器出去顯擺都沒這么虛過。 “深潭要緊,暫時不必通傳?!彼麛[了下手,臂彎里放著幾份文獻,眉眼一掃,頗為嚴肅正經:“罷了,我在殿中等一等?!?/br> 這幾日,神主殿的工作量急劇增多,很多事情都需要江承函親自決斷,可他又忙于鎮(zhèn)守深潭,于是經常有神令使在殿中等候他,有的一等就等上個小半天。 看得多了,那兩位神令使不疑有他。 宋玢進入大殿。 楚明姣額心處圣蝶的印記發(fā)熱,像是悄然扇動了下翅翼,扇起悄無聲息的神力漣漪,借著這股勁,她一個巧妙的側身,也跟著混進了大殿。 她隱匿身形,看向宋玢。 宋玢也沒叫人失望,他先是裝模作樣將手里的文獻擺在平時供臣子們用的那張小案桌上,屈膝盤坐,沒一會,又爬起來,推門而出,面對一左一右兩名神令使,聲音嚴肅又疲憊:“對了,之前祭司殿的任職名單已經全部出來,神主殿這邊,人都審得如何了?” “我們祭司殿急著用人啊。” 這話一出,其中一個神令使立刻露出無奈的表情:“大祭司,這次事情牽連太廣,殿下下令徹查,蛛絲馬跡都不放過,不止祭司殿,其他各部的大人也都在催,但實在是,我們也做不了主?!?/br> 宋玢焦躁地在原地走了一圈,道:“你去三樓,問司刑神官拿一份祭司殿的名單出來,拖了這么多天,再如何也得給我一個交代了,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我心里得有數啊。” 實際心里開始翻白眼,他是不明白神令使口中的那些大人們,怎么能在這個時候還怎么恪盡職守的,山海界都快亡了,他們還想著搞這些東西,真是厲害。 神主不在的時候,兩位神令使也不是沒有被各位難伺候的大人使喚過,因此當頭的那個不疑有他,立刻躬身下去了。 剩下那個還立著,他見眼前這位大祭司的衣擺就被動過,忍不住抬眼去看。 這一抬眼,就像是被柄錘子當頭砸碎了腦袋。 宋玢眼里色澤變幻,強大的靈力和咒術在一剎那間蠱惑了眼前的神使,讓他沒有機會摁出那道通知神主殿內有異常的鈴音。 他開口,如魔音入耳:“我一直都在殿內,接下來,你什么也沒看到?!?/br> 神使如提線木偶般點頭,喃喃重復:“我什么也沒看到,大祭司一直在殿內。” 宋玢嘉獎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都是為了山海界,為大家好,這咒有點痛,暫且忍一忍?!?/br> 楚明姣旁觀這一切,沒有動彈,她看不懂宋玢究竟要干什么。 這么大費周章。 神使一被控制,宋玢迅速開始了動作,他幾步跨出大殿,朝著六座小殿奔去。這大殿,他來過沒有百回也有十回了,連屏風上仙鶴的羽毛有多少根他都看清楚了,不可能會有他想要的東西。 剩下的小殿,才是平常所有人沒有機會接觸到的神秘地方。 時間有限,宋玢從靠近樓梯的那面起翻查,說是翻查,其實他也不敢亂動,只拿雙眼睛瞟,躡手躡腳的生怕留下什么痕跡被江承函察覺到。 楚明姣跟著他走進去。 一連三個小殿,宋玢都沒找到要找的東西,他撓著臉頰,環(huán)視四周,陷入迷茫中。 這小殿看起來神秘,其實里面的擺設與正殿別無二致,簡潔,敞亮,屏風,香爐,乃至雕花窗欞都大差不差,中規(guī)中矩你提著燈籠找,都找不出什么出格的新奇布置。 好像他骨子里就是這么個簡單干凈,挑不出瑕疵的人。 轉到第四間小殿時,宋玢膽子放大了,什么都敢湊上去看一看摸一摸了。 就在這時候,他腰間不倫不類掛著的玉簡亮起來,他抓起來,點亮,徑直道:“我進來了,找得差不多了,什么都沒發(fā)現。” 不知那邊說了句什么,他回:“我知道,都仔細找過了,沒有異樣……行,還剩最后兩座,我抓緊時間再看看?!?/br> 說罷,他也沒將玉簡的光掐滅,就這么捏著它轉到了第五座小殿,。 這次一進門,他的步子就生生頓住了,楚明姣也愣住了,幾乎是同一時間,宋玢體內的天青畫和楚明姣體內的本命劍都有了細微的動作。 那是感應到了勁敵。 天青畫還好點,只是懶懶給出了些回應,它的級別與監(jiān)察之力不分上下,僅次于神靈,可本命劍說來說去,再如何是至強之物,也沒得到三界的敲章特權,面對同等級的敵人,特別它還在受傷狀態(tài)下,表現出了很強的敵意。 兩人一前一后抬頭朝殿內的墻面看去。 那里靜靜地掛著一張弓,被成塊的冰玉髓托著,弓身刻著繁復的古咒,一眼不是凡物的東西,卻沒有很惹人驚嘆的異象。 另一側,也安然立著一個箭筒,箭筒內有支箭矢,通身呈冰藍色,看著比古弓還要低調樸實,可只需要稍微將靈識探過去,就能感受到箭矢上縈繞的炸裂爆發(fā)力,隨之而來的冰封之力似乎能將人的靈魂生生凍碎。 它躺在那,無需人夸張地介紹,什么點綴都是多余,誰都知道它。 ——流霜箭矢。 神主江承函的靈器。 號稱三界第一殺伐之力,與本命劍并列的頂級靈物。 宋玢的腦袋上頓時冒出了幾個碩大的問號。 他頂著滿心的疑惑不解,對著玉簡“嗬”地笑了一下,饒有興味地道:“東西我沒找到,但你猜猜我看到什么了,你說奇不奇怪,我居然在這八百年難得有人來一回的小殿里,看到了流霜箭——” “矢”字還沒出來,他的肩就從后面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宋玢脖頸霎時僵硬,他覺得自己心臟都停止了跳動,甚至在原地呆了半晌,都沒想好以什么樣的表情與姿態(tài)轉過身去面對這大殿的主人。 好在這時候傳來的,是楚明姣的聲音:“你在找什么?” 宋玢才感覺渾身的骨頭漸漸恢復正常,他猛的轉身,看向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的楚明姣,高聲問:“大小姐,你這是從哪冒出來的?我要被你嚇死了?!?/br> “鬼鬼祟祟,你干嘛呢?!?/br> 宋玢沒有即刻回答她,他朝沉默下去的玉簡揚揚眉,問:“我現在應該怎么辦?” “既然沒找到,那就先回來吧,把明姣也帶回來?!?/br> 楚明姣這回聽清楚了,玉簡那頭,是楚南潯的聲音。 回楚家的路上,宋玢都在控訴楚明姣這種“跟蹤人但不跟蹤到底,反而半路出來嚇人”的行為,一聲聲一句句,足足小半個時辰,字都不帶重樣的,楚明姣卻從頭到尾,眼睛都沒抬一下。 宋玢再怎么粗神經,都感覺到她現在情緒有點不對。 不,是十分不對。 這要換做是從前,她都和他有來有回地掐上幾百個回合了,而今天,從進這個空間漩渦開始,她只抿了唇問了一句話:“他們讓你潛進神殿干什么?” 偏偏還是個不能回答的。 宋玢聳聳肩,他嫌祭司服太過寬大,自己撩起袖口卷了三道邊:“我被下了封口令,這個你得問你哥去。” 楚明姣靠在漩渦邊閉目養(yǎng)神,腦袋里閃過一幀幀畫面,那被封鎖在偏殿中的寒霜箭矢喚醒了某些過往記憶。這種記憶與現實沖撞,撞得人鮮血橫流,筋骨皆碎,每一次呼吸都泛起細密如麻,難以忍耐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