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階梯會議室里被精心布置了一番。

    墻面上裝飾著氣球，彩帶垂墜在吊頂上，將這本來嚴(yán)肅的場地改頭換面，顯得分外溫馨。

    投影大屏幕“新手爸爸培訓(xùn)課”幾個大字充滿著童趣色彩。

    正逢開課前半個小時，“新手爸爸”們絡(luò)繹不絕，空曠的室內(nèi)漸漸變得喧鬧起來。

    肖縱找到了一個靠前的位置，將本子與筆放在桌面后，他才掏出手機(jī)點開了備注為“愿”的置頂信息框。

    “如果不是因為教育局重要的會議，我一定一定跟你一起去！”

    對面發(fā)來的信息后，緊跟著一個哭泣白貓的表情圖案。

    肖縱打開手機(jī)照相功能，將眼前的場景以及桌子上的紙筆一同拍了進(jìn)去。

    而后發(fā)送去照片。

    “我到了。寫筆記?！?/br>
    似是不足以表達(dá)自己的決心，他繼續(xù)發(fā)去了四個字：

    “認(rèn)真。一定?！?/br>
    一個豎起大拇指的動畫表情傳送了過來。

    隨即，何愿發(fā)來一段話：

    “肖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肖縱壓不住勾起的唇角，鼻腔中哼出了笑音。

    指尖緩緩滑動著對話框，一行行文字過眼，肖縱有些舍不得關(guān)閉手機(jī)屏幕。

    看著愛人發(fā)來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仿佛她的模樣映現(xiàn)在腦海里。

    她豎起大拇指笑瞇了眼，露出潔白的齒?；蛘哌€會俏皮吐出舌頭，對他做著鬼臉。

    何愿與他在一起的日子里，似乎開朗了許多。

    與何愿在一起的日子，他笑得比以往都多。

    兩個被風(fēng)雨搓磨的靈魂經(jīng)受凜冬而一遍遍結(jié)起冰霜，因相擁而融解了周身的苦寒。

    他們的結(jié)合像是產(chǎn)生了某種特殊的化學(xué)反應(yīng)。

    讓彼此都煥然一新。

    身旁忽而走近一個人。

    緩緩落座在同排不遠(yuǎn)處。

    一股不同尋常的淡雅冷香隱隱傳來，那稍顯熟悉的氣息讓肖縱側(cè)首望去。

    目光觸及來者的那一刻，剛好與其相視。

    頓時。

    肖縱瞪大了雙眼，瞳孔緊縮。

    相隔著一個空位，坐在一旁的男人衣著嚴(yán)謹(jǐn)，每一處都透著極致的一絲不茍。

    男人比上一次見面時瘦了許多，臉上的骨面陰影更為鋒利。

    就連無名指上佩戴的素金婚戒都顯得與指周并不貼合。

    “肖先生，好久不見?！?/br>
    莫許淺笑著，禮數(shù)周到頷首問候。

    等來的是肖縱倏然抽離目光，回過頭去不再看他。

    噩夢中的一幕幕反復(fù)過經(jīng)著肖縱的腦海。

    夢里，男人的話縈繞而來：

    “那天你看到了她脖子上的吻痕和齒印，你知道是我留下的。前一天還在對你說，她對我只是歉疚。第二天便帶著我給她最親密的痕跡，來到你的身邊。這就說明，她還是愛我的。她對我的歉疚早就不純粹了，她愛著我……”

    “她愛著我。所以，當(dāng)她知道懷了我的孩子后，一定會再次回到我身邊?！?/br>
    莫許為何會來這里？

    難道。

    他知道何愿懷孕？

    他知道，何愿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攥在本子上的手有意無意扣動著頁角，寬闊的胸膛起伏得比方才要重。

    那雙濃厲的眉越皺越深，其中凝出了幾分形似于恐懼的色彩。

    雜亂無章的思緒壓得肖縱喘不過氣，

    直至一個人影走來，近在咫尺的聲音才將他的意識拉回到現(xiàn)實世界。

    “這位新手爸爸，這是你的寶寶，請拿好！”

    說著，護(hù)士小姐從籃筐里拿出了一個仿真嬰兒，遞到了肖縱手里。

    “各位準(zhǔn)爸爸應(yīng)該都拿到了寶寶，請大家看過來！我們現(xiàn)在開始上課啦……”

    拿著麥克風(fēng)的醫(yī)生站在講堂前，熱情洋溢。

    嘈雜漸漸褪去，只剩下擴(kuò)音的混響，夾雜著細(xì)微電流聲回蕩在室內(nèi)。

    掐滅一切假想，再無思其他。

    肖縱專心于講課的醫(yī)生，就如他向何愿保證的那樣，認(rèn)真非常。

    一開始的理論講解稍顯枯燥，一些新手爸爸已經(jīng)無聊得玩起了手機(jī)，有的索性打開手機(jī)錄像功能，將全程錄下來，自己在旁呼呼睡起了大覺。

    肖縱的字并不好看，即便一筆一畫格外仔細(xì)分毫不錯，但組合起來生澀又稚嫩。

    為方便理解，他還將課件上的配圖一同畫了下來。

    這是何愿帶給他的習(xí)慣。何愿喜歡記筆記，她擁有一箱子的筆記本，遙遠(yuǎn)到少時用日歷縫合而成的小本子，她都全部保留了下來。

    即便擁有了手機(jī)與電腦，她還是更習(xí)慣于紙筆。

    她說，只有通過筆尖寫下的東西才會擁有屬于自己的溫度。

    從肖縱開始學(xué)寫字起，他便與她一樣親近于紙筆。

    余光瞥向身邊的莫許。

    靠身正坐的男人目視前方，只是專注傾聽。

    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動作。

    就像是所述的所有知識都通過聽覺與視覺傳輸?shù)剿哪X子里。

    根本不用多此一舉做其他的事情。

    不僅僅是聽課，就連拿起仿真嬰兒上手實踐，肖縱的任何動作在莫許面前都顯得笨拙無比。

    實踐時間。

    新手爸爸們抱起手邊的“寶寶”，學(xué)習(xí)著如何用包被將“寶寶”裹起來。

    不過只看了一遍示范，連動作解析都不必繼續(xù)聽下去。

    莫許已經(jīng)毫無差錯的將仿真嬰兒包裹了起來。

    肖縱捏著被角，指腹粗糙的干紋勾扯起被巾的纖維。

    他反復(fù)折迭在“寶寶”身上。雖然行動緩慢，但足以確保著每一個動作都做到最好。

    莫許此時托起“寶寶”的頭，真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那般小心翼翼將其抱在懷里。

    與懷中“寶寶”對視的目色愈漸柔軟，纖長顯骨的手輕輕拍哄。

    他突然啟聲，以一個足以讓肖縱聽到的音量言出道：

    “州央最頂尖的醫(yī)療團(tuán)隊并不在任何醫(yī)院，他們被安排在了常人所不知曉而不能及的地方。里面有最好的婦產(chǎn)科，真正實現(xiàn)全程無痛分娩，可以將所有生產(chǎn)給產(chǎn)婦帶來的傷害降到最低?！?/br>
    莫許話有一頓，牽起一絲溫和的笑意：

    “這些最尖端的人才與設(shè)備，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br>
    莫許確定肖縱聽到了他的話。

    在他話落那一刻，肖縱忽而止住了動作。

    捏在被角的粗指反復(fù)搓磨著，專注于手中動作的男人目光空散開來。

    他眸波有顫，眉目間凝出苦澀。

    仿佛在那一瞬間陷入了苦海，不斷掙扎又反復(fù)沉落。

    何愿最懂肖縱。

    莫許又何嘗不懂？

    他給不起她最好的。

    就因給不起她最好的而會讓她妄受折磨。

    他怎能不痛苦？

    被撕離折磨的每一分每一秒，莫許都生不如死。

    用凌駕在肖縱身上的暴行能回饋給他一絲甘甜的慰藉。

    是救命的良藥。

    然而這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莫許繼續(xù)實施著他的暴行。

    他只想看到他更痛苦。

    “孩子出生，要準(zhǔn)備的東西可就多了。從專業(yè)的角度來說，營養(yǎng)師，育兒師，成長規(guī)劃師對孩子而言必不可少。吃穿住行，興趣愛好，環(huán)游世界。最好的學(xué)校與教育，當(dāng)然，還有父母眼界與思想。家庭氛圍，言傳身教，還有——語言環(huán)境。至少，不能對孩子有負(fù)面的影響?！?/br>
    他給不起孩子最好的。

    不僅如此，他還會因為自己的語言障礙給孩子最壞的影響。

    莫許知道哪把刀最鋒利。

    也知道肖縱的潰口在哪里。

    他刀刀捅入他的潰口，血淋淋的要將他逼向死路。

    可莫許并沒有看到想看到的一切。

    那壯碩的男人遲了許久才彎下腰，接著方才的動作將“寶寶”包裹了起來。

    肖縱本想用指腹去觸及“寶寶”的臉，卻忽而意識到自己粗糙的手會刮疼這個沒有生命的娃娃，而彎曲著指，用指背輕輕劃過那冷冰冰的臉蛋。

    就像對待一個活生生的孩子。

    就像對待他自己的孩子。

    “刑事犯罪記錄伴隨人的一生，殃及子女。肖先生，你的孩子未來會被條條框框所束，寸步難行。”

    謙雅的聲音著重于“你的”二字。

    莫許朝肖縱的方向望了過去：

    “當(dāng)然，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br>
    肖縱喉結(jié)一滾，雙手攥拳垂落在身側(cè)。

    他直起身側(cè)首回以一個莫許并未料到的狠厲視線，只是擋不住眼尾微紅。

    “她愛我。”

    肖縱說。

    “她只愛我?！?/br>
    他堅聲重復(fù)。

    萬千話語被寥寥幾字全然擊碎。

    致命一擊直穿過莫許的心臟，痛得他渾身發(fā)麻。

    他有一切。

    唯獨沒有她的愛。

    仿佛在這一瞬間，可笑的只有他自己。

    ——

    何愿回到家時，一桌子熱菜香氣撲鼻。

    她迫不及待解著鞋帶，嘴里興奮勁兒洶涌：

    “肖縱！規(guī)小擴(kuò)校已經(jīng)落實啦！之后要加蓋教學(xué)樓，還要建食堂。如果暑假后招生可觀，規(guī)小可能要重啟分校了！”

    剛換上拖鞋站起身，男人突然走向前來緊緊抱住了她。

    環(huán)在她背后的雙臂越束越緊。

    何愿有些發(fā)懵，抬起的雙手過了好一會兒才回?fù)碇腥恕?/br>
    “怎么了？才沒見過久啊，那么想我？”

    本想俏聲調(diào)弄，卻察覺男人情緒有些不對勁。

    他深埋在她頸窩，拼命摟緊她的肩膀，就像生怕她溜走一般。

    “肖縱。”

    何愿有些憂心：

    “發(fā)生什么了？”

    “我會給你最好，給孩子最好?！?/br>
    他努力平息著發(fā)顫的聲音，盡其全力去將跟多的斷字連貫成一句話：

    “我會給最好，最好。我發(fā)誓?！?/br>
    何愿想，應(yīng)該是今日的新手爸爸課堂教育深刻，讓這個初為人父的憨傻男人腦瓜子承受不住。

    她用臉頰蹭了蹭男人的側(cè)臉，享受著他的氣息：

    “那么大壓力干什么，傻不傻?！?/br>
    為了緩解他的情緒，她玩笑道：

    “肖爸爸這是產(chǎn)前抑郁了？”

    沒想到。

    男人根本不吃她這一套。

    他握著她的雙肩直身望向她。

    灼灼目色染紅了眼眶，他比任何時候都認(rèn)真。

    “愿?！?/br>
    他喚她。

    “謝謝你，愿意，留我在身邊?！?/br>
    她的心口被揪扯了一下，酸痛不已。

    他沒有說“謝謝你跟我在一起”，也沒有說“謝謝你陪在我身邊”。

    而是：謝謝你愿意留我在身邊。

    他刻入骨的自怯這輩子都無法抹去。

    他怕給不了她和孩子最好，他怕她總有一天不愿意留他在身邊。

    可他不再因自怯而推開她，而是牢牢抓緊她的手。

    他因她而戰(zhàn)勝了自怯。

    這是他下定了決心所邁出的一步。

    就如她堅定不移邁向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