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濕的房間里沒有窗，充斥著刺鼻的霉味，惡臭撲鼻。

    懸在空中的舊燈泡蒙著厚厚的塵灰，將本就微弱的光線濾得所剩無幾。

    昏暗而狹小的空間里只有一張靠著墻壁的木架床。

    床木經(jīng)歲月打磨得光滑油亮，其中無數(shù)似抓痕般的印記觸目驚心。

    躺在床上的女人赤身裸體，身上一道道陳舊傷痕多數(shù)已經(jīng)恢復(fù)成了尋常膚色，只是遺留下那凹凸不平的增生將一場場暴力銘刻在這具殘破的身軀，這一輩子都難以磨滅。

    女人側(cè)臥在床上，面對著墻面。垂墜的皮膚與斑斑白發(fā)讓她近乎于一位垂暮老者。

    最為顯目的，還是她脖子上扣著鎖的鏈條。

    鏈條將女人與木床拴連在一起，就如同捆束著一口牲畜。

    這是何愿自兒時(shí)起最熟悉的畫面。

    時(shí)隔數(shù)年，當(dāng)這一幕再現(xiàn)眼前時(shí)，卻足以沖擊得她心口發(fā)悶渾身發(fā)抖，在炎炎夏日讓她不寒而栗。

    何愿從小就知道，mama得了瘋癲病。

    爹爹奶奶說，如果不拴著mama，mama就會(huì)殺人。最先殺的，就是何愿。

    那時(shí)，小小的何愿被嚇破了膽。

    她害怕mama。每每為mama洗澡換衣喂飯送水，都一次次被mama又打又罵。這讓她更加篤定了爹奶的話——mama一定會(huì)殺了自己。

    那時(shí)，小小的何愿不知道為什么mama那么厭惡厭自己。

    爹爹奶奶說，只因?yàn)楹卧干鰜硎莻€(gè)女孩。女孩是破爛貨，是血蛀蟲，所以mama恨自己。

    恐懼吞沒了小小的何愿對母親僅存的依戀，惡語相向拳打腳踢磨盡了何愿對母親的溫情。母親這個(gè)角色，在很長很長一段時(shí)間里都處于內(nèi)心深處晦暗的角落，孤凜冰冷，幾近遺忘。

    何愿放下手中的膠盆，在溫水里撈起滿是窟窿的毛巾，麻利擰干。

    將毛巾對迭攤在手心，她熟稔的跪在床沿，為母親擦拭身體。

    囤積滿泥垢的側(cè)頸若隱若現(xiàn)著紅色的印記，印記上是一顆指甲蓋般大小的rou痣。

    何愿用毛巾擦拭過rou痣邊沿，她的動(dòng)作越來越慢，直至母親身上這塊紅色印記的形狀完完全全與記憶中程教授女兒照片上的胎記相重合。

    她手有一抖，呼吸一滯。

    鼻腔酸澀沖涌，濕潤瞬間模糊了視線。

    沒有了兒時(shí)的畏懼，沒有了少時(shí)的冷漠，她的雙目波瀾涌動(dòng)，輕顫的眉心堆積著萬千不忍，唇沿被咬得泛白，久久才漸漸松落。

    “mama……”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確切來說只是微啟唇縫間的一絲氣息。

    因?yàn)樗?，她的母親不喜歡聽她喚“mama”。

    如今她更明白，她的母親根本不愿意成為她的mama。

    她深呼一氣。

    俯下身湊近母親的耳畔：

    “程馨?！?/br>
    毫無生息動(dòng)也不動(dòng)的女人在聽到這個(gè)名字后忽而一顫。

    鎖鏈的牽動(dòng)帶著金屬的拖響。

    女人掙扎著翻過身，枯瘦得凹陷的雙眼瞪得猙獰。

    她揚(yáng)起一指抵在唇間，眸色里滿溢出畏懼與膽怯：

    “噓————”

    她用力的搖甩著頭，沙啞的聲音被壓得很低：

    “這個(gè)名字不能說！打死我，他們會(huì)打死我！”

    一瞬間。

    淚水決堤。

    何愿捂著嘴想掩蓋泣啼，卻無法控制眼淚洶涌奪眶而出。

    起初，她還懷有一絲不確定。

    與其說她懷有質(zhì)疑，不如說她更希望這萬般種種到最后只是巧合。

    是一場美麗的誤會(huì)。

    只有這樣，真正的程馨才有可能在世界的某個(gè)角落過著幸?？鞓返纳?。再或者早已告別于世，遠(yuǎn)離世間病痛苦楚，化為風(fēng)化為雨，化為天上的星星在每一個(gè)夜里凝望著她最愛的也是最愛她的爸爸mama。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生不如死。

    ——

    商務(wù)車平穩(wěn)的行駛道路上。

    杯托上的玻璃杯中，水面不過淺淺泛著若隱若現(xiàn)的波紋。

    空間里回蕩著敲擊鍵盤的輕響。

    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專注于筆記本電腦屏幕一行行字述。

    忽然，手機(jī)來電提示音響起。

    他接通電話將手機(jī)抵在耳邊，空余下的一只手依舊放在鍵盤上敲擊尋不得空歇。

    電話那頭沒有多余的問候：

    “莫老師，方便接電話嗎？”

    莫許禮貌笑應(yīng)：

    “方便的。岳老師，您說?！?/br>
    那邊遲疑了好一會(huì)兒：

    “……親子鑒定的結(jié)果出來了。我們與何愿……是親緣關(guān)系?！?/br>
    懸在鍵盤上的手一止。

    停滯了好一會(huì)兒，莫許合上了電腦。

    他回應(yīng)道：

    “我明白了?！?/br>
    不及掛斷電話，莫許按下與前排司機(jī)通話的按鈕：

    “麻煩掉頭?！彼穆曇羯杂屑鼻校骸叭C(jī)場?！?/br>
    天剛蒙蒙亮。

    何愿便給了何奶何老漢一筆錢，讓他們?nèi)ホ咨腺I好酒rou。自己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她要叫何大姐何二姐回家吃飯。

    目送何奶背著何四與何老漢坐上向鄰居借來的電三輪遠(yuǎn)去，何愿轉(zhuǎn)身就往屋子里跑。

    先是來到何老漢糟亂的臥房一頓翻找。似無結(jié)果，她又跑到了何奶屋間搜尋過床榻衣柜的每一個(gè)角落。

    差不多將整個(gè)屋子翻了個(gè)底朝天，她都沒找到一把鑰匙。

    那把，開啟mama脖子上鐵鏈鎖頭的鑰匙。

    忽然，腦子里閃爍過一個(gè)畫面。

    何老漢握著一串丁零當(dāng)啷的鑰匙，抽出一把用來磨挫厚厚的灰黑指甲。

    那把鐵鏈鑰匙一定與房門鑰匙串在一起，全都在何老漢手上！

    要從何老漢手上拿到鑰匙并非簡單的事情，她必須有援兵。

    望著漸漸明亮的天，何愿趕忙換上一身便于活動(dòng)的衣著，急匆匆的離開了家門。

    一家人圍坐在折迭桌旁悶頭吃午飯。

    何大姐舀著粥一口接一口往小兒子鼓鼓囊囊的嘴里塞。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讓所有人探著頭往院門的方向望，只聽一聲呼喚：

    “姐！我是何愿！”

    何大姐又驚又喜，立馬放下手中的碗勺起身過去開門。

    鐵皮院門抽過鎖條被推開。

    “妹?。∧慊貋砝?！哎呀進(jìn)來吃飯啊——”

    何大姐話都沒說完，胳膊就被何愿拉扯著連人走出門外。

    何愿翻山越嶺沒得歇，她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努力平息著自己的呼吸半句廢話都沒有：

    “姐……我回來不為別的，我、我要把mama帶走。明天回去吃飯，我們一起帶mama走！”

    何大姐疑惑的臉擰在一起：“莫意思？mama怎么啦？帶走她干嘛？”

    何愿搓過唇周沁出的汗珠：

    “mama是被拐賣來的，我找到她親生父母了，我要把她帶回家！”

    何大姐疑色不改，其中添了幾道驚異。

    她轉(zhuǎn)溜著眼珠子，陷入了凝思中的一陣沉默。

    好一會(huì)兒，她才望向何愿：

    “為什么？”

    為什么。

    何愿不知道jiejie為什么會(huì)問“為什么”。

    “mama的父母找了mama很多年，你也知道m(xù)ama過得是什么豬狗不如的日子。我想幫她，她是我們的mama，我們要幫她！”

    何大姐的目色過于平淡，平淡到毫無波瀾。

    “事已成定局，她在何家那么多年都已經(jīng)生兒育女，這都已經(jīng)是別人家的女人了，回去又有什么意義？”

    這次，換何愿疑著眼。

    她無法去理解jiejie的話，更不可置信jiejie會(huì)這么說。

    “她回去和父母團(tuán)聚，她回去開啟新的生活！她不是別人家的女人，她是她自己??！”

    何愿有些激動(dòng)，眼睛里逐漸泛起微紅。

    倒也不是完完全全的冷漠，何大姐悄然嘆息間伸出手拍了拍何愿的肩膀。

    何大姐那平淡的眼睛里更多的是難掩的無奈：

    “妹，不是姐不想，是姐做不到。憑我們能把mama帶出去？你也知道警察來了都要和爹爹抽根煙，村子里那么多雙眼睛盯著啊，怎么帶出去？”

    何愿剛想開口，卻被何大姐打斷：

    “再者，姐就一個(gè)在家?guī)п痰模锌恐堇锬强谧佑懩樳^活。這要惹出點(diǎn)什么事來，你要你姐怎么好過？……”

    眼見著meimei眸中的光火漸漸熄滅，何大姐不忍直視meimei的眼睛。

    她偏過首垂眉嘆息著：

    “妹啊，希望你理解姐的難處。”

    到何二姐家時(shí)已是黃昏。

    何愿已是無法維持站立，只能敲門過后坐在石階上大口大口喘氣。連開門聲從身后響起她都暫時(shí)無力起身回頭。

    “三妹？”

    喚她的聲音輕柔，接連著碎步靠近，何二姐走到了何愿身前。

    “怎么累成這樣的？我給你倒杯水……”

    何愿拽著二姐的衣角，虛弱的擺擺手。

    她抬起頭，終于見到了分別多年的何二姐。

    何二姐樣貌不似大姐般巨變。結(jié)婚數(shù)年，除了添了幾道皺紋，倒是還如當(dāng)年模樣。

    二姐與何愿看起來更相像，只是比何愿瘦弱許多。她的瘦弱是與生俱來，從小就做不了什么重活。與她纖瘦的樣貌相匹配的，就是她唯唯諾諾的性格。

    也因了解二姐卑微怯懦的性格，何愿對此行并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與二姐闡述了自己的意圖，希望得到二姐的幫助。

    如她所料，二姐很是為難的沉默不語。

    許久。

    二姐嘆道：

    “三妹，原諒二姐……”

    她們有她們的難處。

    身處泥沼，自身難保的境遇如何脫身救母？

    更何況，是毫無情感牽扯的瘋癲母親。

    何愿早已在心口寬解了無數(shù)遍，漸漸釋然。

    她牽起一絲微笑：

    “二姐，我明白?！?/br>
    遙想當(dāng)初，二姐是三姐妹中最溫順的一個(gè)，何老漢常常將二姐帶在身邊忙田里幫把手。何愿不由問道：

    “二姐，mama脖子上的鎖頭鑰匙，是不是在爹爹身上帶著？”

    何二姐略有思索，點(diǎn)了點(diǎn)頭：

    “是，就在他那一串鑰匙上?！?/br>
    陰郁的臉色終于顯現(xiàn)出一縷薄陽：

    “好。我知道了?！?/br>
    言罷，何愿返身就走，急于往家的方向趕。

    “三妹！”

    何二姐追出幾步，掩不住的擔(dān)憂：

    “你要自己一個(gè)人？……”

    遠(yuǎn)處。

    奔跑的身影短暫停止。

    橙紅光色描繪著她的輪廓，碎發(fā)浸在晚霞的余光里微微飄動(dòng)。

    她回過首，背對著夕陽。

    綻出一個(gè)堅(jiān)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