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還是耍了心眼，不敢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

    說完也不敢去看云葭。

    生怕從她的臉上看到一絲他不能承受的表情，甚至還沒等云葭反應(yīng)過來，他就立刻伸手抱住了她。

    臉埋在云葭的肩膀上。

    就跟兩人平日相處時一樣，他極近卑微，全然不怕被人看到他這樣的一面，只希望她能別生他的氣，別害怕他。

    “我就是不喜歡她，就是討厭她，我討厭她讓你生氣讓你難受讓你不開心。”

    “我恨不得……讓她消失在這個世上！”

    “這樣你就不會因為她的出現(xiàn)而不開心了?！?/br>
    他輕聲說完這些話，又同云葭低聲祈求道：“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你別怕我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說了?！?/br>
    話落未聽到云葭的回答。

    裴郁心里的那點緊張和驚恐越來越甚。

    她真的生氣了嗎，還是害怕他了？恐慌攫取了裴郁所有的理智和清明，他滿心惶惶，正想出聲與她保證，保證日后沒有她的允許，他再也不會說這些惡毒的話了。

    可還未等他出口。

    他那微微顫抖的胳膊就忽然被人用手輕輕握住了。

    緊跟著耳邊傳來熟悉的女聲：“說都說了，這會倒是知道害怕了？上次欺負(fù)我的膽子呢？”

    女聲帶著玩笑和揶揄的聲音響在裴郁的耳邊，這讓裴郁一時不敢分辨她是生氣了還是沒生氣。

    悄悄站直身子抬起頭，卻撞進(jìn)一雙熟悉的笑眸之中。

    她看著他的雙目一如舊日，并未有一絲變化。

    裴郁怔怔看著她。

    額頭忽然被人曲起手指輕輕彈了一下。

    力道不大。

    但裴郁還是下意識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額頭，然后更為怔忡地朝眼前的云葭看去。

    “沒生你的氣，就是有些驚訝?！?/br>
    云葭跟裴郁說，而后繼續(xù)牽著還有些呆怔的裴郁往前走，邊走邊同他說：“我就是有些沒想到你會跟她說這些話?！?/br>
    畢竟當(dāng)日在青山寺面對起他的祖父時，他也未改一絲臉色，沒有怨恨也沒有生氣，就仿佛那個血緣上的至親對他而言只是一個最為普通的陌生人。

    所以在聽到裴郁剛才說起那些話時，云葭才會如此驚訝。

    但這也讓云葭不禁有些擔(dān)心起來。

    如果她記得沒錯的話，再過一個月，裴伯伯就要回來了。

    依照他們兩家的關(guān)系，裴伯伯不可能不露面，他們也不可能真的一次都不見面，屆時裴郁與他碰面，是否也能如當(dāng)日面對起裴家祖父時一樣冷靜？

    還是……

    也會像如今面對姜道蘊那般生氣。

    她心里的那點心思沒有隱藏的全都擺在了臉上。

    裴郁瞧見之后，只當(dāng)她先前那番話只是哄騙他的，不由再次緊張地握住了云葭的手，薄唇微動，一時卻有些不知道能說什么。

    好在云葭心細(xì)。

    在感覺到裴郁的動作時便回過神來了。

    “沒騙你?！?/br>
    她柔聲安撫著身邊這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少年。

    兩人這會還保持著十指交扣的手勢，她便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下他的手背，這是她慣常安撫以及安慰裴郁的動作。

    她也是之前發(fā)現(xiàn)的。

    每當(dāng)她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裴郁就會迅速變得冷靜和平穩(wěn)下來。

    果然。

    在她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身邊那個剛剛還有些忐忑不安的少年，情緒明顯變得安穩(wěn)了不少，只不過一雙眼睛依舊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不肯移眼。

    云葭便繼續(xù)牽著裴郁的手與他說：“我剛是在想別的事才失了會神?！?/br>
    “不過日后你碰到她也不必再與她說這些話了，我只希望以后我們兩家可以各自過好彼此的日子，誰也不打擾誰?！?/br>
    裴郁當(dāng)即就點頭答應(yīng)了。

    只要姜道蘊不再來打擾他們，他自然也不會主動去找她。

    “那你剛剛是在想什么……”

    他看著云葭猶豫著輕聲詢問。

    他想知道是什么讓她在這種時候如此失神。

    話落見云葭面露猶豫，只當(dāng)她不愿說，裴郁也沒堅持，忙道：“你若不想說就不說?！?/br>
    看著這樣的裴郁，云葭不由無聲嘆了口氣。

    過后她牽著裴郁的手還是與他開口說道：“……我是在想裴伯伯，我聽阿爹說他過陣子應(yīng)該要回來一趟?！?/br>
    萬壽節(jié)馬上到了。

    這些守衛(wèi)戍邊的將領(lǐng)屆時都會回來。

    裴郁聽到這個稱呼，神色明顯怔了一下。

    能被她這樣稱呼的，這世上也就只有一個人……不過怔忡只是一瞬間的事，甚至不過一個呼吸，裴郁就回過神了。

    在看到云葭臉上沒有隱藏的擔(dān)憂時，裴郁倒也終于明白過來她剛才為何失神了。

    ——為了他。

    在聽到這個稱呼時一瞬間產(chǎn)生的厭惡忽然就憑空消失了。

    月光下。

    裴郁看著云葭的神情十分柔和：“我沒事。”

    他回握住云葭的手，迎著她擔(dān)憂關(guān)切的神情柔聲同她說：“他回來不回來，于我都一樣，我也不會因為他如何。”

    或許早些年，在他還小的時候，還對裴行時產(chǎn)生過希冀，于是因愛生恨，因愛生怨，因愛生怖……

    明明討厭他恨他卻又期盼著有朝一日可以得到他的認(rèn)可。

    直到他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無用功。

    那個男人不會因為他好而如何，卻極度厭惡他的不好、他的不學(xué)無術(shù)……他覺得他不配擁有他心愛妻子的血脈，所以更為冷淡更為厭惡，甚至連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可這么多年過去了。

    風(fēng)風(fēng)雨雨，他也都自己一個人扛過來了。

    對他而言，那個十多年或許謀面次數(shù)還沒超過兩個手的男人，甚至還沒有西街那個賣紅薯的老人跟他熟悉……

    那個老人還會在他受了風(fēng)寒咳嗽的時候給他一個紅薯，讓他回去記得吃藥。

    而裴行時呢？他大概只會冷眼看著他。

    裴郁厭惡裴行時。

    不是因為他這些年對他的苛責(zé)和忽視，而是他做出來的那些事，都讓他覺得可笑至極……

    但也就這樣了。

    他再也不會因為想要得到裴行時的認(rèn)可而拼命去做什么，自然也不會再對他心懷希冀。

    如今的他有追求有理想有抱負(fù)，有三兩好友，還有心愛的人，無論裴行時出現(xiàn)與否，都不會影響他的心情，改變他的現(xiàn)狀。

    “我對姜道蘊說那些話，是因為她讓你傷心，可那個男人早已不會讓我對他產(chǎn)生多余的情緒了?！?/br>
    愛也作罷。

    恨也作罷。

    對他而言，無論是他還是裴家其余人，都只不過是熟悉的陌生人，他對他們也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不要來打擾他如今的生活。

    他現(xiàn)在過得很好，很開心，他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擾。

    他臉上的表情是放松的，這樣的放松是在告訴云葭，他真的是這樣想的，讓她不要擔(dān)心。

    云葭心里的擔(dān)憂的確因此少了許多。

    但相應(yīng)的——

    心里對裴郁的那抹憐惜卻更甚了。

    她自己是過來人，自然知道對自己的親人失望到無欲無求得經(jīng)歷多少事，只有經(jīng)歷一次次的失望和錘煉才能養(yǎng)成這樣的心性……

    她經(jīng)歷了兩輩子才徹底想通。

    他呢？

    又都經(jīng)歷了什么？

    不愿去想。

    怕舊事重提惹他傷懷，云葭不愿再多說這事。

    她于夜色下，于裴郁的注視之下，重新?lián)P起一抹笑，甚至還頗為孩子氣的看著他說了一句：“好，我們把他們都忘掉?！?/br>
    無論是姜道蘊，還是裴行時，以后都不會也無法再引起他們心中的波動了。

    “好?！?/br>
    裴郁看著她輕聲應(yīng)道。

    兩人繼續(xù)往前走，許是快到中秋了，今夜夜色很好，月亮雖然不算圓，但卻十分明亮，頭頂閃爍的星星也有許多。

    驚云和葉七華依舊默默跟著他們身后。

    而裴郁牽著云葭的手，邊走邊說：“其實我還是感激他的。”他的臉上掛著輕松的笑，察覺到身邊云葭看過來的目光，裴郁垂著那雙含笑的眼睛，柔聲與她說：“因為他的身份，因為這個姓，我得以與你相識，得以來到你的身邊?！?/br>
    她或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