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guān)系，這是我的榮幸。”默爾曼的眼神掃過茂密灌木叢中的某處，又微微扭頭看向身后走廊處似乎正用終端埋頭工作的迪倫，問道里安，“你相信我嗎？”

    道里安茫然地看著他。

    默爾曼將自己的右手伸向道里安，那只沒戴手套，蒼白，修長，掌心里曾放過一枚糖果的手。

    “我?guī)湍阕鰴z查，你相信我嗎？”這只手的主人對道里安這樣說，他的聲音又輕又緩，仿佛大海上誘惑過路船只的海妖塞壬。

    道里安的船只早就于海霧中迷失了方向，他快要死在這片可怕的海域，而塞壬的歌聲是他唯一的指引，他別無選擇。

    因此，道里安將自己的手覆在了默爾曼的掌心，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我相信你?！?/br>
    默爾曼的手比道里安預(yù)想中的更寬大有力，他牽著道里安，帶他繞過迪倫——是的，迪倫仿佛沒有看見他們似的，依舊忙著自己的活兒——走過一段隱蔽的路程后，來到一間掛著“清潔工具間”標(biāo)牌的房門口。

    默爾曼開了門，帶著道里安迅速地滑了進(jìn)去。

    清潔工具間里空間狹小，光線昏暗，因?yàn)閿[放著各種清潔用具而散發(fā)著一些古怪的霉味，但毫無疑問，這里正是訴說秘密的絕佳空間。

    道里安沒有意識到自己正把默爾曼的手握得緊緊的，直到對方用另一只手將門反鎖，并輕輕撫上他的臉頰。

    “很抱歉帶你來這兒，我們不能去病房，因?yàn)榈教幎际潜O(jiān)控?！蹦瑺柭请p露出口罩的灰眼睛這樣說。

    “我知道，我知道……”道里安心跳得飛快，他因?yàn)槁犚娮约杭贝俚暮粑暬厥幵诜块g里而感到有些窘迫，明明是相同的路程，默爾曼卻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影響，他像一具完美的雕塑站在道里安面前，聽不見呼吸，也聽不見心跳。

    不知道為什么，道里安總有種莫名的緊迫感，他隱約感到留給他們獨(dú)處的時間不會太多，因此短暫地猶豫了兩秒鐘后，他咬牙向默爾曼坦白。

    “我可能要變成怪物了?！?/br>
    說完，他轉(zhuǎn)身背對著默爾曼，掀起了自己的病號服，將整個光裸的背部全部袒露于對方面前。

    道里安在自己粗重的呼吸聲里焦慮地等待著對方的反應(yīng)。

    這是第一個知道道里安秘密的人，這兩天來給他做檢查的醫(yī)生都被他草草打發(fā)走了，并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

    道里安也不清楚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他只是在昨天早晨因?yàn)楹蟊车膭⊥炊鴱呢瑝糁畜@醒，接著就發(fā)現(xiàn)自己跌入了又一重噩夢之中——

    他的身體發(fā)生了變異！

    道里安有預(yù)感，如果被迪倫或者羅伯特知道了他的“變異”，那么他可能再也回不到那間病房，也再也不可能見到默爾曼了。

    道里安靜靜地等待了片刻，身后沒有任何動靜，也許只過了幾秒鐘，但他卻覺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

    “是不是很可怕？”道里安忍不住開口詢問，他害怕極了，害怕自己真的變異成某種怪物，更害怕默爾曼尖叫著離開這間陰暗擁擠的小房間。

    “疼嗎？”不久后，道里安聽見默爾曼這樣問他。

    道里安仔細(xì)感受了一下，正想說如果不擠壓到后背的話其實(shí)并沒有太多感覺，可突然，仿佛觸電一般，當(dāng)?shù)览锇哺械接惺裁幢鶝銮胰彳浀臇|西觸碰到自己脊背上那些凸起的骨棘時，他差點(diǎn)因?yàn)檫@過于酥麻的刺激感而險些摔倒，幸而默爾曼在他身后抱住了他，并扣著他的后頸用力將他壓在了墻壁上。

    “不……唔……默爾曼……默……”

    道里安被迫趴在墻壁上，當(dāng)他意識到默爾曼正在用嘴唇一點(diǎn)一點(diǎn)親吻自己畸形的脊柱時，他的身體連同著靈魂都因這強(qiáng)烈的刺激而劇烈顫抖起來，甚至下一秒就要昏死過去。

    “一點(diǎn)都不可怕，道里安，很可愛。”

    道里安在意識模糊的震顫中隱約從耳邊捕捉到了這句話，他想反駁對方，至少質(zhì)疑對方的審美，可他一個詞也說不出來，仍舊沉浸在那種可怕刺激的余韻之中，短促地喘息，身體痙攣。

    道里安感到自己在流淚，可他控制不住，也根本分不清讓自己發(fā)瘋的到底是身體奇怪的反應(yīng)，還是獲得來自默爾曼的認(rèn)同后的釋然和激動。

    “根本不可愛，一點(diǎn)兒也不……我要變成怪物了……”

    “別哭，道里安，你哭得叫我心碎?！蹦瑺柭p輕放下道里安的衣服，可他的雙手仍舊圈著后者最近變得愈發(fā)纖細(xì)的腰，并輕輕撫摸，“我檢查過了，你才不是怪物，你很正常?！?/br>
    此時的道里安被恐懼控制了大腦，以至于他并沒有意識到在這個小空間里擁擠著的曖昧氛圍。

    他不想叫默爾曼看到自己狼狽的一面，只匆匆用手背擦掉眼淚，轉(zhuǎn)過身面對著默爾曼，并再次求證：“真的嗎？我沒有發(fā)生什么變異嗎？可是……那要怎么解釋我的脊椎？”

    道里安再也忍不住，他向默爾曼吐露出了自己對于這家療養(yǎng)院的全部懷疑。

    “你知道嗎，他們告訴我住進(jìn)這間療養(yǎng)院是為了治療什么見鬼的新型病毒，可我已經(jīng)接受了一個多月的治療，沒有任何好轉(zhuǎn)！”

    道里安每天都要吃一大堆藥丸和膠囊，經(jīng)常性輸液，治療方案上寫著它們能治療肺炎和神經(jīng)疼痛什么之類的病癥，可道里安根本不相信這些鬼話，如果它們真的有效，道里安現(xiàn)在就不會躲在這里痛哭流涕。

    默爾曼幫道里安抹掉眼角的水漬，他低啞的聲音從口罩里傳出，帶著某種難以察覺的蠱惑感：“所以你的意思是，在你服下那些藥物后，癥狀不僅沒有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嚴(yán)重？”

    道里安仰頭看著默爾曼的眼睛，這個角度令他看上去無助極了：“是，他們太奇怪了，這間療養(yǎng)院太奇怪了，我每天都被當(dāng)做實(shí)驗(yàn)體似的觀察，你知道的，他們每個人都要寫工作日志……到底是怎樣的病毒會讓人產(chǎn)生變異？甚至需要每天觀察患者的狀態(tài)？一定哪里有問題！”

    道里安越說越激動，他甚至要大聲吼出來了，默爾曼攬著他的后頸輕聲安撫他：“噓——冷靜，道里安，我想或許，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待這件事，你失去了快五年的記憶不是嗎？你根本不清楚自己為什么進(jìn)入這家醫(yī)院？”

    道里安立刻點(diǎn)頭，強(qiáng)忍著心底的憤怒和恐慌。

    “所以是否有一種可能，”默爾曼頓了頓，“你根本沒有生?。俊?/br>
    默爾曼的話音仿佛一個停止鍵，它截?cái)嗔说览锇布贝俚暮粑?，令他在剎那間變成程序出錯的機(jī)器人，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自己那雙灰藍(lán)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默爾曼。

    這間小小的清潔工具間安靜了下來，唯一發(fā)出聲響的只有浮動的塵埃。

    默爾曼貼近了道里安，打量著道里安的表情，他那仿佛咒語般的話語繼續(xù)從口罩下傳出。

    “你早就想到這一點(diǎn)了不是嗎？或許你從一開始就沒有生病，令你的癥狀不斷加重的，不是什么所謂的新型病毒，而是——你吃下的那些不明藥物？”

    “他們在觀察你，觀察你的變化，記錄你的痛苦，他們對你毫無憐憫，即便你們是同類。”

    默爾曼捧著道里安的臉頰，捧著那兩汪灰藍(lán)色的大海，在那里，他看見希望在褪色，理智在崩潰，靈魂在碎裂，但他不打算停下。

    “這不是你的錯，道里安，是那群魔鬼，他們在欺騙你，利用你，你是無辜的，你本可以不用受到這些傷害。”

    “但是我又能怎么做？”道里安絕望地呢喃出聲，“馬格門迪，我的繼父，只要有他存在，我就不可能逃離這里……”

    “不要害怕，道里安?！蹦瑺柭p聲安撫他。

    不知道是不是道里安的錯覺，他似乎在默爾曼的眼睛里看到淡淡的熒光，那種獵食者才會有的饑餓的目光。

    他聽見默爾曼對他許諾——

    “我?guī)汶x開這里?！?/br>
    道里安的理智在這一刻短暫回籠：“不行，我不可能讓你冒險，你根本不知道馬格門迪的勢力到底深入到了哪一步，我會害死你的。”

    “我不在乎?！蹦瑺柭敛华q豫地說，“只要你開口，道里安，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br>
    道里安困惑地看著默爾曼，他幾乎不敢開口問這個問題：“但是為什么？你沒有必要為我做到這一步?！?/br>
    默爾曼纖長濃密的睫毛動了動，他伸出手，緩緩扯掉了自己的口罩，說：“‘為什么’？我認(rèn)為你知道?！?/br>
    這是默爾曼第一次在道里安面前摘下口罩，正如道里安預(yù)料的那樣，在口罩之下的是一張無比英俊的面容，神圣，皎潔，如海上的銀月般不可侵犯，但同時它又是迷人的，誘惑的，你注視他的每一秒都會墮入更深的海底。

    莫名的，當(dāng)這張面孔進(jìn)入道里安的視線時，他聽見自己在心底小聲地認(rèn)同：

    是的，就該是這樣一張臉。

    可明明他們才認(rèn)識一個月，明明道里安從未見過默爾曼的長相。

    這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當(dāng)他們對視著靠近彼此時，一切都不重要了。

    道里安被勾走了魂魄一般，難以自持地主動仰頭啄上那淡色的嘴唇。

    這根本不是一個淺嘗輒止的初吻，這是一個熱辣的，交纏的，充滿欲望的深吻。

    道里安用力攀著身上人的肩背，他喘息著，顫抖著，靈魂在對方的撫摸下發(fā)出痛快的戰(zhàn)栗。

    終于。

    終于。

    他們緊緊擁抱著彼此，在唇舌廝磨間組成一塊補(bǔ)全的圓。

    恍惚中，道里安似乎又產(chǎn)生了幻聽，不過這一次，他只聽見了一個人的聲音，一個男人低沉動人的悲鳴。

    【道里安，不要再拋下我了?！?/br>
    第83章

    當(dāng)一個人始終無法通過自己的努力達(dá)成某種目標(biāo)時，便會感到無助。

    即便道里安強(qiáng)迫自己不要掉入消極情緒的陷阱，然而事實(shí)就是他在這間醫(yī)院里的所有訴求都沒有得到解決。

    他想知道自己感染了什么病毒，在接受怎樣的治療，為什么病情沒有任何好轉(zhuǎn)，身體的奇怪變化卻越來越多……

    因?yàn)樵诤Ｉ掀×藥滋煲虼烁腥玖瞬幻鞑《荆?/br>
    哈，朝大海里排放核廢料時不以為意，現(xiàn)在他們倒是肯承認(rèn)大海變成了骯臟的病原體了？

    而那些裹在白色醫(yī)用護(hù)具里的醫(yī)生們，他們在固定的時間一窩蜂地進(jìn)入道里安的病房，冷漠地記下道里安所說的每一個字，觀察他的每一個反應(yīng)，再一窩蜂地離開，仿佛一群只具有記錄程序的機(jī)器。

    他們給出的所謂的“解釋”和“治療方案”道里安一個字也不信。

    默爾曼說得沒錯，道里安早就開始懷疑這間醫(yī)院在他身上進(jìn)行的“治療”。

    更準(zhǔn)確地說，他懷疑一切，如果不是默爾曼，他甚至以為是自己瘋了。

    從他在病床上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周圍的一切都像是閃爍著光怪陸離的霓虹燈——醫(yī)生是白色機(jī)器，繼父眼神里銹色的仇恨，母親異常的熱情是突出的亮黃色，丟失在海藍(lán)色里的記憶，看不見的透明人在耳邊尖叫，綠色的藥丸灌進(jìn)胃里，肺部和雙腿在黑夜里刺痛，再撓出血色的抓痕……

    道里安掉進(jìn)這混雜的彩色中，他即將被侵染，即將被同化，最終完全失去自己的底色。

    直到默爾曼朝他伸出手。

    “不要害怕，道里安，我會帶你離開這里?！?/br>
    在那間滿是霉味的狹窄清潔工具間里，默爾曼在道里安的耳邊低聲承諾。

    是否應(yīng)該相信他？

    道里安不知道，也許他應(yīng)該更理智，更謹(jǐn)慎，沒有人會無緣無故不收取報酬地幫助另一個人，更何況道里安很可能是這家“療養(yǎng)院”的實(shí)驗(yàn)體，帶他逃跑只會給默爾曼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這跟所謂的“愛情”沒關(guān)系，由荷爾蒙所引起的生理沖動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默爾曼應(yīng)該清楚這一點(diǎn)。

    可每當(dāng)?shù)览锇伯a(chǎn)生動搖時，他就會想起那個瘋狂的吻。

    道里安不確定這是不是他的初吻，他從沒愛上過任何人——至少在他的記憶里是如此，也根本無法想象自己會和另一個人交換體液，道里安以為自己會排斥，會覺得惡心，可事實(shí)卻是他完全沉浸其中，陶醉得要命。跟隨著對方的節(jié)奏，道里安很快就知道該怎么運(yùn)用自己的舌頭，他們配合得相當(dāng)不錯，道里安幾乎要為自己的“天賦異稟”而感到得意了。

    有時候道里安會遺憾地想，如果自己能早一點(diǎn)兒遇見對方，比如在大學(xué)的時候，他們說不準(zhǔn)會是最契合的伴侶，但是現(xiàn)在，道里安不知道……

    或許最好的方案是道里安自己想辦法逃出去，不給默爾曼添麻煩，也減少道里安陷入麻煩的可能性，然而這條路很難走通。

    道里安之前就曾多次嘗試離開這間療養(yǎng)院，但他的行蹤似乎正被監(jiān)視著，只要他邁出病房， 迪倫，羅伯特，或是其他的醫(yī)護(hù)便會突然從四面八方出現(xiàn)，看似關(guān)心他的情緒和狀態(tài)，其實(shí)一直在試圖把他引導(dǎo)回病房。

    道里安也曾對羅伯特提出過出院，可對方憂慮地告訴他：“我們不確定你身體內(nèi)的病毒是否具有傳播性，為了保證其他市民的生命安全，請?jiān)徫也荒芊拍汶x開?！?/br>
    而如果道里安要強(qiáng)行離開，一些穿著黑西裝帶著墨鏡的大塊頭就會突然出現(xiàn)把他送回病房，如果道里安過度掙扎，他還會被捆上束縛帶。

    他唯一能得到的就是被人在病情癥狀一欄上加上幾個“暴躁”或“行為危險”的字樣。

    因此，跟著默爾曼離開這里便成了道里安唯一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