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觀察日志 第48節(jié)
當艙門緩緩開啟的瞬間,腐臭的水液涌了出來,里面躺著的儼然是一具被海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尸體。 死神在很早之前就光顧了這間小小的艙艇,道里安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跪在救生艙邊,道里安深深地垂下頭,悲傷和無力感擠壓著他的胸腔,令他脆弱的肺部遭受尖銳的刺痛。 西爾維靠了過來,用尾巴圍住了道里安。 “我沒事。”道里安深深呼出一口氣,對救生艇里的尸體說了句抱歉,小心地取下了對方的個人終端。 這種偷竊死者遺物的罪惡感令道里安非常不適,他幻想自己在另一重不存在的空間里對著那死去的靈魂懺悔自己行為的不端,他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獲得另一只終端,這一次他一定會保管好它…… 就在道里安將那只終端貼住皮膚時,它如道里安所期待的那樣自發(fā)啟動了,然而這并非終止,下一秒,不可思議的一幕發(fā)生了,當終端上的針孔攝像頭獲取了道里安的面孔和瞳紋后,它自動解開了鎖定,蹦出一行寒暄語—— “甜心,早上好。” 現(xiàn)在,道里安可以cao作這只終端里的任何程序了。 但是為什么? 道里安茫然地盯著手里這只終端,足足愣了有十幾秒,在意識到某些事實后,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在混亂的目眩里踉蹌著喊出聲。 “不,不,?二傳,?轉(zhuǎn)載不不不!”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專屬于自己的個人終端,唯一一個以親密關(guān)系錄入了道里安的面孔和瞳紋的,只有耶羅姆的個人終端。 “怎么會這樣?” 道里安趴在救生艇旁仔細打量艙內(nèi)那具腐爛的尸體。 他怎么會是耶羅姆? 耶羅姆是個火熱的,玫瑰般熱烈的男孩兒,他喜歡漂亮精致的妝容,哪怕是一根頭發(fā)絲都有獨屬于它自己的位置。 而這具尸體,他是死亡吸食走靈魂后吐出的殘渣,他已然腐爛發(fā)臭,令人作嘔,是一切美好的反義詞。 他與耶羅姆沒有半點相似之處,他怎么會是耶羅姆? 道里安對西爾維無措地解釋:“你見過他的,就是那個穿裙子的男孩子,穿上高跟鞋比我高出這么多,他,他……” 終于,時隔兩周,研究所這只人造巨獸死后的喪鐘越過漫長的時間軌跡傳進了道里安的耳朵里,大海將它的死訊以這樣的方式叫道里安真切地看到,聽到,嗅到,觸摸到。 研究所被摧毀了,罪惡的實驗室沉于海底,正義女神的裁決之劍終于砍向了那些披著人皮的魔鬼,這一切固然大快人心,可死神會在揮舞鐮刀前做挑選嗎?還是殘忍地一并收割了所有無辜的靈魂? 道里安記得大衛(wèi)攬著他的肩膀安慰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記得阿刻索夫人在心理疏導室的楓葉紅沙發(fā)和蜂蜜茶,以及她在傾聽道里安訴說苦惱時母親般的維護和鼓勵;他記得姵森無條件地幫自己掩蓋了人魚之歌的秘密;他記得韋斯博說會幫他打聽更多關(guān)于人魚的消息…… 那么多曾對道里安施以善意的人。 他們能夠幸免嗎? 道里安最終選擇將耶羅姆的尸體送回了大海,這一刻他從未有過地虔誠,希望海神能夠賜予他安息。 當星月夜的長裙隨海風在海面上飄蕩時,道里安躲回了小島的巖洞里,躲在西爾維的懷抱里,緊貼著他的魚尾巴。 今天發(fā)生了太多事,每一件都讓道里安猝不及防,他被迫以各種角度體驗了死亡,這令他此刻無比珍惜與西爾維的擁抱。 “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 道里安于黑暗中開口,他望著人魚那雙泛著熒光的美麗雙眼,有種近乎獻祭一般的坦誠。 今天的經(jīng)歷叫他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即死亡會在任何時候以任何一種方式降臨,也許是明天,也許是下一秒,因此想做的事必須要立刻去做,想說的話必須要立刻被表達。 “愛?!蔽鳡柧S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道里安,他像是在詢問道里安這個詞的意思,又像只是單純的附和。 “是的,愛?!?/br> 道里安并不清楚在人魚這種生物里是否存在這樣的概念,也不太在乎西爾維是否真的“愛”他,他只是想表達,想叫西爾維明白他的心意。 他擁抱西爾維,告訴他這是“愛”;他親吻西爾維的臉頰,告訴他這是“愛”;他將西爾維的手蹼放在自己的胸前,叫他感受自己因為貼近愛人而悸動的心跳。 “這也是愛?!?/br> 道里安這樣說。 在人魚單純直白的注視下他突然涌出些羞赧的情緒:“我從來就不擅長解釋概念,你大概聽不懂,但是我想讓你知道,沒人能阻止死亡的降臨,但死亡也不能阻止愛的延續(xù)……” 道里安感到自己似乎在把“愛”的定義變得更加混亂,但他就是無法停止這么做,因為西爾維的神色是那樣的認真,當他們四目相對時,一個吻就誕生了。 這是一個帶著人魚氣味的腥香的吻,西爾維對道里安說:“愛?!?/br> 夜深了,道里安在人魚的歌聲里沉沉睡去,夢里,他又回到了大海中,海水溫柔地撫摸著他,像母親的懷抱。 耶羅姆的終端此刻正躺在道里安的手腕上,這一次它沒有再消失了,但道里安也失去了使用它的興趣,這座小島搜索不到任何信號,也不太可能有另一個終端會接受到它的求救信號。 道里安不再奢望離開這座小島,他選擇坐在海邊陪伴人魚,希望在肺病和腿疾殺死他之前,能給西爾維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 然而命運的樂章總是在低潮處驟然迸發(fā)出響亮的音階,著者從不在故事的轉(zhuǎn)折處標下腳注。 就在道里安決心留在島上度過余生的當天下午,從遙遠的天際傳來了飛機扇葉旋轉(zhuǎn)的轟鳴。 第73章 道里安感到自己是被命運cao縱的木偶,看不見的引線支配著他的身體,他站了起來,仰頭盯著那不斷駛來的直升飛機,朝著它的方向直直沖進大海。 他終于發(fā)現(xiàn),這一次的飛機不再只是路過,它的目的地是道里安所在的這座小島! 這不太可能是因為道里安用終端發(fā)出的求救信號獲得了回應,這幾天附近都沒有任何飛機或者船只經(jīng)過,唯一的解釋是聯(lián)盟救援隊在打撈研究所被摧毀后的殘骸,接著他們順著耶羅姆救生艇的航行軌跡找到了這里…… 不重要了,這架飛機為什么而來一點兒也不重要。 在孤島上過了兩周原始人的生活后,道里安終于可以重新回到人類社會,他不用再遭受病痛的折磨,他得救了! 但突然—— 風向變了。 道里安不清楚為什么自己敏感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一種強烈的不安在他的腦袋里拉起了警鈴,于是他停下了腳步。 就在此時,西爾維也來到了道里安的身后,他同道里安一起,仰頭盯著那不斷靠近的,發(fā)出刺耳噪音的人類造物。 今天本該是晴天,中午時陽光明艷,晴空萬里,但此時,陽光消失了,烏云聚集起來遮住了太陽。 大海寧靜得可怕。 道里安不知道該怎么對西爾維解釋,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他還沒有做好準備與西爾維告別。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希望這架飛機只是路過,這樣他就能有足夠的時間坐下來,同西爾維好好解釋,他必須得離開他一陣子。 可是現(xiàn)在,他該說些什么呢?他該用哪個詞充當這段離別宣言的首字母? 越來越近了。 那架直升飛機越來越近,道里安已經(jīng)可以清晰地看見里頭坐著的飛行員。 道里安的心臟在胸口劇烈跳動,因為興奮,因為緊張,因為愧疚。 必須得開口說些什么了,道里安回過頭,他深深地凝視著人魚的眼睛,不停對他重復三個詞:我愛你。 “我愛你,西爾維,我愛你,但是……” 人魚低頭俯視著他,用那雙純粹的銀灰色眼睛看著他,沒有表情,沒有任何回應,接著他再次仰頭,將目光投向那不斷駛來的人造物。 他變得不像西爾維了。 道里安無法用語言描述出面前這條人魚在此刻的變化,他似乎蛻掉了人性的外殼,將獸類的本質(zhì)暴露了出來,這一刻的西爾維不會對道里安撒嬌,他是會殺死任何入侵者的海洋獵食者。 就在道里安產(chǎn)生這個念頭的同時,西爾維動了起來,他貼近道里安,將兩只手蹼緊緊靠在了他腦袋的兩側(cè),準確來說,是覆蓋在了耳朵的位置上,下一秒—— “嘶————?。?!” 一陣怪異至極的嘶吼貫穿了道里安的耳膜,甚至戳穿了rou體的遮掩直接刺透了靈魂。 這絕不是夸張的說法,在那聲嘶吼持續(xù)的幾秒鐘內(nèi),道里安感到大腦一片空白,即便西爾維捂住了他的耳朵。 那種夾雜著憤怒和怨恨的動物的嚎叫污染了意識,引起了強烈的生理不適,在那叫聲停止后,道里安依然能聽見吵雜的白噪音縈繞在耳邊,他頭暈,反胃,連保持站立的力量都消失了,只能勉強靠在人魚的胸膛上。 受到影響的當然不可能只有道里安一個,在他朦朧的視野里,那只直升機也開始晃動起來,仿佛遭到了強烈的氣流攻擊,但好在它依然堅定地朝著小島飛來。 然而,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一個非常錯誤的決定。 這一刻,平靜的海面突然產(chǎn)生了巨大的漩渦,道里安還沒能注意到這一點,當他意識到不對勁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他拼命沖那架飛機揮手,示意對方離開,然而有東西比他更快一步—— 一只龐大的章魚觸手驟然破開水面探了出來,它那巨大到可怕的體積并沒有減緩它的速度,事實上它無比靈活,甚至超越了人類眼睛所能捕捉到的速度。 不,也許不是章魚觸手。 道里安無法叫出這東西的名字。 它的直徑約有50米,下粗上細,乍一看確實類似章魚的腕足,但當你仔細觀察那只觸須時你會發(fā)現(xiàn),那些看似吸盤似的橢圓形凸起長滿了獠牙,其實是一張張長滿尖牙的蠕動著的口器。 怪異的,龐大的,惡心的,難以名狀的。 那rou紅色觸手仿佛憑空出現(xiàn)一般,倏地伸向天空,用細長的腕足握住了直升機的尾巴。 而由人類制造的鐵鳥無助地晃動著身軀,拼命想要掙脫,里頭的人類掏出了激光槍試圖趕走那只觸手,但他們正在對付的,不過是一只怪物身體的萬分之一。 在那只觸手因為受傷而放棄控制直升機后,它另幾個兄弟從海里探了出來,每一只都比它更粗更長,瞬間就能抵達半空中一個難以置信的高度,道里安簡直無法想象擁有這些可怕腕足的怪物到底擁有多么龐大的身軀。 “快走!離開這里!離開!不,不——!” 道里安叫啞了嗓子,可他注定無法改變什么。 當那些觸手一同探向那架飛機時,死亡已經(jīng)吹響了號角,不過幾秒鐘的時間,那架盤旋于半空中的直升飛機就被包裹著拖入了大海,在一連串的氣泡水柱噴出后,它消失不見了,連帶著飛機上幾條無辜的生命一起,消失了。 大海再次恢復了平靜,陽光正好,海鳥在天空中鳴叫徘徊,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像是可怕又短暫的海市蜃樓。 然而—— 龐大殘暴的海怪…… 研究所劇烈搖晃的走廊…… 人魚…… 西爾維…… 破碎的拼圖終于找到了適合自己形狀的拼接口,一塊又一塊,組成了一張完整的答案。 道里安急促地喘息著,他推開了西爾維,在淺灘里踉蹌了幾步,轉(zhuǎn)過身去,不可置信地盯著對方。 “是你?西爾維,是你在cao縱那只怪物嗎?所有的一切,包括研究所,都是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