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爾維的身影逐漸浮出水面，道里安清空了大腦里的消極想法，他依然憑借著肌rou記憶，給了愛人一個甜蜜的吻，并伴著一個溫和的微笑。

    就這樣，道里安和西爾維在孤島上又度過了平靜的一天。

    道里安預(yù)感自己活不了太久，于是用盡全力滿足西爾維的所有要求，即便他因為在海水里和西爾維大干一場后，斷斷續(xù)續(xù)地咳嗽了一整晚。

    可如同所有故事的轉(zhuǎn)折，安寧總是序章，所有已知的零件故障都沒能阻擋命運的巨輪朝著主角預(yù)想的方向前進(jìn)。

    直到。

    直到一片落葉驚醒了一塊小小的水洼，漣漪蕩漾開來，嚇走了停歇在野花上的一朵蝴蝶，它展翅，掀起一陣微風(fēng)。

    第十三天的中午，道里安坐在礁石上欣賞西爾維跳舞的那時候，看見了天空中的一個黑點。

    在遙遠(yuǎn)的天際，在那純粹的，潔凈的，藍(lán)色的天幕上，有個極小的黑點正在緩緩靠近。

    道里安猛地站起身，他因為腿軟而踉蹌了幾步，但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那個黑點。

    正常情況下你很難注意到頭頂?shù)哪且稽c變化，它可以是飛蟲，可以是海鳥，甚至大概率是眼花。道里安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眼睛可以捕捉到那么遠(yuǎn)距離的物體，他屏息靜靜等待著，等那黑點出現(xiàn)清晰的輪廓，在天邊劃出一道長長的軌跡后又逐漸遠(yuǎn)去。

    “道里安？”西爾維擔(dān)憂地站在道里安身邊，詢問他發(fā)生了什么。

    道里安沒有理會他，他的心臟跳得很快，血液沸騰著在他的身體里穿梭，有什么東西在道里安的體內(nèi)復(fù)活了，是復(fù)燃的余燼，是抽芽的枯木，是希望的尸骸從墓xue里爬了出來。

    那是一架飛機。

    一架龐大的，嗡鳴的，拖著長長尾跡的人造物。

    道里安頭一次覺得它形狀可愛。

    因為這架飛機的出現(xiàn)，道里安無法遏制地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

    也許他不用死了。

    第70章

    道里安恍惚地度過了接下來的下午和夜晚，他目睹自己變成了一具空洞的軀干，在同人魚的每一次互動時展現(xiàn)出恰到好處的笑容，可實際上，無數(shù)念頭在道里安空曠的身體里吶喊，激起層層回聲——

    他可以離開這里。

    離開這座島嶼。

    回到人類社會去。

    不不，他并不想離開西爾維，他只是想要恢復(fù)健康，治好自己奇怪的病癥。

    如果可以的話，道里安希望西爾維能同他一起前往陸地，但西爾維是一條人魚，因此道里安想出一條折中的辦法，那就是叫西爾維留在這片海域，等道里安痊愈后再回來找他。之后他們可以挑選一處雙方都滿意的海岸，從此在那里定居……

    這是道里安預(yù)設(shè)的完美劇本，可他該怎么跟西爾維解釋這個計劃？這條獨占欲強到可怕的人魚真的會愿意讓他離開嗎？他是否會認(rèn)為道里安在拋棄他？

    在各種神話傳說里，人魚都是專情的物種，他們認(rèn)定伴侶后就絕不背叛，當(dāng)有一方死去后，另一方也很難活得長久。

    而非常不幸，西爾維這只可憐的小人魚，他放棄了自己的同類，選擇了道里安，一名脆弱的，沒有尾巴的，只能生活在陸地上的人類。

    可即便如此，西爾維也在努力地“飼養(yǎng)”道里安，時時刻刻都在想辦法叫他開心。

    在人魚溫柔深情的注視下，道里安被求生欲和罪惡感反復(fù)撕扯，完全拿不定主意。

    直到他在第二天早上起床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痛突然加劇。

    很難形容這種折磨般的痛楚，那是施加于骨骼深處的酷刑，酸痛的同時還帶著少許麻癢，仿佛無數(shù)細(xì)小螞蟻正在爬行啃噬，這讓道里安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尖刀之上。

    只有完全放棄步行，在大海里游動時，他的雙腿才能得到短暫的解脫。

    也許他不該再猶豫下去了。

    道里安在艱難地考量后下定決心——

    與其留在西爾維身邊很快死去，不如回到陸地上治好怪癥后再同西爾維共度余生。

    但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可以說機會渺茫。

    因為道里安離開這座島嶼的唯一途徑，就是寄希望于偶爾路過這片海域的飛機能夠注意到這里還生活著一名人類。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在如今巨型生物活動頻繁的海洋里，人們不得不放棄了用船只進(jìn)行遠(yuǎn)距離航行，因為你實在無法預(yù)測，你會在哪片海域因一只巨獸隨意的翻身而船毀人亡。

    曾經(jīng)人們對待海洋的態(tài)度就像對待一座熱鬧的海洋館，總以為自己可以對里頭的生物高談闊論，評頭論足，仿佛自己就是造物主。

    而現(xiàn)在因果輪悄然轉(zhuǎn)動，就像人類從不會在意腳下一只螞蟻的死活，在大海及其龐大子民的襯托下，人類也成為了海洋中的螞蟻。

    等等，也許“螞蟻”不夠貼切，道里安覺得用“動物園里的猴子”來形容自己的同類會更加適合，因為它們不僅吵鬧，還會對外頭圍觀的游客扔香蕉皮。

    無論如何，這正是道里安苦惱的來源：這片海域不可能迎來船只的救援，道里安唯一離開這座島嶼的機會只有過路的飛機，然而萬米高空上的一架飛機注意到太平洋里一座孤島上的渺小人類的概率又能有多大？

    然而倘若有可能，哪怕是億分之一的可能，道里安也希望能得到救援，離開這座孤島。

    為了治好他的怪癥，為了他能夠長久地與西爾維相伴——道里安必須不停對自己重申這一點來平緩內(nèi)心的愧疚。

    每當(dāng)他看見人魚滿是信賴地依偎在身邊，而他卻在想著如何離開對方時，那些糟糕的自責(zé)感就會變作洶涌的海浪重重?fù)舸蛩膬?nèi)心。

    愿海神原諒他，道里安實在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但同時他也絕不愿意放棄任何求救的機會。

    因此在那架飛機出現(xiàn)后的第二天，道里安打算采取一些措施，比如在島上用貝殼擺出sos的圖樣，把顏色鮮艷的珊瑚堆在一起，將自己白色的實驗服壓在兩塊石頭中間當(dāng)做旗幟……希望能夠有用。

    道里安這么做時，西爾維就在一旁默默地看著。

    道里安認(rèn)定這只人魚不會清楚這些東西的作用，但心虛給他的四肢套上枷鎖，他很不自在，一邊尋找可用的工具，一邊對著人魚沒話找話說，像個演技拙劣的小丑。

    但行動永遠(yuǎn)比計劃難得多，道里安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座小島上并沒有足夠多的貝殼，并且如果需要珊瑚，他就必須下海，道里安的求救計劃卡在了第一步的準(zhǔn)備階段。

    就在道里安正對著面前一堆小貝殼發(fā)愁時，西爾維也在觀察著自己的人類伴侶，在發(fā)現(xiàn)對方似乎對貝殼感興趣后，他立刻沖進(jìn)大海里為道里安搜集來了一堆貝類，它們大部分還是活的。

    西爾維睜著那雙純真的大眼睛注視著道里安，等待著伴侶的夸獎，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協(xié)助伴侶離開自己。

    道里安幾乎要在罪惡感里溺亡，他抱住西爾維，給了他一個滿懷歉意的吻，決定暫停今天的物資搜尋計劃，接下來他的時間都應(yīng)該留給西爾維。

    可正當(dāng)他打算把那些貝類挪到一邊去時，一只康森海扇蛤——道里安不確定，它似乎發(fā)生了變異——它的兩片貝殼之間好像夾著什么東西，某種黑色皮革條狀物像條舌頭似的從它的貝殼里伸了出來。

    道里安用了些暴力手段將那只海扇蛤用力打開，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手表似的機械物，道里安抹掉上面的粘液，愣愣地打量著它。

    “道里安，什么東西？”

    西爾維湊過去用鼻子嗅了嗅，接著很快他就嫌棄地扭開了腦袋，那種刺鼻的人類造物的氣息讓他非常不愉快，他想叫道里安丟掉它，可道里安竟然將那惡心的小玩意兒戴在了手腕上，經(jīng)過了幾秒鐘的等待后，那小東西突然亮起了藍(lán)光，它活了過來。

    道里安欣喜若狂，他簡直不敢相信，一只個人終端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送到他的手上，并且它竟然還能正常運作！雖然不知道這只終端的主人遭遇了什么，但是——

    感恩上帝，感恩海神！

    道里安雀躍起來，他抱住西爾維，在人魚光滑的臉蛋上狠狠嘬了一口：“寶貝兒你可真棒，我快愛死你了！”

    道里安沉浸在情緒的海洋里，以至于完全忽視了人魚的異樣，以往道里安勾勾手指就能令他獸性大發(fā)，但現(xiàn)在甜言蜜語和一個熱切的吻都沒能令人魚產(chǎn)生更多的波動，他只是站在那兒，默默地注視著道里安手腕上的那枚小東西。

    “讓我們好好研究一下它?！钡览锇苍谝粔K礁石上坐下，專心擺弄起這只終端。

    從上個世紀(jì)開始，這種手表似的個人智能終端逐漸取代了其他設(shè)備，成為人們的主要通訊工具，但它的功能遠(yuǎn)不止于此，它還能是身份證明，是錢包，是鑰匙，是娛樂工具，是學(xué)習(xí)手段，是老師，是醫(yī)生，是助手，是心靈伴侶……你幾乎可以用它做任何事。

    同時，這也意味著一個人所能產(chǎn)生的全部數(shù)據(jù)都儲存在了這只小小的終端里，可以說它就是數(shù)據(jù)化的你。

    當(dāng)然，正因為一只個人終端包含了太多的個人信息，它的安全系數(shù)極高，內(nèi)設(shè)各種生物密碼鎖，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越過持有者使用ta的個人終端。

    但有一項功能是不需要解碼也能使用的，那就是“緊急求救”功能。

    即便道里安目前的地理位置沒有通訊信號，個人終端也可以持續(xù)地向外界發(fā)送求救信號，當(dāng)有其他終端靠近附近區(qū)域時，都會立刻接收到它的求救信息——這可比用貝殼擺放sos以吸引飛機注意要靠譜得多。

    并且終端采用的是人體熱能發(fā)電，只要將它緊貼皮膚，就不用擔(dān)心電量問題。

    毫無疑問，這個現(xiàn)代科技的產(chǎn)物給了道里安極大的安全感，他一整天都將它戴在手腕上，時時關(guān)注它的動態(tài)。

    雖然道里安不清楚下一次再有飛機經(jīng)過這片海域是什么時候，但總算他有了些希望。

    夜晚臨睡前，道里安擔(dān)心巖洞會阻礙終端的信號發(fā)送，于是猶豫片刻后，他選擇將終端留在了洞外。

    也許是終于有了轉(zhuǎn)機，道里安在這天晚上難得睡了個好覺，早上醒來時也神清氣爽。

    道里安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沖到巖洞外去取那枚終端，這一夜的時間一定耗費了它不少電量……

    道里安這樣想著，大步踏出了巖洞，來到先前擺放終端的石塊邊。

    然而。

    那里空空如也。

    什么也沒有。

    一如道里安從海里拖上來的那塊救生艇艙門，這只最有可能改變道里安命運的個人終端——消失了。

    第71章

    道里安在整個島上搜尋了兩遍都沒能找到那只該死的個人終端。

    頭頂?shù)年柟獠⒉粡娏?，但道里安被蒸出了一身汗，他在巖洞外那只終端本該在的地方停住腳步，整理思緒。

    道里安發(fā)誓，他并不是一個多疑的人，也絕不愿意平白無故地懷疑自己的伴侶。

    但是。

    在這樣一座只有他們兩人的孤島上，除了西爾維，還有誰能讓這只機械小玩意兒離開原先的位置消失不見？除非它自己長出尾巴跳進(jìn)了海里。

    道里安不想在大清早發(fā)脾氣，他的肺部和雙腿還在用疼痛折磨他的神經(jīng)。他竭力克制著怒火，轉(zhuǎn)身面對西爾維：“是你做的嗎？你丟掉了那只終端？”

    西爾維沖他眨了眨眼睛，一副茫然困惑的樣子，似乎沒能理解道里安的話。

    道里安于是又重復(fù)了一遍，這一次他多少有些咬牙切齒了。

    “別來這套，西爾維，我知道你能聽懂。告訴我，昨天晚上我睡著后，你到底有沒有偷偷挪動了它？就是我昨天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個東西。”

    “嗯？”西爾維發(fā)出海豚似的尖細(xì)叫聲，他微微縮起脖子，將兩只手蹼收在胸前，晃動著臀部并掀動起尾鰭，這是人魚在向道里安示弱，表示現(xiàn)在的他很脆弱，很害怕，需要道里安的保護。

    道里安盯著西爾維深深呼出一口氣：“好吧，好吧，也許是該死的海鳥叼走了。呼，這事到此為止?！?/br>
    這句話令西爾維振奮起來——你瞧，現(xiàn)在他又聽得懂人類語言了——他重新舒展開身體，貼著道里安哼哼唧唧地撒起嬌。

    道里安平復(fù)著情緒，順勢親吻上人魚的耳鰭：“我有點餓了親愛的，或許能勞煩你為我弄點吃的嗎？”

    “嗯嗯……”人魚愉快地發(fā)出一陣歡呼，他轉(zhuǎn)身跳入大海，很快就消失了蹤跡。

    道里安在岸邊靜靜地等候了片刻，接著他脫掉了睡袍，邁步朝著起伏的浪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