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道里安做出如此驚世駭俗的舉動，所內(nèi)的其他人也不敢擅自處置道里安，因?yàn)樗撬L的兒子。

    而馬格門迪，他此刻正在陸地上享受圣誕呢。

    于是只剩下等待這一個可選項。

    醒著的時候，道里安會打量這間禁閉室，他通過馬桶里的污垢判斷這里的清潔頻率，試圖修好那只出水不暢的水龍頭，最后在床對面的金屬墻壁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輕微的凹陷和不顯眼的劃痕。

    道里安湊近了那些劃痕，通過不太明顯的軌跡，讀出了那是幾個重復(fù)的單詞——

    【回到大海?；氐酱蠛！；氐酱蠛??！?/br>
    又一個海神教教徒。

    道里安這樣想。

    但他咀嚼著那幾個單詞，一直被他刻意遺忘的悲傷和自責(zé)仿佛決堤的洪水在剎那間吞沒了他。

    道里安失敗了。

    他最終也沒能救出西爾維。

    他還好嗎？

    安保小隊有沒有傷害他？其他研究員有沒有用他做實(shí)驗(yàn)？他的尾巴還痛不痛？

    真希望你能回到大海。

    道里安蜷縮在床角，腦袋埋在膝蓋上。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最終令他計劃失敗的人會是大衛(wèi)。

    道里安曾設(shè)想過無數(shù)可能，那個漏洞百出的可笑計劃會因?yàn)橐_姆的不配合而失敗，會因?yàn)楸谎策壍陌脖０l(fā)現(xiàn)而失敗，會因?yàn)槲鳡柧S無法抵抗海水阻力穿不過通道口而失敗……可事實(shí)上他們一路暢通無阻，道里安甚至只差開啟閥門這最后一步，卻最終敗于大衛(wèi)的舉報。

    可笑的是，大衛(wèi)原本只是擔(dān)心他會像利瓦爾那樣神志不清而殺掉耶羅姆——這是道里安被關(guān)禁閉前，大衛(wèi)親口告訴道里安的。

    “我很抱歉兄弟，但是我很慶幸我阻止了你，你已經(jīng)被人魚迷惑得太深了，道里安，醒醒吧。”

    迷惑？

    去他媽的。

    一群婊子養(yǎng)的！

    我才是這間研究所里最清醒的人！

    如果你們曾見過那煉獄一般的情景，如果你們曾聽見過他們的哀嚎，如果你們曾經(jīng)歷過他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那么你們就會知道，你們就該感謝，這個世界上仍然有人保有良知，愿意不惜一切代價打開水箱的閥門！

    西爾維，我的美人魚。

    我很抱歉。

    我沒能遵守諾言。

    圣誕結(jié)束了，道里安已經(jīng)可以想象到幾天后，西爾維被送到康斯比研究所，無助又絕望地失去自己的尾巴。

    西爾維。

    西爾維。

    道里安在心底默念這個名字，像溺水者緊緊抓住一根稻草。

    突兀地，道里安想起了那夜瘋狂的吻。

    它們是潮的，涼的，黏糊糊的，滿是腥氣的，但同時又是無比甜蜜的。

    實(shí)在是不可思議。

    那樣可怕的深海怪物，嘗起來竟然是甜的。

    而更讓道里安驚訝的是，其實(shí)他并不抗拒接吻。

    這聽起來可能有些怪異，但道里安確實(shí)非常不喜歡“接吻”這個動作，一想到要同另一個人交換唾液，道里安就感到一陣反胃，因此即便他曾打算去秘密酒會和陌生人干上一炮，也絕不會同意和對方接吻。

    但是同西爾維的那個吻，是道里安主動的，自發(fā)的，并心甘情愿。

    道里安一點(diǎn)也不討厭那個吻，甚至非常喜歡。

    道里安承認(rèn)自己毫無經(jīng)驗(yàn)，好幾次差點(diǎn)咬到西爾維的舌頭，好在對方是西爾維，他絕不會嘲笑道里安的不熟練，他只會像只小狗似的，胡亂地把道里安舔得一團(tuán)糟……

    逐漸的，道里安愛上了這間禁閉室——這里足夠小，足夠安靜，只容納得下道里安和他的回憶。

    他不知道自己想到西爾維時總是傻笑，也不知道禁閉室的針孔攝像頭完整地記錄了他所展現(xiàn)的一切奇怪反應(yīng)。

    終于，在第九次用餐后，道里安看見禁閉室門上的探視口被掀開，一雙渾濁的深棕色眼睛貼了上來。

    “我的孩子，瞧瞧我不在的時候你做了什么‘好事’?！?/br>
    那雙眼睛這樣說。

    像個企圖偽裝上帝卻演技異常糟糕的魔鬼。

    “圣誕快樂，爸爸。”道里安諷刺地笑起來，“很抱歉打擾了你的假期，不過只要你同意，我們可以當(dāng)做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那晚我只是喝得太多，不小心把‘寵物’放出來溜了一圈，你覺得這個提議怎么樣？”

    “這是我的過錯，當(dāng)初我不該讓你接觸那條人魚?！蹦请p棕眼睛盯著道里安，并不接他的冷笑話，“明天西爾維就會被移送去康斯比，而你，我會為你安排最好的醫(yī)院，你病得太重了我的孩子?！?/br>
    “放屁！我正常得很！有病的是你們，劊子手！殺人犯！”

    道里安猛地?fù)湎蚪]室的大門，他雙手扒著探視口，死死盯著門外那雙眼睛，恨意幾乎要從他的眼眶里溢出來。

    “你們不止殺死了三條人魚，還有利瓦爾，凱登，那些助手……四條人命！是你主導(dǎo)了這一切，馬格門迪，你是一切罪惡的主謀！”

    和道里安的洶涌仇恨相對的，是馬格門迪的鎮(zhèn)定，他輕微地?fù)u了搖頭，瞇起的眸子里瀉出一股高高在上的輕蔑。

    “歷史上所有開辟性的發(fā)現(xiàn)都染滿了鮮血，無辜的靈魂是前進(jìn)的基石，你難道沒有解剖過兔子嗎道里安？為了科研，每年都有上億只白鼠死在實(shí)驗(yàn)室，同時世界上每隔幾天就有一名研究員因?yàn)楦鞣N意外離世。我們用這些生命做燃料，煉成了現(xiàn)在你所能看見的，看不見的所有技術(shù)，一艘能在末日之海里航行的諾亞方舟。如果你要指責(zé)我，先指責(zé)你自己吧道里安，假如你此刻仍舊神志清醒的話?！?/br>
    “哈哈哈……”道里安笑出聲，他緊緊靠在探視口，確保那笑聲里的諷刺準(zhǔn)確無誤地刺向馬格門迪，“聽聽，聽聽，科研，技術(shù)，諾亞方舟，多么偉大的詞匯。當(dāng)謊話說得足夠多，是不是連自己都信了？那不如讓我來幫你回憶回憶，爸爸，三十年前，羅賓鎮(zhèn)，在你獲得所有無上光環(huán)之前，被你毫不留情踩在腳下的第一塊墊腳石，叫什么名字？”

    這次道里安找準(zhǔn)了地方，馬格門迪臉上的那張父親的面具破碎了，他死死盯著道里安：“你什么意思？”

    “你確定要我說得這么清楚嗎？”

    道里安不在乎了，他痛快極了，去他媽的謹(jǐn)慎，去他媽的計劃，報復(fù)的快感讓道里安大腦充血，他今天就是要撕掉馬格門迪的偽裝，逼他露出光鮮外表下的丑惡嘴臉。

    “人魚殺了約翰？你把這個消息告訴警察時不覺得荒謬嗎？約翰到底怎么死的，你以為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們，再沒有人知道真相了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馬格門迪的眼睛變成了泥濘的深棕色，“不要試圖激怒我，道里安，你不會想知道后果?！?/br>
    “后果？是的，你有無數(shù)手段可以整治我，親愛的父親，但是在那之前，我要讓所有人都看清你的真面目，馬格門迪，下地獄去吧！”

    道里安對著繼父憤然離去的背影放聲大笑。

    第56章

    情緒發(fā)泄后是無盡的空虛，道里安突然有些后悔，他并不害怕馬格門迪對他做出任何懲罰，但是西爾維呢？如果他們膽敢像對該隱那樣對待西爾維的話……

    “fuck！”

    道里安狠狠踢上金屬墻壁上的凹陷處，恨不得把那塊墻壁踢出一個洞，好鉆出這間骯臟的廁所。

    “fuck……”

    道里安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他頹喪地坐在潮濕陰臭的小床上，陷入了極度的無助之中。

    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道里安不確定，但他并沒有完全失去機(jī)會。

    如果按照正常的流程，道里安將面臨一次所內(nèi)的審判——是的，因?yàn)檠芯克c世隔絕，而人類的糾紛幾乎與他們的歷史等長，“法庭”不可或缺。

    其中“法官”自然是研究所的上級們，他們必定會咬死道里安的罪狀，因此道里安的機(jī)會在于每一位“陪審團(tuán)”的成員。

    為體現(xiàn)公正，陪審團(tuán)無固定成員，每次開庭前隨機(jī)抽取45位所內(nèi)成員組成陪審團(tuán)，最終道里安有罪與否也會由陪審團(tuán)投票決定。

    只要道里安能在開庭時說服陪審團(tuán)，他不僅會被無罪釋放，還會令更多人看清馬格門迪的陰謀，以及所謂“人魚研究小組”的本質(zhì)。

    當(dāng)然，也許即便被釋放，道里安也會丟掉研究所的工作，遭到一系列馬格門迪的報復(fù)，但那是之后的事了，明天的事就交給明天。

    直至被命運(yùn)宣判的最后一刻，道里安都有翻盤的可能性。

    想通自己的未來后，道里安稍稍平復(fù)了一些，但他很快想到了西爾維，如果馬格門迪沒有騙他，那么明天西爾維就會被運(yùn)往康斯比，那是又一處軍方管轄下的海洋生物研究所，道里安這輩子恐怕都無法踏足那里，這一次道里安是真的無能為力了。

    道里安突然想起平安夜的那個晚上，他和西爾維分別時所說的話——

    “不用害怕，我保證你很快就能回家?！?/br>
    現(xiàn)在想想，這可真是個可笑的承諾。

    西爾維是否會記恨道里安食言？

    ……

    時間真是漫長啊。

    道里安像個瞎眼的盲人焦急地等待著黎明。

    他趴在金屬墻壁上，企圖能聽出周圍的什么動靜，可這禁閉區(qū)宛如一座巨大的墳場，除了他這具弱小靈魂的掙扎聲外，什么動靜也沒有。

    突然間，周圍的光線閃了一閃，道里安猛地抬頭，看向天花板上那個老舊的燈管。

    算是懲戒的一種，禁閉室的燈光并不會隨著夜晚的降臨而熄滅，一直處在光照之下會令人無法進(jìn)入深度睡眠，很難獲得充分的休息。

    道里安暗暗期待著這枚燈管報廢，這樣好歹他能在審判前睡個好覺。

    然而過去了不知多久，道里安沒能等到黑暗降臨，反倒發(fā)現(xiàn)那處早就壞掉的通風(fēng)口開始冒出濃煙。

    “見鬼，發(fā)生什么事了？！”

    道里安大聲呼喚禁閉室外的看守放他出去，如果他繼續(xù)待在這間不通風(fēng)的小廁所，很快就會因?yàn)檫@些濃煙窒息而死。

    然而沒有任何人回應(yīng)他。

    道里安只好盡力自救，他扯下一小塊床單浸濕了水，捂在自己的口鼻處，繼續(xù)拍打禁閉室的鐵門。

    好在很快，濃煙觸發(fā)了ai智能系統(tǒng)的火災(zāi)警報，禁閉室的大門被自動打開了。

    道里安茫然地走出禁閉室，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屢屢濃煙已經(jīng)在整個禁閉區(qū)彌漫開，刺耳的鳴笛在頭頂拉響，毫無疑問，附近的某處發(fā)生了不小的火災(zāi)。

    由于研究所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封閉環(huán)境，火災(zāi)被列為需要絕對防御的一級災(zāi)難，通常一些小型的電路起火和化學(xué)品爆炸都能很快被所內(nèi)的ai智能系統(tǒng)撲滅，必要時，系統(tǒng)會自動封鎖起火區(qū)域，以保證其他區(qū)域人員的安全。

    像此刻濃煙滾滾甚至蔓延至鮮有人跡的禁閉區(qū)這種情況，道里安一次也沒有遇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