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圣誕節(jié)還有半個多月，但從十一月底開始，圣誕節(jié)的氣氛就已經(jīng)開始冒起火星。最近研究所更是進行了大量的采買，按照以往的慣例，在圣誕節(jié)那天，所有留下來過節(jié)的員工都會獲得來自研究所的圣誕禮物。

    “我不知道?！钡览锇不卮鹫f，這是他的實話，他既不想回家和父母一起扮演溫馨家庭情景劇，也不想留在研究室里無所事事。

    大衛(wèi)已經(jīng)吃完了自己的套餐，他雙手撐在桌子上，認真地盯著道里安的眼睛說：“回去吧道里安，回陸地上去，去見見太陽吹吹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阿刻索夫人也這樣說。

    而道里安只感覺到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什么，他甚至還考慮起放棄研究所的工作，回到陸地的大學里教書……

    又過了兩天，在大衛(wèi)堅持不懈地勸說下，道里安終于同意回陸地上過圣誕節(jié)，因為大衛(wèi)說會邀請他一起在自己家里過平安夜。

    “我還有幾個長得相當不錯的堂兄弟姐妹，屆時他們都會到我家來過圣誕節(jié)。對了，我給他們看過你的照片，他們都表示很想跟你見一面?！贝笮l(wèi)故意調(diào)侃道。

    道里安知道大衛(wèi)想讓他恢復活力，于是也用玩笑的語氣回擊說：“你知道的，我是‘魚性戀’，我對你們?nèi)祟惪蓻]興趣?！?/br>
    大衛(wèi)氣得想揍他，道里安哈哈大笑。

    不管怎么說，道里安的確在一天天振作起來。為了感謝大衛(wèi)，道里安決定向馬格門迪討要一點特權(quán)，比如兩張最早一班飛往陸地的機票。

    這一天晚上，道里安心情不錯，他特意花大價錢買了瓶紅酒，打算前往馬格門迪的休息間，扮演一位孝順的兒子好滿足一下繼父的虛榮心。

    所長的休息間自然要比普通員工更豪華一些，因此被安排在生活區(qū)最為安靜的一處角落。

    道里安為了避免被人說三道四，特意選擇了晚上八點多，一個大部分人在休息，卻又不至于晚到打擾對方睡眠的時間。

    他的運氣不錯，快到馬格門迪的休息間時，正看見繼父的背影遠遠在前面走著。馬格門迪很快到了門口準備開門，道里安想叫住他，然而下一刻，被打開的房門里突然伸出一雙纖細白皙的手臂，那是一雙女人的手，指甲上還鑲著閃閃發(fā)光的水鉆——道里安曾在蘿絲的指甲上見過類似的裝飾。那雙手臂水蛇似的勾住了馬格門迪的脖頸，將他纏綿地拖進自己的“洞xue”。

    道里安的神經(jīng)被猛地一扯，當即轉(zhuǎn)身離開，他可不想給自己原本就糟糕的生活惹上更多麻煩事。

    “你來得可真晚，親愛的?！?/br>
    在馬格門迪關(guān)上門之前，道里安隱約聽到了身后傳來的一道熟悉的嗓音，那種小姑娘撒嬌似的甜美聲音。

    道里安的腳步驟然頓住。

    他一直都清楚馬格門迪不會對母親保持忠貞，雖然不可能做到完全不在意，道里安此時關(guān)注的是另一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小姑娘們都喜歡這樣說話，但那女人的聲音該死的像極了蘿絲！

    道里安在剎那間想起了自己曾看過的那則新聞，標題他早已記不清，總之就是馬格門迪幫助莉蓮教授打贏了同她前夫的那個案子。

    道里安非常厭惡自己將所有的事情都朝最低俗的方面聯(lián)想，但是——一直無法入學卻在某天突然消失的蘿絲，莉蓮教授的污蔑案，馬格門迪情婦手上閃閃發(fā)光的水鉆美甲……

    半小時后，道里安在陸地的瞭望塔上抽煙。

    今夜的大海有些躁動，天氣預告說費迪南島在幾個小時后會迎來一場暴雨。

    他剛剛才結(jié)束了與母親伊萬諾娃的通話。

    如道里安所料想的那樣，伊萬諾娃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丟失的日記本，至少她是這樣表現(xiàn)的，并且也不想理會丈夫在外的私生活。

    道里安試探性地問她：“如果當初你知道他的品行，他缺乏信仰，缺乏……忠貞，你還會同他結(jié)婚嗎？”

    伊萬諾娃沉默了一會兒后道：“不存在如果，這個話題沒有討論的必要?！?/br>
    電話掛斷后，道里安雙手撐在欄桿上，將頭深深地垂了下去。

    即便他一萬次警告自己你并非救世主，道里安還是無法自抑地感到悲哀。

    他想把母親拉出過往的泥淖，正如他想沖進馬格門迪的休息間帶走蘿絲——如果那女人真的是蘿絲的話。

    道里安不知道馬格門迪是否脅迫了她們，他只是想告訴她們：

    還有機會，前面還有不一樣的路，不要把自己困住。

    但理智又朝道里安咆哮：

    然后呢？

    你要為她們接下來的人生負責嗎？

    開始下雨了，幾滴水珠砸在道里安的手背上，當他仰頭時，又砸在他的臉上。雨水里也許夾雜了一些細碎的冰粒，砸在皮膚上帶來輕微的刺痛。

    道里安決定離開了。

    他收起電子煙，揣進口袋，接著轉(zhuǎn)身，然后震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身后不遠處的控制室里站著一個男人。

    “艾德？”

    “晚上好?！卑聦Φ览锇矒]了揮手，動作怪異地像個機器人。

    道里安不知道艾德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又為什么用那雙微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瞧，道里安今天太累了，已經(jīng)不想與任何人產(chǎn)生爭執(zhí)，他低頭經(jīng)過他，打算先行離開，卻突然被拉住了手腕。

    “有事嗎？”道里安不耐煩地問，他用力掙脫艾德的手。

    艾德順從地放開他，在道里安轉(zhuǎn)身前開口問：“你想不想知道西爾維即將在康斯比經(jīng)歷怎樣的實驗？”

    第45章

    道里安目光銳利地將面前的怪人從頭打量到腳：“你知道？”

    艾德平靜地看著他：“是的，我猜你不關(guān)注人事變動，我現(xiàn)在是f區(qū)的實驗事務主管，兼任所長的次級助理?！?/br>
    馬格門迪的助理？

    道里安有一瞬的吃驚，但他很快就想明白，艾德不跟人社交，只會埋頭工作，馬格門迪一定是看上了他這一點。

    然而這樣的艾德為什么會找到他無緣無故說起這些？

    道里安警惕地問：“想知道又怎么樣，你會告訴我嗎？”

    “會。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關(guān)于人魚的實驗，我也可以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訴你?！卑逻@樣說。

    道里安從他的臉上看不出破綻，事實上你是沒辦法從一個仿佛帶著硅膠面具的人臉上看出什么表情波動的。

    “為什么？你應該也簽了保密協(xié)議?！钡览锇蚕氩怀鏊哪康乃冢@個人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又突然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即便他真對道里安有意思，道里安也曾明確表示過拒絕，他從道里安這里得不到任何好處。

    “因為我們是同類。”一個“艾德式”的古怪回答。

    “什么意思？”道里安更加疑惑，“因為我們都跟研究所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艾德因為長相和古怪的性格被人孤立，道里安知道這一點，而他自己因為身份和脾氣的緣故，也在所里獨來獨往。

    只是因為這個？

    艾德沒有回答，只告訴他：“我認為你應該會想知道，畢竟西爾維是你的實驗品，就像你在乎你的上一個實驗品，那條變異天使魚米加爾?！?/br>
    道里安只掙扎了極短的幾秒鐘便妥協(xié)了，無論如何，他的確非常關(guān)心那條人魚，哪怕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鬧翻了。

    “好吧，那我需要用什么來交換呢？”

    艾德聽到這話后非常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接著道：“我暫時沒有想好，不過以后我也許會需要你的幫助，到時候再答應我的請求吧。”

    “成交?！钡览锇矑吡艘谎劢K端上的時間限制，離他必須返回海底還有約二十分鐘的時間，這足夠他們聊上好一會兒了。

    歐文在睡覺前才發(fā)覺自己把游戲機落在了研究室里，他猶豫了一番要不要現(xiàn)在去取。他可以干脆就將游戲機留在那兒，反正明天去上班時他也會帶上它?？伤谕娴哪强钣螒蜻€差一個boss就能通關(guān)，那種離成功只差臨門一腳的感覺像只貓爪似的反復抓撓理智的線團，歐文把自己變成了一張煎餅在床上烙來烙去，最終，他下定決心要返回研究室。

    很快，歐文穿好衣服匆忙出了門。

    在路上他遇到了一兩個同僚，他們或許認識他，但歐文故意把頭發(fā)撥到眼睛前，低著頭避開了他們。

    最近幾天道里安常常不在研究室，更沒有沒完沒了的觀察和研究，這讓歐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他原以為返回研究室取東西也會是無比輕松的過程，因此當研究室的金屬大門在他面前緩緩打開后，一個幽靈般的人影闖進視線時，歐文結(jié)結(jié)實實嚇了一跳，在某個瞬間，他甚至以為是利瓦爾的鬼魂回來了。

    研究室里沒有開燈，唯一的光源來自于人魚觀察水箱里的幽藍熒光，一條無比龐大的半人半魚生物靜靜地佇立在玻璃邊，像怪談小說中人類禁忌實驗里誕生的怪物，但他的面容又是那樣的美麗，擺動的尾巴蓄滿了力量，恐怖之中又透出一股不可撼動的神圣感。

    而在玻璃的另一側(cè)，一道挺拔瘦削的身影孤零零地站著，一動不動。

    歐文終于意識到，那是道里安。

    在巨大的體型差距下，他本應該被襯托得渺小卑微，但奇異地，即便是昂首仰視的姿勢，他也依舊顯得堅定，頑強。

    或許是沒帶眼鏡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被黑暗和寂靜侵擾了五感，歐文還從這背影里品出了悲憫的意味。

    “嘿，呃，博士，晚上好?！睔W文開了燈，有些尷尬地向道里安打招呼，解釋自己這么晚來研究室的理由，“我有東西落在這兒了，我……我取一下，很快就走。”

    道里安背對著他沒有回應，這讓歐文脊背發(fā)冷，他想起了利瓦爾，想起了那恐怖的虐殺案。于是在找到游戲機后，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道里安，在離他三米遠的地方停下，再一次詢問：“道里安博士，您還好嗎？”

    “不用擔心，我只是在睡前過來看看，他今天又沒怎么吃東西不是嗎?！?/br>
    道里安回頭和歐文對視，他雖然臉色蒼白，但看起來還算正常，說話也邏輯順暢，確實不是發(fā)瘋的前兆。

    “是的。”歐文松了一口氣，“也許是規(guī)律性節(jié)食控制體重？我記得之前有段時間他也吃得很少，后來就恢復正常了?！?/br>
    “或許吧?！钡览锇仓匦卤尺^身去，繼續(xù)盯著觀察水箱里的人魚，不知道在想什么。

    歐文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等待了片刻，最后忍不住說：“那我先走了博士，晚安?！?/br>
    道里安回答說：“晚安?！?/br>
    歐文絕不會想到，此時此刻道里安能冷靜地同他對話，已經(jīng)是他竭力平復了一個小時的結(jié)果。

    如果歐文在一個小時前闖進這里，他恐怕會看見一個同利瓦爾一樣瘋狂的上級。

    當時道里安焦躁地在實驗室里走來走去，不一會兒又絕望地跪倒在觀察水箱前，痛苦地將腦袋埋進手臂里，嗚咽出一些意味不明的破碎詞匯以及臟話。

    西爾維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感受到了道里安的崩潰，在水里不安地徘徊了幾圈后，將身形緊緊貼在玻璃上，習慣性地向道里安拼寫出那幾個單詞——

    【dorian help me please】

    然而道里安在看見這幾個詞后，情緒更加糟糕，他甚至企圖用腦袋撞擊水箱玻璃，西爾維嚇了一跳，他手足無措地看著道里安，不敢再動了。

    如果此時西爾維可以說話，他一定會問道里安發(fā)生了什么；正如同如果道里安會人魚語，他也一定會在總結(jié)出“周一定律”的第一時間問一問西爾維——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當然，他現(xiàn)在知道了。

    就在一個小時前。

    從艾德那兒知道了一切。

    他得知了完完整整的真相，那赤裸的，血淋淋的，被剝了皮的真相。

    “他們要人魚的尾巴?！卑抡f，“你也許聽說過幾個世紀前的換頭實驗。類似地，他們想將人魚的尾巴移植到人類的脊椎骨上，這是‘人類海洋進化’的第一步?！?/br>
    “什么？！”道里安花了好幾分鐘才理解了艾德這短短的兩句話。

    ——換頭實驗。

    海暴災難前最聳人聽聞的活體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