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瓦爾舉起雙手，仿佛被道里安用槍口抵著下巴似的作出投降狀：“明白。”

    無論如何，此時研究室里的氛圍重新回到了道里安的掌控之下，他打發(fā)了利瓦爾，讓他自己去看以前蘿絲的工作日志習慣一下，接著跟歐文討論起今天的任務(wù)。

    道里安覺得有必要對西爾維進行一次大體檢，人魚最近的表現(xiàn)比較反常。

    “你覺得有可能是飲食上的問題嗎？”道里安問歐文，人魚的飲食一直是由歐文負責的。

    歐文查看之前的記錄：“食量確實比上個月下降了30%左右?！?/br>
    “排泄呢？”

    “正常?！?/br>
    “睡眠時間和質(zhì)量？”

    “都有下降，并伴隨頻繁的反常擺尾和夜間游動，也許有焦慮情緒?！?/br>
    ……

    對比了一些日常數(shù)據(jù)后，道里安作出決定：“那今天先暫停一切觀察，把他移出來做一次檢查。”

    利瓦爾在一旁全程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抱歉打斷你們，也許我可以問一句，我需要做什么嗎？”

    道里安讓歐文去安排器械，他查看起人魚之前的各項身體數(shù)據(jù)，隨口回答：“你不需要參與，盡快熟悉并完成蘿絲留下的工作就好。”

    “這太危險了，我發(fā)誓不會插手什么，但也許你們需要我在一邊幫忙看著人魚的狀態(tài)，以防……萬一？”利瓦爾認真道，他甚至有意用了隱晦的措辭，以免說出不吉利的話。

    “沒事的，西爾維不會……”道里安說到一半時意識到，利瓦爾不再是從研究開始就跟著他的蘿絲，利瓦爾只聽說過人魚的可怕傳言，但對西爾維一無所知。

    道里安知道自己需要對新助手多些耐心，以幫助他盡快適應(yīng)自己的節(jié)奏，于是他點頭答應(yīng)了利瓦爾的請求。

    很快，一切準備就緒，機器把被麻醉迷暈的龐大人魚運送到了觀察臺上，各種金屬禁錮器扣住了人魚的雙手和尾巴。

    “我猜，這座觀察臺通電是嗎？我是說，如果人魚突然醒過來，就會被身下的鐵板烤成英式炸魚？”利瓦爾十分懷疑地打量著人魚手腕上那兩枚不夠粗壯的金屬環(huán)，以及他身下這座簡陋的觀察臺。

    “非常遺憾，這間研究室里沒有任何能立刻有效阻止人魚攻擊的防御性武器?！钡览锇舱诮o人魚抽血，動作又快又穩(wěn)，同時還能抽空和新助手開玩笑，“所以如果西爾維真的突然暴走，我會站得離他近一些，你記得在他吃掉我腦袋的時候快點逃出去?！?/br>
    利瓦爾完全理解不了這話的幽默之處，倒是歐文非常給面子地笑出聲，引來利瓦爾不滿的目光。

    歐文要開始提取人魚身上分泌出來的粘液，他回頭看向利瓦爾：“麻煩你幫忙拿一塊提取片。站近一點兒吧老兄，就算是蘿絲那姑娘都沒你這么膽小?！?/br>
    這話里包含了相當明顯的挑釁，道里安很快地掃了一眼歐文。

    利瓦爾的回應(yīng)則是強勢地擠開了歐文，自己拿著提取片靠近人魚手臂上的皮膚：“直接刮取嗎？”

    道里安現(xiàn)在沒空理會這兩人之間的緊繃氣氛，他正在謹慎地切割人魚的背鰭，分神回答說：“是的，記得動作輕一點?！?/br>
    歐文僵了一瞬，接著他默默地退讓到了一邊，接替了原本屬于利瓦爾的位置。

    利瓦爾頭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傳說中的海妖塞壬，他雖然竭力克制，但仍顯得興奮過頭，僅針對人魚過于緩慢的心率就朝道里安拋出了不下十個問題。道里安覺得他有些吵鬧，但還是耐心地回答了他。

    在這幾個月里，他們對人魚進行了幾十次體檢，流程已經(jīng)禁二傳二改二轉(zhuǎn)非常熟悉，很快道里安就進入到了提取鱗片樣本的階段。

    為避免讓西爾維感到疼痛，又或者破壞他尾巴的整體美觀，道里安會選擇一些不起眼的位置從鱗片中間切掉一小半。

    “現(xiàn)在需要他的鱗片是嗎？我以前處理過巨骨舌魚，我對這個有經(jīng)驗?！崩郀栕孕艥M滿地拿起鑷子和小刀，即將朝西爾維的尾巴下手。

    “停下！”

    道里安猛地停住動作，從藍眼睛里射出的兇狠目光幾乎要將利瓦爾擊穿。

    “你在干什么？！”

    道里安盯著利瓦爾手里的手術(shù)刀，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句話。

    利瓦爾結(jié)巴道：“我，我只是，想要幫忙……”

    道里安冷冷地瞪了他幾秒，仿佛用眼神給予了利瓦爾一次酷刑，許久后才開口道：“這里沒你的事了，下去，歐文過來?！?/br>
    “好的博士?！睔W文擠開了利瓦爾，并且奪過了他手里的小刀放回了器具盤。

    從始至終，對西爾維動刀的，只有道里安一人。

    第33章

    “我真的非常抱歉，我才剛來實驗室第一天，還沒弄清楚規(guī)則，博士，能原諒我嗎？我請您吃晚飯?！?/br>
    晚餐時間，道里安身后追著一個蒼蠅般喋喋不休的新助手，哪怕自己已經(jīng)第n次告訴他沒關(guān)系。

    “那一起吃個晚餐吧，正巧我有些事想要請教您?！崩郀栐僖淮伟l(fā)出邀請，抵達餐廳門口時，他殷勤地搶先一步幫道里安推開了門。

    道里安卻后退一步，避開門縫透出的細窄光線，小聲對利瓦爾說：“你沒必要做到這一步知道嗎，在研究室里你是我的助手，在研究室外我們就是平等的同事。”道里安有意強調(diào)了“同事”兩個字。

    “好吧，抱歉，我只是想盡快融入你們?！崩郀査砷_了餐廳的門把手，明亮的暖橙光瞬間被走廊上灰白的頂燈驅(qū)散，如同利瓦爾突然低落的情緒。

    道里安剛進入研究所時也曾有過這樣一段在意人際關(guān)系的時光，他能感同身受，利瓦爾并沒有做錯什么。

    秘密酒會雖然是個糟糕的初遇，但同為酒會的參與者，誰都沒資格指責對方，既然大家都默認那晚的事情不存在，道里安也該理性地調(diào)整一下自己對于這位新助手的態(tài)度。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能我之前表現(xiàn)得有些不友好，讓你產(chǎn)生了一些誤解，但我希望你知道，我還是挺高興有新助手加入實驗室的?！钡览锇彩钦J真的，他相信研究所里不會有比蘿絲更不專業(yè)的助手了。他放緩語氣，伸手拍了拍利瓦爾的肩，“很抱歉剛見面時沒這樣說——伙計，歡迎加入?！?/br>
    利瓦爾眼底的火花重新被點亮，他又開始朝道里安發(fā)起攻勢：“那晚餐……”

    “不行！”道里安瞬間摘掉了溫和的偽裝，他推開餐廳大門，在走進去之前扭頭對利瓦爾道，“我討厭社交，而且我接下來還有事情要處理?！?/br>
    道里安口中的“事情”并不是借口，他在下午時接到了姵森教授的簡訊，說她對于西爾維的“歌聲”有了一些發(fā)現(xiàn)。當時道里安正忙于西爾維的體檢，他只能把見面時間約在了晚飯后，道里安正是要盡快解決晚飯然后去找姵森。

    “抱歉讓你加班?！钡览锇矠楸硎厩敢?，給姵森從餐廳帶了一杯紅茶。

    “沒關(guān)系，反正我的工作跟你們的比起來要清閑許多?！眾成廊缓绕鹆四潜t茶，“好了咱們不說廢話了，你先看看這個。”

    姵森遞過來一份西爾維聲音的分析報告，道里安很快翻看完，敏銳地抓住其中的重點：“次聲波？”

    “沒錯，雖然人類無法聽到這樣的聲波，但是它的確存在于人魚的叫聲里，而且包含某種特定的信息。”姵森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現(xiàn)在我會給你展示一段視頻，這是某天我突發(fā)奇想，把這段‘人魚之歌’播放給一群白斑河豚時的景象。”

    道里安點了點頭，他坐在姵森身旁，耐心地觀看起一段十分鐘左右的視頻。

    剛開始畫面中是一群悠閑游動的河豚，此時的它們表現(xiàn)正常，接著西爾維的歌聲響起，魚群開始不安地快速游動起來。經(jīng)過高倍速加速處理后，畫面中許許多多的河豚開始沉入觀察水箱底部，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

    它們用尾巴和腹鰭刨開沉淀的沙土，挖掘，建造，使沉積物浮起來，堆積成一座座“山脊”，偶爾叼回廢棄的貝殼做裝飾物……接著，一個奇異的圓形圖樣在水箱底部出現(xiàn)了，監(jiān)控畫面清晰地拍下了那一個個仿佛宗教意味的圓圈圖騰。

    接下來道里安不用看也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這是雄性白斑河豚為了求偶而精心制造的愛巢，很快它們就會和被漂亮巢xue吸引來的雌性在圓圈的中心進行交配繁殖。

    但問題是，河豚的繁衍時間是2月至5月，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10月底。

    視頻結(jié)束后，道里安難以置信地轉(zhuǎn)向姵森：“就因為人魚的歌聲？”

    姵森點頭：“不用懷疑，就是因為人魚的歌聲，我這里還有許多類似的視頻，幾乎每一次播放人魚的歌聲，都會引來海洋生物的反常繁殖行為，就好像提前觸發(fā)了它們的發(fā)情期，因此我懷疑這可能是人魚的求偶之歌?！?/br>
    “不可能！”否認是道里安的下意識反應(yīng)，哪怕從理智上來說，他甚至完全贊同姵森的結(jié)論，如果西爾維不是在實驗室里對著道里安唱出了這首歌的話。

    姵森并不太在乎道里安的態(tài)度，她聳了聳肩：“這只是我基于個人專業(yè)的合理猜測，你的那條實驗體可能進入了求偶期，當然你可以選擇相信或者不信。”

    人魚怎么可能會向人類求偶？

    道里安覺得無比荒謬，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幾例海豚與人類結(jié)婚的案例，但他一直認為那是花邊新聞的噱頭，是人類擅自將海豚親密的陪伴冠上“愛情”的扭曲頭銜。

    一定有哪里弄錯了。

    道里安很快想到了一些證據(jù)，他的語氣變得篤定：“這種歌他只唱過一次，就是我把音頻送來的那一天，之后他再也沒有發(fā)出類似的叫聲，人魚不可能擁有這么短的求偶期。”

    “唔，有道理?！眾成J同了他的說法，“或許你可以告訴我這段叫聲是人魚在什么情況下發(fā)出的？”

    道里安回憶了一下當時的場景，他避開某些要緊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只說是一個令人魚感到安全舒適的環(huán)境：“我當時只是調(diào)暗了光線……”

    姵森思索了片刻：“我能不能看一下完整的視頻？”

    道里安沉默了，他看向姵森，也許是光線反射的緣故，他灰藍色的眸子變成了濃稠的藍黑色，現(xiàn)在的他同剛開始踏進姵森實驗室的輕快模樣全然相反了。

    姵森很快表示理解：“好的，我會繼續(xù)研究這段音頻，看看能不能找出其他的解釋?！?/br>
    “教授?！钡览锇驳恼Z氣有了些微妙的變化，“我們是否能這樣認為：人魚的叫聲會引起海洋生物的反常行為，包括，但——不僅限于——繁殖行為？”

    姵森愣了一瞬，她與道里安目光相接，后者看出了她的驚訝，但她還是立刻給予了肯定回復(fù)：“沒錯，魚群的捕獵和進食行為也出現(xiàn)了明顯的反常?！?/br>
    當然，他們彼此都知道魚群的進食捕獵異常也是由于進入繁衍期導(dǎo)致的，但是運用一些巧妙的措辭，就能在不說謊的情況下改變事實。

    實驗室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顯示屏上的視頻已經(jīng)終止了播放，畫面最終定格在兩條白斑河豚在圓圈里彼此依偎的畫面。

    道里安最終站起身，對姵森由衷地說：“非常感謝?！?/br>
    姵森重新掛起了輕松的表情：“不用謝，這就是我的工作。今晚我會把所有實驗視頻發(fā)送到你的終端?！?/br>
    “好的?！?/br>
    “哦對了，”姵森在道里安離開前再次叫住他，“記得妥善保存，我偶爾會清理沒用的文件，可能會誤刪到一些重要的資料。你知道，人上了年紀就會出現(xiàn)這樣或那樣的記憶毛病，我之前就曾誤刪過我女兒錄給我的生日祝福視頻，哪怕是找回程序也沒能把它恢復(fù)，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懊悔了多少天……”

    這次輪到道里安愣住了，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謝謝提醒，我會保存好的?！?/br>
    夜晚，休息間的小浴室里，道里安閉著眼躺靠在狹窄的浴缸里，回憶著不久前他在姵森實驗室里經(jīng)歷的一切。

    溫熱的水液放松了肌rou，令人昏昏欲睡，但他們之間的對話卻反復(fù)地在道里安的腦海里回放。

    道里安并不相信那首歌是西爾維在向他求愛，他們當時只是普通地面對面交流，也許那首歌不過是人魚間的流行情歌，人類的詞曲里不也經(jīng)常愛來愛去。

    但問題是，如果這件事被研究所里的其他人知道，被馬格門迪知道，道里安一定會在頃刻間淪為另一個觀察對象，一個名正言順的實驗品。

    然而姵森，一個只同道里安見過幾面的普通同事，竟然暗示她不僅會為道里安保守秘密，還會替他銷毀證據(jù)，而且沒有索要任何報酬，道里安完全不能理解——順便一提，雖然他們沒有把話說開，道里安知道姵森一定猜到了自己遮遮掩掩的理由。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替另一個人背負秘密，更何況是被人魚求愛這樣驚世駭俗的秘密，姵森本沒有必要做到這一步。

    想起那個黃種人總是頗有城府的笑容，道里安隱隱感到不安……

    逐漸地，道里安在氤氳的水汽里失去了意識。

    藍色。

    大海。

    他又一次夢見自己墜入了大海的懷抱，周圍有漂亮的熱帶魚群游過他，有幾條調(diào)皮的白斑河豚靠近了他，在他的腿間繞來繞去，它們身上冰涼滑膩的鱗片帶來令人戰(zhàn)栗的觸感。

    等等。

    河豚身上有鱗片嗎？

    就在道里安意識到這個問題時，那些可愛的河豚突然變成了數(shù)條猙獰的海蛇，緊緊纏著道里安的腳踝并迅速朝上攀爬。

    不！停下！滾開！

    道里安在意識里吶喊，他掙扎著，想伸手撥開那些海蛇，卻突然觸到一簇柔軟的魚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