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么，道里安立刻做出判定，擁有這種火辣身材的生物只可能是西爾維。

    “道里安——”

    那聲音忽然出現(xiàn)在耳邊極近的地方，道里安一下子驚醒了。

    在恢復(fù)意識的第二個瞬間，道里安猛地掀開被子看向自己的下半身。

    狹小的休息間里驟然爆發(fā)出一陣咒罵，緊跟著凌亂的腳步聲而來的，是浴室的門被暴躁打開又粗魯關(guān)上的巨大動靜。

    好消息是，道里安學(xué)會了在睡覺前穿上褲子。

    又是一個低效滯遲的早晨，道里安在浴室里磨蹭了許久，出來時像往常一樣只披了個浴巾。他很慶幸今天給助手們放了假，因此他自己也可以晚一些到研究室——是的，他可沒給自己放假。

    道里安把頭發(fā)弄到半干，接著穿上衣服，套上實驗服，打算出門了。

    因為一些奇怪的夢境產(chǎn)生欲望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他把這些生理現(xiàn)象通通歸結(jié)于工作壓力，現(xiàn)在的他多少可以自如地在浴室自行紓解掉夢境的余韻。

    至于那些夢，道里安不以為意，他并不會把夢境當(dāng)真，他的大腦很清醒，他對人魚的愛只會停留在研究室里。

    “上午好，小甜心?！?/br>
    道里安吃著手里的三明治早餐，從西爾維的水箱前匆匆路過，他進入了“聊天室”里，在檢查完一切設(shè)備后，將西爾維放了進來。

    道里安知道這是違規(guī)的，如果蘿絲知道他在獨自一人的情況下和西爾維近距離接觸恐怕又要尖叫，但道里安其實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自身的安全問題。

    這也許就是幾個月來他和西爾維之間建立起來的信任感，道里安知道西爾維不會傷害他。

    于是他就真的坐在西爾維面前，不緊不慢地跟他聊著天，吃掉了一整個三明治。

    昨天他們只在“聊天室”里待了一個小時不到，只是讓西爾維適應(yīng)一下新環(huán)境，道里安打算今天待得久一些。

    “昨晚睡得好嗎？”

    道里安喜歡跟西爾維聊一些人魚根本聽不懂的話題，就像人們總是喜歡問貓咪你是否愛我，而區(qū)別是，貓咪聽懂了也不會理睬，而西爾維即便聽不懂也會朝他搖尾巴。

    “我猜你在說很好?！?/br>
    道里安自行回答了這個問題。

    西爾維用半截尾巴支撐著身體站在玻璃前，他的傷完全好了，沒有留下任何疤痕，皮膚光滑，鱗片圓潤飽滿閃著光澤。

    水液漫過了他的腰部，那截水位線隨著水波的晃動時上時下，舔著西爾維線條極佳的腹肌，他過寬的肩膀更加襯托了腰部驟然收窄的線條。

    道里安很難將視線從他身上挪開，畢竟人類男性實在很難擁有這樣夸張的身材。

    在無第三者窺視的研究室里，道里安交叉著雙腿坐在椅子上，欣賞著面前的實驗體直到心滿意足。

    不過還是少了點什么。

    道里安短暫地思索了片刻，起身去智能系統(tǒng)處調(diào)節(jié)房間里的光線。

    室內(nèi)逐漸暗了下去，像日出前的昏暗黎明。

    道里安等待了數(shù)秒，很快，西爾維睜開了他的第三眼瞼，那層白色的瞬膜，露出銀灰色的眼睛。

    他現(xiàn)在看上去可完全稱得上“海妖”這個詞了。

    銀色的長發(fā)濕漉漉地貼在前胸，像層煙紗，人魚展開了自己鶯蘿花瓣似的耳鰭，微微側(cè)頸，沖道里安極緩慢地眨眼，炫耀一般，誘惑一般。

    道里安有些著迷地看著西爾維，仿佛有什么無形的力量擊穿了道里安的外殼，在那個剎那道里安感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奇妙震顫。

    突然，一陣低吟透過玻璃上方的小孔傳了過來，西爾維開始搖擺著尾巴輕聲哼唱起來。

    那是一段奇怪的調(diào)子，道里安說不出是好聽還是不好聽，只覺得像鯨類在呼喚同伴。

    這可是一段相當(dāng)珍貴的音頻數(shù)據(jù)，道里安保持沉默，讓人魚的“歌聲”盡可能完整地被實驗室里的錄音設(shè)備記錄。

    可在遲遲等不到道里安的回應(yīng)后，人魚失去了唱歌的興趣，他將腦袋抵著玻璃，垂著眼簾望著道里安，看上去非常沮喪，可能還有點兒生氣。

    “哦拜托，再唱一段?！钡览锇苍噲D用小沙丁魚討好他，但失敗了，西爾維用尾巴將那些小點心全部拍在了墻壁上。

    道里安于是掏出口袋里鑲有水晶的鋼筆，試圖轉(zhuǎn)移人魚的注意力：“嘿，喜歡這個嗎？”

    人魚果然被吸引住了視線，他擺著尾巴湊近，趴在玻璃上盯著那只鋼筆。

    道里安從不覺得這支由工廠流水線生產(chǎn)出的劣質(zhì)工藝品有什么價值，而此刻它卻因為吸引了一條珍貴人魚的目光而多少有點讓它的擁有者感到自豪。

    道里安沒忘記自己的任務(wù)，他用指尖輕輕戳了戳鋼筆，讓玻璃墻的內(nèi)嵌智能屏幕同時展現(xiàn)出“pen”這個單詞。

    “鋼筆，這是鋼筆，喜歡嗎？”

    人魚將目光移向道里安的臉，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道里安重復(fù)了好幾次人魚都毫無反應(yīng)，他很快意識到，人魚從不書寫，“鋼筆”這種東西對于他們而言恐怕很難理解。

    于是道里安轉(zhuǎn)而用指尖隔空戳了戳西爾維。

    “西爾維，你的名字，西爾維?！?/br>
    玻璃上顯示出單詞“silver”，ai控制了每一個字母出現(xiàn)的速度，好讓人魚能記得這個單詞的寫法，但幾次重復(fù)后人魚仍舊無動于衷，而道里安確信西爾維看見了玻璃墻上那塊閃閃發(fā)光的小屏幕。

    或許他應(yīng)該換一些更容易的單詞？

    不，也許不是詞匯的問題，他得首先讓西爾維理解他的行為。

    道里安感覺到了壓力，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求助一位語言學(xué)家，或者，動物行為學(xué)家？他記得自己前段時間曾看過一篇教黑猩猩用鍵盤打字的論文，也許他應(yīng)該找個時間和這位論文的作者好好聊一聊。

    至于現(xiàn)在。

    道里安打算在放棄前做最后一次嘗試，他用指節(jié)敲了敲西爾維面前的玻璃，接著用指尖緩緩拼寫起單詞“silver”。

    道里安此前一直在避免這么做，因為這樣一來，從西爾維的角度看到的就是完全相反的寫法，這對于語言初學(xué)者而言可不是什么好的開頭。

    然而就在這時，西爾維伸出了他那帶有薄蹼的纖長手指，用鋒利的指甲跟隨著道里安指尖劃過的軌跡，完整地拼出了一個反寫的“silver”。

    “不不不，你不能這么寫?！钡览锇灿行┟噶宋鳡柧S的想法，他大概只對跟著自己的動作比劃感興趣，于是道里安自己跟隨著智能系統(tǒng)，有些笨拙地拼出反寫的“silver”，西爾維果然跟著他繼續(xù)在玻璃上劃寫。

    在西爾維完整地拼寫出自己的名字后，道里安忍不住朝他鼓起掌，他此刻的欣慰程度與第一次看見孩子自己走路的家長不相上下。

    “真了不起！西爾維，你一定是大海里最聰明的那條人魚?！钡览锇驳膹娏仪榫w讓西爾維興奮地又在玻璃上寫下好幾個“西爾維”，有正有反，但毫無疑問每一個單詞都完美復(fù)刻了道里安剛才的筆跡。

    “沒錯，很好，就是這樣?！钡览锇驳拇鞌「幸粧叨?，他繼續(xù)在玻璃上拼寫。

    【dorian】

    “道里安，我叫道里安，看見了嗎？道里安?！?/br>
    道里安完成了一遍拼寫，他指了指自己，靜靜地等待著西爾維的動作，為了確保他學(xué)到正確的單詞拼寫，道里安這次只寫了反向單詞。

    很快，人魚就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拼寫下了道里安的名字。

    然而道里安看著那個單詞逐漸皺緊了眉頭，這是一個相當(dāng)正確卻又完全錯誤的拼寫。

    因為，他從自己這一面，看見了“dorian”的正確寫法。

    也就是說，西爾維直接憑借腦內(nèi)想象，拼出了這個單詞的鏡面寫法。

    這條人魚非常清楚自己的研究員想要什么。

    而就在此時——

    “道……里……安……”

    仿佛日光驟然刺破烏云，平靜的湖面驀地泛起漣漪，這間小小的，寂靜的，充滿海腥味的實驗室里，突然闖進了一道低沉沙啞的陌生男性嗓音。

    夢境與現(xiàn)世，幻想與真實，所有一切存在與不存在的元素擠進同一個空間。

    道里安在一種令人驚懼的熟悉感里猛地看向西爾維。

    第29章

    “上帝啊……”

    道里安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然而人魚的聲音很快再次響起。

    “道……里……安……”

    道里安難以置信地仰頭盯著西爾維的喉嚨，像是要透過他那層結(jié)實的頸部肌rou看見他的發(fā)聲器官。

    在此之前道里安一直以為人魚只能像其他鯨類水生哺乳動物一般，發(fā)出有特定指令的鳴叫，畢竟到目前為止，道里安從來沒有聽見過人魚發(fā)出過除了哼鳴之外更加復(fù)雜的聲音。

    但他也早就該想到，既然人魚擁有與人類相同的上半身，能夠直立，他們的發(fā)聲器必然與體軸構(gòu)成直角，也就是說，他們的呼吸道同樣在喉頭部形成有折節(jié)的腔，能使發(fā)聲在喉頭部與鼻咽部之間形成分節(jié)性發(fā)音，而這種發(fā)聲的分節(jié)化正是形成語言音和發(fā)展語言音的基礎(chǔ)。

    在一瞬間，無數(shù)念頭在道里安的腦袋里擰轉(zhuǎn)成一股漩渦，他忍不住小聲催促：“再一次，西爾維，再說一次，‘道里安’，說‘道里安’?！?/br>
    他總覺得人魚的聲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兒聽過，不過這必定是他的錯覺。

    “道……里……安，道……里安……道，尼安……”

    在一次次的重復(fù)之下，人魚的發(fā)音變得熟練起來，但偶爾也會有些失誤，比如他在發(fā)“r”的音時總會有短暫的停頓，或帶有黏膩的鼻濁音，聽起來更像是把道里安的名字含在鼻子里撒嬌。

    明明擁有著歌劇團首席男低音一般低沉的性感音色，說起話來卻像個兩歲小孩兒，這反差無比滑稽。

    “哈哈哈我的老天啊……你可真可愛。”道里安忍不住扶著玻璃墻笑出聲。

    感受到道里安的愉快，西爾維愈發(fā)興奮，他的尾巴開始高頻率擺動，頭發(fā)也在空氣中浮動起來，他不停叫著道里安的名字，將這個甜蜜的單詞在玻璃上正著拼寫，反著拼寫，最后再用舌頭舔上去。

    “別這樣，西爾維，小混蛋，哈哈哈……”道里安笑著擦掉眼角的淚水，阻止的語氣聽起來更像是親昵。

    道里安簡直無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愉悅亢奮的情緒像是氣球一般在胸腔里鼓脹，他想立刻沖出研究室，拉住路過的每一個人大喊：

    嘿兄弟！猜猜看！我的人魚說話了！人魚！那條有著閃閃發(fā)光的銀色尾巴的頑皮小混蛋說話了！

    我是對的。

    我他媽一直是對的！

    道里安激動地在房間里打轉(zhuǎn)，他開始由衷地感謝馬格門迪了，他的確不需要太過強壯狡猾的海洋獵食者，西爾維這只傻乎乎的小東西就是最棒的實驗體，這是道里安應(yīng)得的。

    接下來，讓我們好好想想，接下來……

    道里安不停地做著深呼吸試圖讓自己恢復(fù)平靜。

    接下來按照道里安的計劃，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們很快就能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溝通，到時候全世界都會為道里安的這一發(fā)現(xiàn)感到震驚。

    沒錯，這一次馬格門迪搶不走他的成果，能跟西爾維說話的就只有道里安，他是獨屬于道里安的實驗體！

    胸腔里的氣球快要爆炸了似的，道里安想立刻分享這個好消息，他點開了終端，想馬上把剛才的事告訴大衛(wèi)、阿刻索夫人、歐文、蘿絲……所有人，但是在他發(fā)送簡訊前的那一剎那，一個細(xì)微的念頭如同銀針掉在寂靜空房間的地板上。

    悄無聲息，卻又震耳欲聾。

    我真的甘愿讓第三者知曉這個秘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