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待
宋喬走后,池橙抱著睡衣進浴室。 她喜歡用熱水沖澡,guntang的水蒸紅皮膚,感官都被麻痹,什么都不用想。 浴室里水聲嘩嘩,蓋過不明顯的電話鈴。 池橙洗過澡出來,才發(fā)現(xiàn)手機里好幾通的未接來電,本地號碼。 她猶豫兩秒后,還是撥了過去,機械式的忙音響了幾遍,那端才開口,“睡了嗎?” 是陸聞舟。 喉嚨里黏糊糊,池橙不清晰地嗯了一聲。 “可我看見你房間的燈還亮著?!标懧勚垲D了頓,“能下來嗎?我想見見你?!?/br> 池橙握著手機走到窗戶邊,拉開紗簾,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她低頭往下看,他感應到似的正好抬頭,視線撞在一起。 心跳空掉一拍。 她心虛地一下拉上簾子,抓了件外套,空空的套在睡衣外面,邊往外走邊壓低聲音說:“你要是有話就快點說喔,要是被宋喬他們發(fā)現(xiàn)又少不了盤問我?!?/br> 可能她自己沒有注意到,因為著急的語調(diào)被拖得上揚,像撒嬌。 陸聞舟看向那扇亮光的窗,眼角眉梢微微挑起,“我盡量?!?/br> 說想見她的是他,出了電梯就加速跑的卻是她。 風順著沒拉嚴的領口灌進來,池橙卻像失去了感知力,一點兒也沒覺得冷。 反倒是陸聞舟皺緊了眉,把自己的外套披給她,“跑那么快做什么?小心......” “我不能待太久,你有話快說。” “為什么?”他把她羽絨服的拉鏈拉到最頂端,手指不小心砰到池橙的下巴,她往后退了退。 “不為什么。” 宋喬最近沉迷追劇晚上十二點都還不睡,她不想又被她抓著問,大半夜在跟誰幽會。 陸聞舟垂眸看著她,久久不出聲。 池橙被他看得耳朵有些熱,視線快粘到地上,“你不說我可回去了。” “池橙。” 他喊她的名字。 把池橙視線從地面喊到他眼前,“我們和好吧?!?/br> 池橙愣住,手指攪在一起。 砰,四周寂靜,有人朝她心里投炸彈。 思緒被炸得亂七八糟。 她吸了吸鼻子,很費力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別開玩笑了,受不住。” 經(jīng)歷過一次滿心歡喜又落空的感覺,像開到最頂端突然斷裂失控的過山車,她一顆心都拋空,足足四年才落地。 不想再經(jīng)歷第二次了。 風搖落一地樹葉,卷起的沙子落進她的眼睛里,池橙眨了眨,眼淚忽然不受控制地掉下來。 她啞著嗓子,語調(diào)放得很快,好像慢下來話就說不完一樣,“就當普通朋友吧,那樣還能長久些?!?/br> 陸聞舟把人摟進懷里,伸手擦掉她臉上的淚水,“那我們結(jié)婚。房子、車、公司,都給你。如果……” 沒頭沒尾又一枚炸彈,池橙推開他,抬起衣袖在臉上狠狠擦了一下,她終于忍無可忍,出聲打斷他,“陸聞舟,你到底想干什么???” 陸聞舟苦笑,“你不是要長久嗎?朋友也會分開,夫妻是永遠的利益共同體,比朋友不是更長久?” 冷風吹過兩個人的臉,每個字都像咬緊牙關,用盡全力。外套滑下一角,池橙順手扯下,塞進他懷里,“我真是瘋了,才會覺得你大半夜有什么重要事要講?!?/br> 她轉(zhuǎn)身走向單元樓。 一步比一步快。 陸聞舟站在原地,看她背影消失在旋轉(zhuǎn)門后。 他在車里坐了兩個多小時,手機屏幕反復摁亮又熄滅,某個沖動在心口反復跳動,壓不住。 打電話前,他還跑去小區(qū)的煙草店買了瓶伏特加,一口灌進胃里,靠這些堆砌起來的勇氣,不夠承受一句“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br> 他從期待到平靜,鈴聲斷了就隔幾分鐘再撥,碰運氣般,沒等到她接聽,但等到了她回電話。 算是意料之外的大獎。 陸聞舟單手勾著外套,冷風似刀子穿過襯衫鉆進皮膚里,他在風里站成了一棵樹。 默數(shù)著樓層,正對著他的那扇窗熄了燈。 再沒有一雙像小鹿一樣好奇又漂亮的眼睛看過來。 / 池橙其實沒睡著。 失眠在她這里似乎是常態(tài),唯一睡得安穩(wěn)的晚上還是在陸聞舟家那次,不需要依靠音樂、藥物,她枕在他的臂彎下,睡得很香很甜。 越睡不著越容易胡思亂想,那張照片再次闖進腦海里,揮之不去。 她反復想,想到心口被攥著疼。 池橙拉開抽屜,找到最里面的安眠藥,吞了兩顆,睜著眼望天花板,困意姍姍來遲。 闔上眼之前,被刻意壓在記憶最底層的畫面,走馬燈般重復一遍遍。 她好像,看見了mama。 其實,在車里她騙了他。 國外那幾年,她過得并不好。 夢里的畫面斷斷續(xù)續(xù)。 她夢到五歲那年夏天,因為早上和mama吵架死活不愿意帶那把丑丑的雨傘,她頂著雨一路跑到學校后,“光榮”的發(fā)燒了。 小學老師總讓寫一篇題目為《記一件難忘的事》的作文,暴雨天,高燒,mama的脊背,是池橙不厭其煩反復使用的題材。 那天之后,她再沒用過素材,因為去醫(yī)院前,mama給她狠狠揍了一頓。 “該!讓你不帶傘?” 宋玲和池橙印象里溫柔的好mama總是大相徑庭,她從來不會縱容她的壞習慣。換牙時,偷吃糖被抓到要挨打,不會自己梳頭發(fā)要挨打,衣服沒有分類全部丟進洗衣機也要挨打。 池橙都記不清自己挨了多少頓打。 有一次,連池衛(wèi)東都看不下去,攔住了宋玲,“她還小,你那么著急干什么,不會可以慢慢學嘛。” 那時候,她總覺得,爸爸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而最壞的人,是mama。 那時候,她字都識不了幾個,乘法口訣表背幾遍還磕磕絆絆,自然不明白有句話叫,“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池橙腦海里,關于mama的最后一個畫面是在醫(yī)院的病房。她看見往日漂亮明媚的mama變成一個皮包骨的架子,眼珠子都凸出來,見到她艱難地勾手,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上下嘴唇翕動。 舅舅拍著她的背,啞著嗓子,“橙橙,mama叫你呢……” 她幾個月沒見過mama了,爸爸把她送去舅舅家,說要和mama出趟遠門,回來給她帶整盒的粉紅芭比套裝。 她沉浸在不用挨訓還能去舅舅家肆意玩耍的喜悅里,把頭點得很滿。 小池橙不愿意相信躺在那里的人是mama,她抱著宋斌的褲腳,拼命搖頭,“不是,我不去?!?/br> “我不要,我不去。” 最后,舅舅摁住她把人抱到病床前,要她跟mama說說話。 恩威并用。 可她就是咬著牙,一個字不愿講。 她夢到,病房里涌進好多人,夢到爸爸打了她一巴掌。 夢太真實,巴掌印在臉上,火辣辣得疼。 池橙動了動嘴角,扯著喉嚨發(fā)出一句,“對不起,mama。” 很輕,像嬰孩的嗚咽。 醒來時,枕頭上濡濕一片,外面天還沒亮。 她睜著眼,不敢再閉上。 夢境結(jié)束了,可大腦還在轉(zhuǎn),記憶還在不停地倒帶。 mama的離開對她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像是被抽走頂梁柱的城堡,坍塌成廢墟。 她坐在廢墟里,看爸爸整日整日酗酒,日子看不到頭。 終于過了半個月,爸爸不喝酒了,收拾好她的衣物玩具和家里所有的值錢的物件,把她送去了舅舅家。 她看見爸爸高高的脊背彎下去,膝蓋也彎下去,聲音和身上的外套一樣皺巴巴,對舅舅說:“家里還欠著錢,橙橙要上學,我得出去……” 就這樣,她被送去了舅舅家。 舅舅舅媽是很好的人,給她梳頭發(fā)、布置房間,帶她去游樂園,風雨無阻接她上下學,從未在她面前提起宋玲和池衛(wèi)東,也從未讓她有過寄人籬下的感覺。 只是大學前,池衛(wèi)東再沒出現(xiàn)過她的世界,逢年過節(jié)的電話千篇一律只有一句,要她聽話。 她聽話,她好好學習,讀最好的大學,最好的專業(yè)。 “爸爸你就不想我嗎?”十八歲生日那通電話,她拿著池衛(wèi)東寄回來的最新款的手機,攥緊機身,期待又勇敢地問。 “……你要聽話?!?/br> 池橙在床上呆坐了很久,天空慢慢泛出魚肚白。 她夠過床頭的手機,看到條未讀短信。 點開只有一個句號。 像魚吐出的泡泡。 池橙胡亂地抹了把臉,合上屏幕沒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