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51節(jié)
韓戎秋竟然將陸九郎與裴家少主相較,這簡直匪夷所思,一家人無不疑惑。 韓偃武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皺眉道,“是你自己選的?阿爹還說了什么?” 韓明錚眼眶微紅,澀然道,“阿爹很高興,說陸九郎性子雖然桀驁,但智勇兼?zhèn)?,又是我親手教出來的,將來能鎮(zhèn)得住?!?/br> 韓平策完全想不通,“就算小七不是親生——這——這也是亂了倫常!” 三個兒子面色難看,韓夫人卻搖了搖頭,“這件事我問過,你阿爹發(fā)誓賭咒,陸九郎絕不是他的骨血,也非韓氏宗族所出,一切的安排另有緣故?!?/br> 這一言更讓人困惑,與韓氏無關(guān)還如此厚待,連女兒也要許給他,陸九郎究竟什么來路? 韓偃武驚疑不已,“阿爹可提過為何看重此人?” 韓明錚忍著酸楚,“阿爹沒說,只讓我暫時守密,待征完吐渾,他自會擇期公布?!?/br> 韓偃武反復(fù)權(quán)衡,良久道,“就算阿爹有這個意思,如今的情形變了,陸九郎終究是個沒根底的,裴家——” 他雖未說完,眾人皆明白其意。 唯有韓平策覺得兩個都不妥,“裴行彥就是個氣性大的草包,本來就跟小七不和,眼下我們要倚仗裴家扶助,他越發(fā)張狂,小七嫁過去能好?” 韓昭文中肯道,“裴叔才是家主,只要他眼中有韓家,七妹的日子就不會差。不過他承諾支持,卻又提出聯(lián)姻,等于要去了韓家一員戰(zhàn)將,削弱了赤火軍的實力?!?/br> 韓偃武長嘆一口氣,“繼任的詔書至少要等一年,不能在這個節(jié)骨眼生亂,至于二弟的顧慮,裴叔也提出來,他愿意先定親,等三年孝期過后再迎娶。” 不能不說這一作法極有誠意,裴行彥耽擱三年再娶正妻,未嘗不是一種犧牲;韓家不必讓女兒匆促離軍,有幾年時間穩(wěn)住局面,逐步過渡,確是目前最理想的安排。 韓平策到底憋悶,憤憤道,“就算不結(jié)這親,咱們有青木與赤火兩軍在手,與觀真大師交情深厚,難道會穩(wěn)不住局面?” 韓昭文想得更深,“不能如此自恃,河西的情形太復(fù)雜,阿爹致力與眾多家族結(jié)好,正是為避免內(nèi)爭的大忌。假如銳金軍從此踞甘州不出,趙家又油滑觀望,你說怎樣處置?聽之任之,韓家的聲威立減,各州均會生出異心;要是動兵去伐,五軍自己殺起來,人心立刻散了,哪還抗得了外敵。” 韓平策xiele氣,啞口無言。 韓昭文進(jìn)一步道,“要說交情,裴家同眾多部族往來也不淺,你讓這些人如何抉擇?亂起來朝廷怎么看,會不會認(rèn)為韓家德不服眾?方家已然要防范,再加上裴家離心,折騰起來你有幾只手按下去?絕不可輕率而待?!?/br> 韓偃武嘆息,“我正是顧慮這些,阿爹在時無不咸服,如今一去,多少人暗動心思。裴家即使提了條件,也算是雪中送炭,一旦聯(lián)姻之事傳開,局面就暫時穩(wěn)住了?!?/br> 韓明錚心亂如麻,唇色發(fā)白,“那陸九郎呢,裴行彥臨陣退縮,害得他人馬盡失,受傷回來,難道還——” 她緊緊掐住掌心,聲音滯啞,兄長們互望一眼,默了半晌。 韓偃武苦澀道,“眼下的情形你也知道,不好再追究這些,只有忍了。陸九郎不能留在赤火營,調(diào)去青木軍當(dāng)個偏將,薪餉上厚待些,其他的只能罷了?!?/br> 韓明錚怔怔的,似在恍惚,又似什么神情也沒有。 韓夫人一看就知女兒已然生情,攬住她落下淚來,“我可憐的丫頭,要是你阿爹在——” 她聲音悲噎,道半句就斷了,三個兒子紅了眼,各自低下頭。 裴佑靖連日忙碌也相當(dāng)勞累,回到沙州的別業(yè),一翻各家送來的帖子,悉數(shù)擱了。 裴行彥踏進(jìn)來一喚。 裴佑靖只作不聞,吩咐管事擬個下聘的禮單,交待幾件要緊事,等人退下去忙碌,他才對著虛空道,“韓家沒提陣上的事,回甘州就由你將聘禮送來,等娶過門對媳婦好些,遇事讓她幫著斟酌,從此也該長進(jìn)了?!?/br> 裴行彥受了多次父親的無視,忍不住分辨,“阿爹,后軍守得鐵桶一般,陸九郎非要找死,這也能怪我?” 裴佑靖神情不動,一字比一字冰冷,“你沒吃過硬仗,拿不準(zhǔn)我不怪你,但你當(dāng)作戰(zhàn)是兒戲?激得友軍沖擊,自己臨陣后撤,讓人家白填了三千精兵,以后誰還敢跟銳金軍協(xié)戰(zhàn)。” 裴行彥沖口而出,“那又如何,韓大人死了,韓家就得忍了這口氣,不會為這個發(fā)作!” 一聲脆響,裴行彥被父親抽得一蹌,半邊臉迅速腫起。 裴佑靖語氣幽冷,“可是我嫌沒臉,你污了銳金之名,五軍皆知裴少主竟是這么個東西,你幾位伯父會怎么看,堂兄堂弟又怎么看?要不是親兒,你已經(jīng)給我斬了?!?/br> 裴行彥捂著火辣的臉,見父親的眸中透出利光,一時悚然。 裴佑靖越看越厭,糟心透頂,一拂袖將他趕出了屋子。 第72章 抱恨去 ◎陸九郎,你走吧,你不配與我相適?!?/br> 南邊斜街的一方宅子大門緊閉,多日不見動靜,忽然給捶得砰砰狂震,嚇得墻外樹上的老鴰炸翅而飛。 捶門的是個神情不善的壯漢,邊捶邊吼,“陸九!裝什么死,給老子滾出來!” 鄰里皆知宅子的主人是個軍將,來人還敢如此兇煞,事情必定不小,紛紛躲在門縫里窺看,又是害怕又是興奮。 壯漢終于擂得宅門開了,兇神惡煞的直撲主屋。 石頭趕緊擋住他,“伍摧!你別沖動!九郎的傷還沒好!” 伍摧怒吼出來,“我管他個屁!他還能喘氣,史勇都沒了!” 大軍回轉(zhuǎn),生還的赤火兵歸營養(yǎng)傷,唯有陸九郎和石頭離隊回城,居然也無人過問,伍摧的一腔哀怒無處傾瀉,好容易等到營內(nèi)給假,沖過來砸門質(zhì)問。 石頭艱難的阻擋,“九郎也很傷心,裴家那混帳耍了我們——” 伍摧呸了他一臉唾沫,“狗日的明知跟裴家有仇,他非要沖上去,就為了搏軍功害死史勇!害死近衛(wèi)營的兄弟,將三千條人命活活填給蕃軍!” 他憤然將石頭掀開,怒沖沖闖進(jìn)屋內(nèi),見榻上的人蒙頭裝死,越發(fā)憤恨,扯開被褥一把提起來,方要痛揍,驀然瞧得一驚。 陸九郎的臉已經(jīng)變了,頰上一道鮮紅的傷,宛如長墜的血淚,看得悚然驚心,整個人瘦脫了形,臉廓骨相分明,眸子如兩盞寒火,陰郁如鬼。 伍摧沒想到他成了這般摸樣,不由怔住,拳頭也忘了揮。 陸九郎掙開他的手,塞過一把刀,“用什么拳頭,這個省事。” 伍摧給僵住,一時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陸九郎反而激起他,“不敢動手,你就是個孬種!” 伍摧氣得握緊刀,神情也兇起來。 石頭撲來抱住他的臂,“你別怪九郎,他哪知會成這樣,就是想著得勝歸來能娶將軍——” 伍摧聽得他荒誕的話,氣得眼珠子暴突,“放屁!他做夢呢,還想沾上將軍?” 石頭的眼淚都出來了,“是真的,出征前將軍還送了九郎,只是不讓對外說,結(jié)果——韓大人沒了——將軍也沒來過——” 伍摧破口大罵,“他算個屁!城里傳遍了韓家與裴家的聯(lián)姻,就你蠢頭蠢腦,聽什么都信!” 他又惡聲惡氣對陸九郎道,“你騙得了石頭,可誑不了我?!?/br> 陸九郎也不駁,取出一個錦袋,塞在伍摧懷里,“替我給史嫂子?!?/br> 伍摧懷里一沉,猜是金銀,方要掏出來甩開痛罵。 陸九郎又一個匣子遞過,“屋契,院子歸你了?!?/br> 伍摧懵了,罵又罵不出,心底覺出不妙,“你這是做什么?” 陸九郎不理他,去后院牽出兩匹馬。 石頭提起兩個包袱,淚汪汪道,“九郎不愿留在沙州,要走了,我不能讓他一個人。你跟王柱說一聲,我們不回營了?!?/br> 伍摧的短刀掉了,人也慌了,“為什么要走,你們?nèi)ツ??又沒人怪他——” 石頭跟著九郎出門,一邊不舍的回頭,眼淚叭嗒叭嗒的掉,“九郎要遠(yuǎn)離河西,可能往中原去,你幫著看顧史營的家人,這一走大約見不著了?!?/br> 伍摧的腦子驟空,又驚又怒,胡亂罵道,“陸九你個孬貨!平日充能耐,坑死那么多人,轉(zhuǎn)身就想逃?將軍另嫁又怎樣,你宅子有了,餉銀不少一文,繼續(xù)當(dāng)兵有什么不行?大不了多買幾個美人,不比守著一個強(qiáng)!老子看錯了你,虧得生個紈绔樣,一點出息沒有!” 他越罵越兇,陸九郎充耳不聞,翻身上馬。 伍摧情急去搶韁轡,陸九郎鞭梢一挑,將他掀得一退,策馬頭也不回的走了。 石頭跟著拍馬而走,扭回頭淚眼婆娑,“伍摧!你保重——自己保重——” 伍摧攆了幾步,明白追上也無用,曾經(jīng)親密無間的伙伴死的死,走的走,心頭哀痛難當(dāng),失魂落魄的蹲地大哭,半晌后突然想起,“將軍!得告訴將軍!” 出了沙州城,天地驟然遠(yuǎn)闊,荒草離離,灰白的長崖無盡,天地間浮著幾縷淡云,除此以外一無所有。行過大片荒蕪,穿過肅州與甘州、再越過蕃人所踞的涼州,就能抵達(dá)遙遠(yuǎn)的中原。 不同于與數(shù)年前慌不擇路的逃亡,陸九郎已是一個識途老手,身邊還有石頭的陪伴,沒有迷惘也沒有恐懼,只有滿腔怨憎的怒火,翻騰著數(shù)不清的惡念。 他毫不顧惜的策馬,石頭一路沉默的跟著,待沖過一道草坡,馬腿開始打晃,他強(qiáng)行扯住九郎暫歇,又將水袋塞過來,提醒他吃喝。 陸九郎勉強(qiáng)飲了兩口,又要起身趕路,石頭怕他耗死了馬,趕緊攔住。 拉扯之間,兩人聽得蹄聲遠(yuǎn)來,轉(zhuǎn)頭一望,來路一道煙塵,一匹熟悉的黑馬疾馳而近,馬上的女郎黑衣素顏,鬢邊一朵白花。 石頭驚得以為眼睛花了,脫口道,“九郎!是將軍!” 陸九郎定住了。 黑馬勁力極足,沖坡而上,轉(zhuǎn)瞬到了眼前。 韓明錚躍下還未開口,陸九郎如狼一般撲上,撞得她一起栽倒,骨碌碌沿著草坡滾下去,碾得長草一溜搖晃,靜悄的遮沒了二人的身影。 石頭嚇傻了,伸著脖子眺了半天,看向汗淋淋的黑馬,不知該不該下去探視。 黑馬對他一噴鼻,自顧自的啃起野草,愜意的一甩馬尾。 韓明錚追得一身汗,又給撲滾得頭昏腦脹,好容易停下,陸九郎已經(jīng)啃上來,宛如激狂的野獸在她唇上吮咬,肆意的侵奪令人透不過氣。 韓明錚渾身起了顫栗,艱難的要掙開,才覺出臂腿的關(guān)節(jié)均給壓制。陸九郎的身形遠(yuǎn)比她高大,結(jié)實的腰胯緊抵,激出箭在弦上的緊繃,他甚至扯開衣襟,毫無顧忌的向內(nèi)探去。 韓明錚聲音都變了,喑啞而微亂,“陸九,住手——” 陸九郎根本不聽,舉動越發(fā)放肆。 韓明錚知道這樣要糟,用搏技將他掀開,陸九郎又撲過來,兩人幾度纏縛,欲望漸淡,拼斗越來越激。韓明錚騰起火,手下再不留情,陸九郎畢竟受傷未愈,終給她強(qiáng)硬的壓住。 韓明錚勒了半晌,感覺他的肌力散了,略松一口氣,“鬧夠了就跟我回去?!?/br> 陸九郎靜默,她傾身壓著他的背,柔韌又溫?zé)?,耳鬢相貼,連汗氣都帶著香,近得似一翻身就能擁有,然而全是虛假,他的一切用心成了可笑的泡影。 韓明錚見他不再反抗,坐起來整理衣裳,心頭紛亂如麻。 伍摧一個副營,根本進(jìn)不了韓府,費(fèi)盡周折才將消息遞進(jìn)。她不知道追來能改變什么,卻還是忘形的驅(qū)馬急奔,將一切拋在了腦后。 韓明錚抑住情緒,抬手扯起他,陸九郎就勢扣住她的腕,“韓明錚,你該是我的!” 韓明錚這時才看清他頰上的傷,一剎那震驚異常,“你的臉——” 陸九郎盯著她,目光陰鷙如火,“是我從蕃人大軍救你!是我將你從魔鬼溝帶出來!是我殺退了回鶻亂兵!是我在飛天樓接住你!是你親口選了我!” 韓明錚什么也說不出,一顆心酸澀至極。 陸九郎將她的手按在臉頰,一字字道,“裴家那個廢物陰了我,我得到這個傷,我白送了三千人,最好的兄弟死在我面前,結(jié)果是什么?那個廢物會成為你的丈夫!” 韓明錚的指尖顫起來,宛如給紅痕灼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