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37節(jié)
被壓在地上的狄銀一聲呼喝,“退后!” 眾人驟然靜了,喊叫的閉嘴,奔近的剎在半道。 狄銀在話語出口的一瞬暴起,他力量賁發(fā),剎那反掌箝壓,掐著脖子將韓七撞在車轅上,語氣極盡輕蔑,“自取其辱的蠢女人。” 韓七激烈的嗆咳起來,周圍的蕃兵卻轟然亂了,驚呼與雜喊交織。 狄銀覺出不對,猛然回頭。 達枷的臉上透出驚恐,一個纏頭的傷兵箍住他,將利刃橫在了脖項上。 這人的動作利落之極,精準的掐住筋骨的脆弱之處,刀鋒死死壓著大血脈,稍重一絲就會怒血狂飚。達枷甚至能感覺突突的脈跳在輕觸刀鋒,駭?shù)每谒疾桓已?,呼吸抑到了極至。 毫無疑問這是個河西兵,不知何時混進來,在韓七引開注意的一剎挾住了達枷。 場中死一般的寂靜,韓七的嗆咳終于停了,帶著微促的喘息。 晚陽的余光映著兩騎如離弦之箭疾馳,后方的數(shù)百鐵騎緊緊追逐。 追逐持久,隊形越拉越長,宛如死靈不散的暗翼,必有一方消逝才能終止。 韓七的黑馬神駿,長奔依然速度不減,陸九郎騎乘的是普通軍馬,難免遜色許多,奔久逐漸不支,幾番鞭打已經(jīng)開始吐血沫,兩下距離越來越近,后方已經(jīng)飛來了箭矢。 陸九郎回刀格擋,馬兒給射中后腿,一聲哀嘶撲跪下去,陸九郎落地一滾,雖未受傷,蕃兵的箭矢接連而來,奪奪釘在了身側(cè)。 沒了馬只有一死,陸九郎冷汗淋淋,跑遠的黑馬竟然奔回來,韓七揚臂張弓,將三箭一并搭弦,一聲勁響,奔在前頭的蕃兵栽倒了三人,蕃兵沖勢驟緩。 黑馬奔近,陸九郎縱身翻上,與韓七并騎而逃,但這不過是暫緩一時,后頭終會被追上,他方在急思,韓七忽然身形一晃,他不假思索的扶住。 她的話語低啞無力,“陸九,稍后我跳下去阻敵,你自己逃,他們要的是我,不會追你?!?/br> 陸九郎聽得腦中昏亂,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韓七胸口劇痛,抑不住又咳了幾聲,知是張弓引動,“能活一個也好,你回去見阿爹——” 陸九郎不說話,手臂扣住她的腰,韓七掙了兩下扯不開,微弱道,“雙騎逃不掉的,你已經(jīng)盡力了——” 陸九郎依然不回答,從后方接了控韁,黑馬拼盡全力飛奔,天色漸暗,四野一片昏朦,前方影綽綽的現(xiàn)出了三頭駱駝。 隨著雙方漸近,行來的居然是石頭,他激動的狂呼起來,“是九郎!他真的救出了將軍!” 石頭的旁邊是伍摧,跟著一臉狂喜,又帶點愕然的瞧向黑馬后頭的煙塵。 這兩個蠢貨!陸九郎簡直要瘋,扯著嗓子狂吼出來,“蕃軍要追上了!” 兩人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下慌了神。 還是后頭的嗢末女人機靈,趕緊呼喝駱駝掉頭,“快逃!往魔鬼溝跑!” 駱駝要是發(fā)了狠,跑起來比馬還快,嗢末女人領(lǐng)頭一路狂奔,幸好月亮漸漸升起,映著方向不曾走偏,在蕃軍還有數(shù)百步時沖進了一處石峽。 石峽內(nèi)密布陡峭的石陵,溝牙交錯縱橫,宛如一座天然的迷宮,一進去就激起無數(shù)的回響,聲浪向四面八方蕩開。陸九郎跑了沒多遠,騰出兩匹駱駝各砍一刀,驅(qū)得往更深處跑,自己帶人悄沒聲息的轉(zhuǎn)去側(cè)旁的石陵后頭躲著,果然蕃兵被引遠了。 伍摧和石頭在河谷尋出一堆傷員,托嗢末女人找來牧民幫忙,將隊友妥善的安置了,然而石頭始終惦記著陸九郎,想跟在蕃軍后頭尋一尋,伍摧不放心就陪著,還叫了嗢末女人當向?qū)?,恰撞上陸九郎拼命往回奔,險些一起喪命。 此時松懈下來,人人精疲力盡,石頭小聲嘀咕,“這是什么地方,不會天亮就給搜到吧?” 嗢末女人扶著石壁喘氣,“魔鬼溝大著呢,能搜到才怪,而且就算殺了我們,他們也出不去,一樣得死在這?!?/br> 石頭傻了眼,“我們也出不去?” 嗢末女人沒好氣道,“沒人能在溝里找到出口,除非神仙引路?!?/br> 伍摧還以為絕處逢生,哪想到是如此,愕然道,“那你還帶我們進來?” 嗢末女人翻了個白眼,“你要是肯給蕃兵剁了,當然不用進?!?/br> 伍摧和石頭啞然,乖覺的閉上了嘴,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陸九郎在看懷里的韓七,她早已陷入了昏迷,臉龐蒼白如死,呼吸輕弱,斷箭的邊緣有濕血,顯然之前的使力讓箭簇更深,傷勢更重了。 嗢末女人湊過來,頗有些擔憂,“這支箭一拔,人可能就沒了?!?/br> 第52章 魔鬼溝 ◎你是她的男人?◎ 幽涼的月光照著千萬年的石壁,蕃兵的聲音已經(jīng)極遠。 箭是一定要拔的,但誰也沒把握下手,最后男人們?nèi)ナ谕馐刂?,嗢末女人脫去韓七的衣服,用氈毯遮住肌膚,只露中箭的一處,喚進了陸九郎。 韓七傷在左胸,斷箭的邊緣腫脹發(fā)硬,將箭頭死死嵌住,必須割開肌膚才能拔出。 嗢末女人用枯草點火,烤好了短刀,陸九郎接在手中,他在戰(zhàn)場殺人熟極,這時卻掌心滲汗,不敢輕動,試探的輕觸傷處。 韓七本來失去了知覺,一剎那給劇痛激醒,驟然扣住陸九郎的頸,一把將他摜倒,嚇得嗢末女人一仰,往后跌了一跤。 陸九郎怕觸動韓七的傷,不敢反抗,任她按倒在地,一抬眼呼吸驟停,腦子轟然炸了。 韓七的眼眸幽亮,半身赤/裸的騎扼著他,束發(fā)散了一半,她的胸/乳極美,腰肢細韌,放肆又毫無遮掩,似一個月光凝成的幻相,勝過最顛狂綺亂的夢。 然而她根本不清醒,一瞬后就脫力的軟倒,陸九郎抬手扶住,這一次不再猶豫,他一刀剖出污血,待箭桿松動后利落的拔除,沖凈傷口,仔細的灑上藥粉敷扎。 女人望著他的臉,忽然想起來,“我記得你,那時隊里最好看的少年。” 陸九郎沒有理會,拭去指頭沾的血,“把里衣脫下來給她穿上?!?/br> 韓七的衣服給血汗浸透,污臟板硬,已經(jīng)不能再穿,陸九郎的衣袍是蕃兵的,帶著強烈的膩臭之氣,不愿用來貼觸她。 嗢末女人背過去脫衣,也沒趕開他,隨意一問,“你是她的男人?” 陸九郎微微一頓,沒有回答,接過里衣給韓七穿上,輕柔的裹好氈毯,大概是傷藥起效,她的眉頭略略舒展,呼吸也變得緩和。 嗢末女人見他極為細致,當自己猜中了,歡快道,“果然沒錯,你這樣英勇,她怎么會不喜歡?!?/br> 陸九郎依然沒有開口,作了一個手勢。 嗢末女人恍悟,“不能讓旁人知道?也難怪,畢竟她是將軍。” 陸九郎目光半斂,現(xiàn)出一種悵郁的消沉。 嗢末女人生出了同情,“要避著人才能親近,對你一定很不容易?!?/br> 陸九郎的唇角輕牽,似被理解而欣然。 嗢末女人越發(fā)愉快,“那你陪著她,我去跟外頭的兩個說話,讓他們晚些進來?!?/br> 頭腦簡單的女人,一點誘示就能無限暇想,陸九郎等她離開,暗嗤一聲,扶起韓七喂水,低頭瞧了半晌,吻住了夢中的唇。 魔鬼溝是個奇特的地方,千溝萬壑縱橫,看似有路又處處隔障,人在其中極易迷途,哪怕同伴就在隔壁,相見也得兜兜繞繞,一不留神越尋越遠。 它的可怕之處還不止如此,更糟的是沒有水,闖入者會被焦渴與絕望耗死,隨處可見散落的獸骨,當?shù)厝烁静粫拷?/br> 幸好伍摧等人打算綴著蕃軍,攜足了水囊與干糧,陸九郎喬裝時也是水囊不離身,只有追進來的蕃兵最慘,什么也沒帶,再強壯的漢子生熬了兩日,也得開始殺馬飲血,接著開始倒人,沒幾天全折在里頭。 陸九郎等人雖然耗死了蕃兵,自己也不好過,再省食水也盡了,恨不得馬尿都飲下去。馬和駱駝反而還好,溝里零星長著一種耐旱的野草,牲畜的舌頭能對付,人消受不了,石頭嚼了兩下就給細刺割了一嘴血。 為了減少消耗,幾人晝夜顛倒,白天在陰涼處睡覺,夜里起來探路,將蕃兵的衣服與馬尾結(jié)成長繩,輪流系著前行,避免了因迷路而分散。但即使走得極遠,依然未能尋到出口,每個人熬到了極限,石頭暈眩無力,連標記也刻不動了。 陸九郎和伍摧強提著勁,將駱駝宰了,掏出胃囊擠出水液分著飲了,這東西酸苦之極,要不是為了活命,誰也灌不下去。 韓七的箭傷引起了高燒,陸九郎想盡法子給她降熱,反反復(fù)復(fù)一直未醒,他將最后一點清水喂給她,沙聲道,“再找不到出路,只有殺馬了?!?/br> 馬是韓七的坐騎,也是唯一的希望,這樣大的地方靠雙腳必然是死。 石頭唇如火燎,囈語般道,“這鬼地方有一眼泉就好了?!?/br> 嗢末女人也已憔悴不堪,“傳說是有的?!?/br> 伍摧倚著石壁癱坐,說話都不利索了,“在哪?” 嗢末女人的舌頭干得如同沙漠,一舔裂出的血,“就在出口附近,據(jù)說有人幸運的見過,活著走出了魔鬼溝?!?/br> 這無異于發(fā)夢,幾個人全xiele氣。 嗢末女人無所事事,又去看韓七,重傷吞噬著她,昏迷中又極少進食,她越來越消瘦,幾次以為再撐不下去,至此卻仍在呼吸,女人喃喃道,“她真強?!?/br> 石頭想夸耀一番自家將軍,奈何嗓子干疼,只有道,“能回去就好了,倒在這太虧了——” 伍摧恍惚出神,“不知史勇他們怎樣了?!?/br> 陸九郎不是頭一次面臨這樣的焦渴,反而更能忍,閉著嘴什么也不說。 駱駝幫幾人多撐了一陣,次日的搜尋依然無果,只好準備動手將黑馬宰了。 這匹馬極有靈性,起初根本不讓韓七以外的人騎乘,后來韓七倒了,才勉強讓陸九郎馭使,近日缺水少食的也瘦了,要不是情非得已,誰也不愿傷它。 伍摧背后掖著刀還沒靠近,黑馬就狐疑的瞪住了他,陸九郎抓住韁繩哄著,好容易待它松懈,伍摧方一揮臂,黑馬就覺出不妙,縱蹄一避,刀刃落在馬臀上,疼得它長嘶一聲,掙脫束扯逃走了。 這一來更糟,不但血沒弄著,馬還跑了,三人沿著地上的血跡追,不知繞了多少石壑,跑得眼冒金星,血沫快從肺腔子里涌出,在越過一方石陵后,眼前驟然現(xiàn)出了奇跡。 赤褐的砂地矗立著大塊巨石,石邊有幾棵參差的樹,樹下臥著一眼泉,泉水清亮寧澈,邊上有飲水的小獸與爬蜥,居然還有之前引開蕃兵的兩頭駱駝,天知道它們是如何尋到這里。 這極似一個虛假的蜃夢,又像死前的幻光,三個男人先后撲進冰涼的泉水,急切的大口吞飲,恨不得將自己淹死,發(fā)瘋般的狂笑與狂叫。 嗢末女人的傳說居然是真的,魔鬼溝里的確有一眼泉。 有了水,一切都不再絕望。 三人恢復(fù)了氣力,陸九郎和石頭騎著駱駝,沿著馬血灑過的路徑,將韓七與嗢末女人帶到了泉邊,伍摧已經(jīng)用枯草與干枝生火,烤上了幾只沙狐。 幾人吃飽喝足躺在泉邊,對著滿天星星,有一種死里逃生后的松疲,嗢末女人睡著了,三人還在閑聊。 伍摧心滿意足的叼著一根細骨,“有水有食,出不去也沒事,老子在這里蹲幾年都不怕?!?/br> 石頭跟著傻樂,累極了也不想睡,怕一睜眼泉水又沒了。 陸九郎毫不留情的打破,“明日一早去尋路,出口應(yīng)該不遠了?!?/br> 伍摧癱著壓根不想動,□□一聲,“好歹緩幾天,急什么。” 陸九郎探視氈毯內(nèi)的韓七,手背貼額半晌后收回,又一次發(fā)熱過去,沒有藥也沒有滋養(yǎng)的軟食,她撐了這么久,已是奄奄一息。 石頭瞧著他,突然機靈了,“九郎是怕將軍等不了?!?/br> 伍摧一怔,嘆息道,“這得看命,能到這里夠幸運了,要是老天爺不肯讓將軍活,把她從蕃軍手里搶出來也無濟于事?!?/br> 陸九郎沒有說話。 伍摧百思不得其解,“當初讓你去報訊,你為什么違抗軍令回來?還混進幾萬敵軍里找死,提個副營而已,犯得著這樣拼命?” 陸九郎并不解釋,“我要是沒回來燒糧車,蕃人不會那么快撤兵,你跟史勇已經(jīng)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