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郎痛得沒了知覺，很清楚到天明河西人一離城，自己就要死了。地牢又潮又冷，他陷在虛浮的黑暗不知多久，昏朦中突然有了光。

    他驅(qū)動最后的力氣睜開眼，一個纖影執(zhí)著火把而立，濁暗的地牢突然有了生機(jī)。

    他充血的眼珠一動，發(fā)出嘶聲，“——韓——七——”

    小七斬斷繩索將他解下，陸九郎跌在地上，雙腿劇痛襲來，渾身痙攣，冷汗一顆顆淌出。

    小七探了探，發(fā)現(xiàn)對方腿骨未折，但皮rou已腫爛不堪，顯然無法行走，她望向一旁的繡香，“我要是你，就回房當(dāng)作什么也不知道。”

    繡香淌著虛汗，強(qiáng)迫自己挪動腳，顫巍巍的扶墻走了。

    小七給陸九郎的嘴里塞了枚傷藥，背起來出了地牢，還算繡香知道好歹，不曾喊人，宅子里依然安靜。陸九郎疼得發(fā)抖，頭無力的垂在她肩上，竟也忍下了劇痛，一聲不吭。

    小七打暈守門的，剝了外衣裹住陸九郎，悄然出了陳宅。背后的人帶著濃重的血腥氣，身子冰冷發(fā)僵，雖然喂了藥，畢竟是個從未錘煅過的普通人，不知能不能扛得住。

    天已大亮，河西的英雄將要離去，全城為之而動，街上的人越來越多，賣湯餅或包子的小販起勁的吆喝。小七背著陸九郎只能往僻處走，拿不準(zhǔn)該如何安置，傷成這樣帶不出城，留下來又無人看顧，著實(shí)有些犯難。

    巷口一個馬夫正在等主人，瞧她蒙面還背著一個少年，又驚又奇，眼珠子都不動了。

    陸九郎忽然開口，“既然——你來救我——我也——告訴你一件事——”

    小七心思正煩，聽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極想讓他閉嘴。突然一句入耳，她腳步一停，雙眸凌厲的盯住他，驀然沖向馬夫，奪馬將陸九郎一托而上，自己也躍上去，策馬沖入了街道。

    馬夫傻住了，半晌才呼喊起來，“我的馬！娘的——光天化日的搶馬啦——”

    城中的大道再次擠滿了人，防御使府外搭起了送賓臺，鋪上紅氈，肅凈方圓三十丈，待城主與客人飲完踐行酒，禮送客人出城，持續(xù)多日的封城令也將隨之解除。

    阿策無法近前，找了個對街的檐頭蹲著，眾多高官到場，連童紹也陰著臉來了。

    阿策一邊瞧著送賓臺上的應(yīng)酬，一邊在人群里找meimei，看來看去始終未見，日頭越來越高，不免犯起了嘀咕。

    主客敘完別語，送賓臺也空了，一行人踏上紅氈，向城門的方向行去。

    人群興奮起來，個個翹首而望，想趁最后的時機(jī)瞧一眼大人物。隨著人潮洶涌，黑壓壓的百姓匯成洪流，向紅氈的方向涌去，阿策突然感到了一種危險。

    幾條街的百姓悉數(shù)涌來，匯成了浩大的旋流，體弱的人已經(jīng)現(xiàn)出驚恐，他們被巨力挾著前行，人潮宛如鐵壁，胸腔擠得欲裂，求救的呼喊在喧涌的聲浪中洇滅。衛(wèi)兵的呼喝止不住人群，被卷得身不由已，腳步難支。

    眾官員覺出有異，退回了送賓臺上，驚得變了顏色。

    阿策騰身而起，攀檐踩瓦的奔近，越看越心悸。

    密集的人群如一個吞噬的旋渦，有婦人被擠得裙衫破裂，失聲哭泣；有老嫗大聲呼喚孩子，自己卻被無數(shù)腿腳踩過；縱然有人試圖去扶，后方不斷前涌，掙扎與呼喊都成了徒勞，縱是壯漢也無能為力。

    薛季令執(zhí)法衛(wèi)強(qiáng)行驅(qū)隔人群，稍遏了前涌之勢。

    阿策看送賓臺暫時無恙，略松了一口氣，遠(yuǎn)處有人踩瓦越墻奔來，他瞧見悚然一驚。

    來人正是小七，她蒙巾散落，面色赤紅，衣發(fā)均已濕透，背上還負(fù)了一個人。

    兄妹二人遙遙對望，小七抽出一只手，飛快的比了幾個手勢。

    阿策驟然回頭，目光疾搜，赫然發(fā)覺斜邊的一幢酒樓有異，窗縫隱現(xiàn)銳光，反手拔出腰間的短刀一擲。

    送賓臺上的眾多高官正被人潮所驚，紛紛議議，突然一枚利矢擦著韓戎秋而過，奪的一聲釘在臺上，箭頭深深嵌入紅氈。

    同一瞬，對街的酒樓有人從窗邊栽落，喉嚨嵌著一枚短刀，跌進(jìn)了人潮之中。

    魏宏脫口一呼，“有刺客，保護(hù)大人！”

    周元庭被武官群簇，方景與趙英、弘海三人將韓戎秋護(hù)住，目光警動。

    隨著胡哨利響，一群兇徒從近臺的街鋪二樓躍下，執(zhí)利刀殺來。

    執(zhí)法衛(wèi)在驅(qū)退人群，高臺左右的護(hù)衛(wèi)也就少了，突然出現(xiàn)大批兇徒，文官都慌了，有人畏顫，有人驚喊，有人偷偷往后縮；武官或如魏宏一般上前拼殺，或是在周元庭身側(cè)守護(hù)。

    韓戎秋的護(hù)衛(wèi)最少，卻是所有兇徒的目標(biāo)。

    裴佑靖為避嫌與韓戎秋站得略遠(yuǎn)，二人交望，韓戎秋微一搖頭，不動神色。

    臺上刀光兇殘，臺下人群駭亂，百姓哭爹喊娘的擠逃，雜踏哀號不絕，不知有多少人無辜送命。

    老邢深悔不該來，他起個大早沖在前頭，結(jié)果擠在了人潮最密之處，幸好有軍中熬練出的力氣，還能穩(wěn)得住腳，甚至順手救了胡娘子。胡娘子出來尋阿策，認(rèn)出老邢是閣里的人，追著一路攆，誰想到擠簇越來越兇，險些給活活踩死，緊要關(guān)頭被老邢一把提起，嚇得涕淚交流，攀著他不肯放。

    老邢只得架著她前行，原以為轟擠是意外，卻發(fā)現(xiàn)一個絡(luò)腮胡子的蕃漢趁人不備，一刀捅死了衛(wèi)兵，而后高叫慫恿，推帶人潮節(jié)節(jié)前涌。

    老邢當(dāng)下就明白不妙，然而四周擠得毫無縫隙，哪里脫得出去，兩人擠出一身汗，反而距高臺越來越近，眼睜睜看兇徒暴起，亂刀紛飛。

    就在他大急之際，一個青年踩著人群的肩頭飛奔而過，執(zhí)著一柄長竿疾沖上臺，只聽勁風(fēng)嗖嗖，瞬間挑下了三個兇徒。

    青年濃眉虎目，冷凜生威，長竿梢頭還掛著酒樓的幌子，在他手中成了霸道無倫的長槍，兇悍凌厲，又掃又挑，被擊中的兇徒無一不是骨碎筋折，爬都爬不起來。

    老邢張大嘴，震驚得人都木了。

    緊扒著他的胡娘子也瞧見了，失措的尖叫出來，“——策哥——那是策哥！”

    老邢終于確定自己沒有花眼，又萬般不敢信，臺上一以敵眾，橫掃八方的，真是那個天生笑模樣，腿腳勤快，一副老實(shí)樣的阿策？

    胡娘子也傻了，那個迷戀蕃姬，脾氣憨又耳根軟的愣頭青，怎么會有這般能耐？

    有這樣的身手，還賣什么meimei！

    第21章 破敵頑

    ◎我可以作證，內(nèi)jian并非童大人。◎

    兇徒個個臉膛赭紅，一望就知道是蕃人。

    天德城多族混雜，蕃人自然不少，但這些孔武有力，刀兵嫻熟，分明是訓(xùn)練有素的精兵，究竟是如何無聲無息的入城？蕃姬宅中一把火，死了幾十個，為何還能冒出來這么多？

    所有官員都生出了疑問，童紹既恐懼自己受襲，又恨蕃人竟未知會，心頭又驚又怒，直到見兇徒亂刀攻擊，唯有自己所在之處毫無威脅，才算放了心。

    當(dāng)高臺人人自危，險象環(huán)生之際，童紹一處的安寧未免扎眼，甚至有沖向他的兇徒被同伴拉開，以蕃語喝斥，眾官員難免疑竇叢生。

    小七奪馬而來，半道擁堵不堪，只得改用雙腿疾奔，好容易將信息傳給阿策，隨即刀兵四起。周圍的樓店冷箭不斷，盡數(shù)射向臺上，河西眾人未攜武器，趙英與弘海護(hù)在韓戎秋身前空手拔擋，阿策與方景迎敵之時還要閃避冷箭，情勢極為兇險。

    小七見此情形，闖進(jìn)一棟有箭射出的街鋪，入內(nèi)就見店主的尸體，她隨手將陸九郎一擱，沖去了上層。

    上層頗為低矮，樓板擦頂，窗緣及膝，一個蕃兵正跪著放箭，聽得響動回頭，給小七一刀刺死。她將尸體推開，拾起跌落的弓，眸光一掠，搭弦一振，對面的街鋪窗邊栽倒了一敵。

    小七經(jīng)過了長奔，汗涔涔的呼吸急促，持弓的手卻很穩(wěn)，每一箭必不落空，很快有蕃兵發(fā)現(xiàn)她的位置，回箭射來，均不及她的快準(zhǔn)。她邊躲邊射，將周圍樓上的刺客逐一拔除。

    冷箭一停，臺上威脅大減，阿策得以全力應(yīng)對，他持竿展臂一掄，三四個蕃兵被掃得橫飛而起，重重摔落臺下。

    這一擊聲如霹靂，連亂擠如無頭蒼蠅的人潮也驚住了，逃到遠(yuǎn)處的舍不得走，踮足回頭看熱鬧。

    童紹認(rèn)出阿策，同樣為之驚駭，見他一力護(hù)著河西等人，登時覺得自己被耍了，燃起了騰騰怒火。

    眼看亂相稍緩，兵衛(wèi)將脫出身，突然有人燃了一串鞭，扔在人群頭上亂炸，硝煙四散，百姓惶然亂躥，又不知踩死多少。

    小七沉下心，飛速掃過千萬個攢擠的人頭，在眼眸落定的一瞬，身畔忽然響起陸九郎的聲音，“東邊距街口三十丈，南北雜貨鋪旁，灰色襟袍，青紗幞頭。”

    被擱在樓下的陸九郎竟然上來了，他的腿不能使力，以兩臂硬拖上來，充血的眼眸幽寒，吃力的攀著窗邊探頭，話語低弱而陰冷，“那個就是木雷——”

    小七一怔，自己能窺到目標(biāo)不奇，陸九郎的眼神也如此之利？她無暇細(xì)思，回手一摸箭囊，已然空了，正待另行設(shè)法，陸九郎遞上了一支箭。

    這支箭血漬未干，是從死去的店主身上拔出，小七帶著一絲驚訝接了，轉(zhuǎn)而望向街面。驚嚇的人群一片紛亂，哭喊的婦人、流汗的小販、無助的老人、咒罵的怒漢，無數(shù)人掙扎涌動，成了木雷的天然屏障。

    天光映著小七凝靜的輪廓，額線明亮，雙眸犀冷清銳，彎弓如滿月，驀然脆弦一響，帶血的利箭穿越萬千人潮，避開四周的侵?jǐn)_，分毫不差的穿入木雷的左眼，深深貫進(jìn)了頭顱。

    木雷手中的火折子墜落，意識突然寂暗，隨著人群的卷裹挪移，最終倒下，被數(shù)不清的腳掌踏過。

    陸九郎忍著渾身劇痛，眸光閃爍，看得心滿意足。

    小七丟下弓準(zhǔn)備去助阿策，陸九郎一攔，牽動傷處一顫，似吸氣又似咬牙，“帶我去！”

    小七沒有理會，“那邊要緊，我顧不上你，在這等著?！?/br>
    陸九郎見她要走，一撲抓住她的腕，手指冰冷，目光幽狠，有一種令人心驚的怨毒，“另一個你奈何不了，讓我來?！?/br>
    小七遲疑一瞬，還是帶上了他。

    臺上兇徒雖多，無人敵得過阿策，他神勇如龍，揮斥如電，長竿不耐巨力劈折了一半，尖利的斷口更像一桿槍，在他掌中靈動的鉆挑，染得血漬斑斑，接連重創(chuàng)敵人。

    全場被他的強(qiáng)悍驚得目瞪口呆，周元庭凝目良久，“韓大人可知這是何人？”

    韓戎秋微微一笑，坦然認(rèn)了，“犬子平策，讓各位大人見笑了?！?/br>
    韓小將軍近年名震西北，眾人嘩然，越發(fā)側(cè)目。

    梁容禁不住贊道，“果然是虎父無犬子?！?/br>
    童紹卻趁勢發(fā)作，怒而質(zhì)問，“韓大人之子竟然矯充西棠閣的護(hù)院，分明是刻意探聽機(jī)密，別有用心！”

    韓戎秋平和道，“犬子牽掛我的安危，私下前來相護(hù)，的確是冒昧了?！?/br>
    童紹哪肯放過，疾言厲色，“河西行事虛偽，根本毫無誠意，欺哄于人，朝廷如何還能聽信其言！”

    眾官員為之一靜，大量蕃兵現(xiàn)身刺殺，弄得眾人狼狽不堪，要不是韓小將軍救場，都不知如何兇險，童紹居然還振振有詞的問罪，實(shí)在令人無言以對。

    蕃兵給擊傷了大半，執(zhí)法衛(wèi)也終于擠回來相助，陸續(xù)控住了場面。

    魏宏砍傷了數(shù)名蕃兵，退下來讓士兵接手，聞言嗤笑，“不如先查一查是誰別有用心，讓大量蕃兵混進(jìn)來，教各位大人都遇了險。”

    童紹沒覺出眾人的異樣，氣勢更洶的指責(zé)，“這要問薛虞候，如何管的城門！要是我執(zhí)掌城防，必不會出這樣的紕漏，該徹查他的瀆職之罪！”

    韓平策見衛(wèi)兵上場，收手過來對眾官見禮，站在父親身畔。

    薛季大步行來，向周元庭請罪，“屬下不察，確是責(zé)無旁貸，請大人降罪。”

    出了這么大的事，薛季自然有責(zé)，不過他毫不推脫，氣度遠(yuǎn)勝于童紹。

    周元庭當(dāng)下道，“梁容，你暫代薛季之職，著人清查全城，此事必有內(nèi)賊勾連外敵，無論職務(wù)高低，一律嚴(yán)懲不貸！”

    眾官員無不望向童紹，童紹此時方覺，心虛又震怒，“你們瞧什么？難道還能是我？”

    梁容得了令，說話也不避諱，“眾官受襲，獨(dú)有童大人安然，蕃兵甚至主動退避，不知是什么緣故？”

    童紹色厲內(nèi)荏，“你不查薛季失職，倒問起我來！難道是我讓蕃人進(jìn)城的？”

    他的聲勢越激忿，眾人越是沉默。

    魏宏冷笑，“我奉令守城門禁絕出入，童大人卻借巡視煽動百姓沖開，是為誰行方便？”

    童紹表面盛氣，心實(shí)有些慌了，“放肆！我何來煽動，那些刁民擅自胡為，怎能扣在我身上，休得大放厥詞！”

    眾人越看越可疑，宛如通蕃二字已經(jīng)刻在了他的腦門。

    童紹倉惶失措，扯過一個重傷的蕃兵，持刀而迫，“說！究竟是誰讓你們進(jìn)城！”

    蕃兵繃著臉腮不語，童紹激厲的逼問，誰料一個用力過猛，劃斷了對方的頸脈，鮮血如怒泉噴出，驚得他駭然而退。

    蕃兵在血泊里顫縮，兀自瞪著他，全場肅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