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13節(jié)
童紹不耐的冷臉,“令祖如此,子侄未必肖賢。河西被蕃人統(tǒng)御近百年,穿胡衣,說胡語,習(xí)俗與胡人何異?無非是想托稱舊地,向王廷騙錢騙物!” 場面格外僵繃,韓戎秋不疾不緩,“童大人可知河西陷落之后何等境地?蕃人視我等如豬狗,驅(qū)之為奴婢,至秋季必大掠錢糧與婦人,以肩骨貫繩為縛,以斷手鑿目為戲。百姓忍辱煎熬,無不思念王廷,一如幼子受盡欺凌,欲投父母慈愛之懷?!?/br> 河西淪失之慘,多年來早已傳遍,眾人皆為之動容。 韓戎秋又道,“十余年前,天子遣使與蕃人會盟,使者經(jīng)河西而返,百姓聽聞故國來使,紛紛前往拜見,伏地哀哭難抑,問天子安否?今子孫未忘故國,朝廷尚念之乎?今日韓某來此,也是想問替萬千百姓一問,朝廷是否還記念河西受苦的子民?是否肯悲憐離失多年的骨rou?” 一番話情真意摯,許多人聽得酸澀,不禁為之唏噓。 童紹一時啞口,又質(zhì)問道,“那為何蕃人已經(jīng)敗走,河西仍礪兵不斷,敢說沒有擁兵自重的野心?” 一言氣氛微變,正中天德軍之憂。 韓戎秋應(yīng)對自如,平靜道,“大人真當(dāng)河西無憂,還是故作不知?如今雖復(fù)五州,依然有七州陷于蕃人爪牙,而且北有回鶻、西有于闐、東有吐渾,四面受敵難有一夕安枕。如今亟盼歸附,正是為得天威所護(hù),不必再日日驚恐?!?/br> 童紹實在挑不出刺,唯有故作諷笑,“韓大人用兵如神,在蕃人眼中一似猛虎,何以在此矯裝稚兒?!?/br> 韓戎秋淡然道,“大丈夫臨陣勇猛,難道回家也如此?中原是我父母之邦,我熱切久望,來此就如游子歸家。只有蕃人對我恨之入骨,絕不愿會談順?biāo)欤踔燎Х桨儆嫷碾x間至親,好在眾位大人明睿善察,必不會受到蒙敝?!?/br> 童紹本是受了蕃人賄賂,要對河西人極力貶壓,不料周元庭先行發(fā)作,氣得他心火躥變,刻意來此折騰,一心激得韓戎秋失言,好抓住錯處攪了歸附一事,誰知對方綿密沉穩(wěn),沒有一絲漏洞。 周元庭冷眼而觀,至此道,“梁大人將地圖與軍冊收了,一應(yīng)封存入箱,所談的俱書奏本,著人快馬遞去長安。韓大人遠(yuǎn)來是客,既然會談已畢,當(dāng)轉(zhuǎn)去宴席了?!?/br> 場面松散下來,眾官員說說笑笑,移步去往西棠閣。 陳半坊拿回陸九郎,轉(zhuǎn)身又去忙碌,到半夜方回府,又累又燥,如一只隨時欲燃的爆竹。 繡香在閣里學(xué)得極懂侍奉,低眉順眼的絞巾拭面,捧出溫好的rou湯給他填肚,賣力的給他按捏筋骨,脫靴浸足。 陳半坊身心舒泰,逐漸和了面色,“算你伶俐,還知道報訊?!?/br> 繡香乖巧道,“奴婢做不了其他,只能留意些瑣碎,幸好沒讓小姐又給騙了。” 陳半坊火氣躥起,從袖中取出金簪摔在榻邊,“那小子灌得好迷湯,給點東西就哄得她回心轉(zhuǎn)意,怎么會蠢成這樣!” 繡香將他的雙足從熱水托起,細(xì)細(xì)的用布巾拭干。 陳半坊兀自惱怒,突然盯住美婢,掐著下頷逼問,“他這般會哄女人,連你的舊主都上當(dāng),你能免得了?嬌兒前次說見你們摟摟纏纏,是不是早有勾連?” 繡香見他惡狠狠之態(tài),駭?shù)蒙碜影l(fā)軟,“爺之前就問過了,明知他是個浪蕩的,哪敢有一絲沾連,爺實在不信,我只有一頭撞死?!?/br> 她作勢要撞柱明志,陳半坊這才去了疑心,喝罵道,“隨口一問罷了,你胡鬧什么?” 繡香立時收了啜泣,跪地給他捏腳。 美婢百般柔順,陳半坊總算滿意,拾起金簪插在她的發(fā)上,“今日立了功,簪子賞你,明日去鋪里挑塊料子,裁件新衣?!?/br> 這人暴燥易怒,翻臉無情,繡香得了賞也膽寒,只有強(qiáng)裝歡喜。 陳半坊剛準(zhǔn)備歇下,不料杜槐又派人急召,氣得他連摔數(shù)盞,強(qiáng)忍火氣出了門。 原來小七稱去外頭尋姐妹,不料街面人多,護(hù)衛(wèi)跟丟了,管家見她入夜仍未歸,報給了在西棠閣陪宴的杜槐。 杜槐才丟了一個美人,另一個又沒了影,怎能不氣急。 陳半坊假惺惺的安慰,暗罵這人色迷心竅,全不疑是中了仙人跳。 誰知他腹誹未完,杜槐突的問起,“我使人問過馮府,管事稱她們是陳坊主送去,你究竟從何處購得,難道是賣主將她們捉回去了?” 這一來連陳半坊都擔(dān)了嫌疑,他只有趕緊陪笑,“當(dāng)日馮府要得急,人是街坊薦來的,我也未細(xì)問,大人疑得有理,我這就使人詳查。” 杜槐心急如焚,怕陳半坊辦事不力,順口敲打兩句,沒想到惡霸受了氣,自要找出處。 陳半坊一背身就垮了臉,狠狠的吩咐手下,“回去將那小子往死里打,再去尋中人的晦氣,把酬銀要回來!” 第18章 宴上釁 ◎敢問韓大人,河西可有如此勇士?◎ 西棠閣這一日檐懸彩帛,華燈齊耀,布置得格外隆重,休說平民,連官吏級別稍低的都不能進(jìn),執(zhí)法衛(wèi)內(nèi)外警戒重重,封了四面街口,守住每一個門廊,確保一只蒼蠅也飛不進(jìn)來。 宴上氣氛熱烈,河西人個個擅飲,賓主談笑風(fēng)生,場面歡愜。獨有童紹僵著臉,似給長年冷面的薛季附體,讓人見而生畏,當(dāng)然也不會有人傻到觸霉頭去敬酒。 童紹既來,絕不肯甘于寂寞,酒過三巡,他挑起話語,“人道河西軍精悍無雙,不知以韓大人來看,比天德軍如何?” 這一問可謂險惡,若是稱天德軍強(qiáng),形如睜眼說瞎話;若是稱河西軍強(qiáng),又無異于削天德軍的臉面,一時場中皆靜,看韓戎秋如何回答。 韓戎秋方與周元庭飲了一盞,聞言莞爾,“見童大人,就知天德軍的厲害?!?/br> 眾人沒想到他居然一謔,頓時轟堂大笑起來。 童紹被戲面色一沉,待笑聲一落就要發(fā)作。 韓戎秋適時開口,“這并非玩笑之語,童大人居安思危,隨時警覺,如此待兵豈能不利?河西戰(zhàn)事頻繁,士卒疲于應(yīng)對,難以長久,所以才盼與天德軍一樣受王廷庇佑,令蠻夷畏威而退,于愿足矣?!?/br> 這幾句既避了兇險,又情真意切,說得眾人都感慨起來。 童紹哪肯放過,強(qiáng)勢的迫問,“閣下何以顧左右而言他,我問的是戰(zhàn)力?!?/br> 韓戎秋輕松一轉(zhuǎn)話頭,“不如問朔方軍與河?xùn)|軍孰強(qiáng),朝中各位大人想必也為難得緊?!?/br> 天德軍從屬于朔方軍,而朔方軍與河?xùn)|軍之爭也是由來已久,鬧到朝野笑話無數(shù),如今竟連河西都知道了,滿堂聽得無不發(fā)笑。 周元庭也莞爾,“莫說朝中,老夫聽見這兩個名字在一處,也是頭疼得緊?!?/br> 眾人笑得難遏,紛紛起身向韓戎秋敬酒。 童紹陰惻惻道,“一味飲酒何等無聊,不如兩軍各出精銳,比試一番?!?/br> 明知他用心不良,眾人仍給勾起了看熱鬧興頭,不禁打量起韓戎秋的部屬來。 不料韓戎秋這次毫不兜轉(zhuǎn),一口拒了,“如此不妥,恕難從命?!?/br> 童紹得了機(jī)會,驕然道,“難道韓大人口中尊讓,實則瞧不上天德軍,認(rèn)為根本不配與河西軍較量?” 他挑釁河西人還罷了,處處拉扯天德軍,讓許多武官暗生不快。 韓戎秋輕拂襟袖,從容對答,“方將軍與弘海將軍各統(tǒng)兵三萬、趙將軍領(lǐng)玄水軍兩萬,他們既是股肱,亦如至親,與我同席并座,共受河西百姓的尊敬。敢問童大人所選的較技者領(lǐng)兵幾何,位列何席,以何種身份相較?” 童紹給問得一滯,僵著面皮道,“軍中當(dāng)以武力論高下,怎能因職級而貶低?!?/br> 韓戎秋回以微笑,“兵與兵相競,將與將爭雄,有何貶低之處?” 童紹給難住了,仍是不甘心,“薛虞候槍馬過人,不妨為天德軍掙一份榮耀!” 薛季不大參與宴席,這一次雖在,依舊面冷話少,他平素與童紹井水不犯河水,此刻給點到頭上,冷冷的一望,“童大人想為我軍一長威風(fēng),不妨自己上?!?/br> 眾人皆知童紹是個草包,真下場樂子就大了,暗里忍笑不提。 童紹當(dāng)然不肯自己上,使了個眼色。 親信盧遜立刻應(yīng)和,高聲道,“可惜童大人是文官,要是武官當(dāng)然不會持杯安坐。韓大人已經(jīng)開口,我軍連個應(yīng)對的都沒有,傳出去可是羞煞人?!?/br> 場中談笑靜了,這一句把全場武官給捎上,顏面都不大好看。 魏宏突然打了個哈哈,“盧大人縱是想瞧樂子,也不必說得這般嚴(yán)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河西下了戰(zhàn)書呢?!?/br> 他一言挑破,眾人轟的一笑,局面頓松。 童紹沒想到魏宏出來攪場,怒沖沖道,“魏宏,你的官職連上場都不配,輪得到大放厥詞?” 魏宏油皮笑臉的道,“我倒是樂意,只要給卑職拔幾級,區(qū)區(qū)較技算什么,叫我打韓大人都成,大不了等韓小將軍找過來,我躲去薛大人府上?!?/br> 眾人大嘩,笑得前仰后合。 笑聲越盛,童紹越怒,他氣沖沖出了宴堂,極想羞辱河西人,突生一念,“把上次那個牽馬的小子喚來!” 阿策一肚子納罕,惴惴不安,幾疑是不是露了什么破綻。 哪知童紹將他召過來,大剌剌一指宴堂外的石獅,“小子,把它舉起來。” 石獅敦厚堅沉,常人連挪動都不可能,更不提舉起。 阿策簡直莫名其妙,賠笑道,“大人,這似不大合適。” 童紹怒喝,“叫你舉就舉,敢留力氣就是存心悖怠,立刻拖下去挨鞭子!” 宴堂里的眾人聽到呼喝,紛紛出來圍觀,童紹越發(fā)傲氣的催促。 韓戎秋一望,眉梢微動,方景、趙英、明海三人也是神情古怪。 馮公暗遞了個眼色,幾人未作聲氣,在階上靜觀。 阿策無可奈何,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抓住石獅子的底座,雙膀一擰肌rou賁起,吐氣開聲,竟然真將石獅舉了起來。 這份神力簡直駭人聽聞,眾人轟然聳動,無不為之驚嘩。 阿策放下石獅,敦在地上沉墜的一響,抬手抹去額汗。 童紹驕意十足的向韓戎秋挑釁,“一個護(hù)院就有舉鼎之力,敢問韓大人,河西可有如此勇士?隨行的幾位將軍能否與之一較?” 饒是韓戎秋老練,也不免啼笑皆非,一時不好作答,以指掩唇輕咳了一聲。 趙英費了絕大的力氣才忍住笑,“不敢,天德城臥虎藏龍,我等望塵莫及?!?/br> 童紹終于出了一口氣,得意洋洋的也不給打賞,隨口吩咐阿策,“算你還有些用處,下去吧,兩日后到副使府的馬廄聽差?!?/br> 阿策不敢抬頭,怕給瞧出破綻,喏喏退了下去。 如此力大之人,稍加訓(xùn)練就是一員無雙猛將,卻給安排當(dāng)個馬夫。眾官員惋惜者有之,訝異者有之,私下議論紛紛。 周元庭深望年輕人離去的背影,話語低長,“韓大人見笑了?!?/br> 不論這一句出于何意,韓戎秋靄然一笑,“周大人客氣了。” 這一場歡宴近天明方散,韓戎秋等人由薛季帶兵,親自護(hù)送至馮府。 大門一閉進(jìn)了內(nèi)院,氣氛悄然而變,幾人的面上都放松下來。 馮公綻起一縷笑,和煦了許多,“內(nèi)宅是自己人,到此還算順利,先歇一歇,傍晚防御使府還有一場宴請。” 內(nèi)宅的守衛(wèi)年輕而精悍,熱誠的行禮。 韓戎秋舉步行過,微笑而示,話語溫和而親呢,“你為這場會談費神耗力,親身過來打點,最為辛勞不過?!?/br> 馮公心情極好,口中卻是一哂,“這次借了三哥在外的身份,我與他容貌相近,略加修飾就能掩過去。如此還有人疑裴家不盡心,生怕親爹有個閃失,眼巴巴的奔過來相護(hù)。” 韓戎秋一窘,余人忍俊不禁。 方景是韓家的姻親,笑道,“韓小將軍孝心可嘉,也是陰差陽錯,竟給召到宴席上來,幸虧天德軍不曾起疑?!?/br> 馮公微一揚(yáng)頷,“有孝心的還有一個,連丫頭都跑這么遠(yuǎn)?!?/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