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靈巧一躲，笑聲散入了夜空。

    第5章 侍驕客

    ◎馬夫？這把力氣，不該是個護(hù)院。◎

    周元庭作為防御使，執(zhí)掌天德城三十年，人人都道他已經(jīng)老了。

    近年來他脾氣漸和，進(jìn)入年邁的安逸，甩開政務(wù)，大半時光用來賞鳥釣魚，專心種花。但北邊的干洌很難養(yǎng)活嬌嫩的花草，底下人孝敬的名品沒幾天就焉了，勉強(qiáng)撐著幾片葉子作數(shù)。

    童紹調(diào)遷來此已有三年，從每日一次的呈報，到半個月才來一回，越來越輕忽，他看著防御使府花園中這些垂萎的葉子，覺得與主人并無分別。

    然而今天，周元庭輕飄飄的說了一句話。

    童紹霍然抬頭，盯住面前的背影，疑惑的復(fù)述，“從明日起閉城二十日，這是為何！”

    周元庭正在澆花，話語不緊不慢，“河西會談將至，城內(nèi)該有個準(zhǔn)備?！?/br>
    童紹當(dāng)下繃起臉，“閉城茲事體大，城門每日有數(shù)千商旅出入，豈能突然中斷，此舉不妥！”

    周元庭姿態(tài)從容，“不過是暫閉一陣，能有什么不妥，天德城地可是軍城?！?/br>
    童紹越發(fā)不快，冷笑道，“大人對會談過于看重，未免有失朝廷的體面，一旦讓韓戎秋得知，恐怕還當(dāng)朝廷急于示好，得意而忘形?！?/br>
    周元庭的語氣分毫不變，“他既愿率河西各州歸附，自然是朝廷之喜。”

    童紹踏前一步，話語更強(qiáng)勢，“河西淪于異族管治多年，韓戎秋雖稱歸附，誰知是真是假？萬一他表面示好，實則野心勃勃，天德城豈能不防？”

    周元庭輕撫低弱的花枝，“不錯，所以需要與之會談，觀其真意?！?/br>
    童紹咄咄迫人，“依我之見，目前敵我難辨，我等更該嚴(yán)陣以待，強(qiáng)硬而示，絕不可有一絲退讓，令韓戎秋生出輕視之心。一旦縱得河西人桀驁不遜，來日難免成朝廷大患?！?/br>
    周元庭似隨意一問，“依童大人看來，天德軍的戰(zhàn)力比河西五軍如何？”

    童紹縱是再夸口，也說不出天德軍更強(qiáng)，含糊道，“未見之前，不好妄論?！?/br>
    周元庭云淡風(fēng)輕道，“河西人是否輕視，不在迎接之道，童大人掌管軍務(wù)數(shù)年，兩軍正好做個對照，如我軍勝出，朝廷自然不會墮了威儀?！?/br>
    童紹語塞，避轉(zhuǎn)話頭，“總之閉城不可取，此舉影響極大，誰能擔(dān)這個責(zé)任？”

    周元庭停了侍弄花草，轉(zhuǎn)過身來，他體態(tài)松馳，眼睛微瞇，如一只懶慢寬和的大貓，忽然一喚，“薛季。”

    一個武將從院門走入，方棱的面頷似鐵鑄，聲音也如鐵鐫而出，冷鏘堅沉，“屬下在?！?/br>
    童紹的神色一變，虞候薛季掌軍中督查，從來冷面少語，二人一慣的不對付。

    周元庭接過侍從遞的帕子拭手，對薛季道，“城門交你監(jiān)管，禁絕軍務(wù)以外的一切出入。”

    童紹怒火陡起，方要激爭。

    周元庭淡然一擺手，“我還是防御使，你不必多言，一切責(zé)任有我承擔(dān)，你若不滿，不妨向朝廷上書?！?/br>
    童紹難以置信，陡然警惕起來，怒不可遏的拂袖而去。

    阿策借著跑腿與閣內(nèi)各處的仆役、婢女攀話，費盡心思打聽陸九郎遭變的那一日，有哪位高官出入。

    結(jié)果卻是出乎意料，那日軍中官員聚宴，上至副使，下至判官、司馬、兵馬使之類，有的先至，有的后到，足有百余之眾，如何分得清是哪一位，不免犯了難。

    老邢不知就里，很欣慰年輕人的勤快，對他越發(fā)關(guān)照，不忘提點幾句，比如今晚靈州的富商馮公要在閣內(nèi)宴請童副使，迎客時定要殷勤，打賞必是豐厚之類。

    傳說馮公家財萬貫，生意做得極大，就算在西棠閣舉宴，也會派管事過來打點，從設(shè)案到食單，樣樣盯著置辦妥當(dāng)。

    夜燈懸亮，醇酒在案，美人與樂師靜待一旁，老邢帶著一群護(hù)院在門口恭迎，終于等到貴客款款而來。

    一個體腴腰碩，通身富貴的男子，騎著裝飾華麗的駿馬，神態(tài)驕然的被一群人簇?fù)?，正是副使童紹，老邢服侍對方下馬，正在討好逢迎，后頭突然傳來馬兒的暴嘶。

    童紹回頭一望，見一個年輕護(hù)院近了坐騎，登時大怒，“哪來的蠢物，好不曉事！”

    老邢一看大驚，他叮囑了幾樁，唯獨忘了一事，童大人的愛馬價值千金，性子暴烈，不容旁人接近，從來都是童大人親手拴馬，這下殷勤獻(xiàn)錯了地方，意外犯了大忌。

    其實阿策之所以上前，還真不是殷勤過頭，純屬給人算計了，他受了老邢的偏愛，引起其他護(hù)院的妒恨，故意慫恿他上去牽韁。

    他一時也未防備，見馬兒揚蹄踹來，不假思索的一閃，扣住馬嚼沉臂一壓，暴起的馬勢驟止，連嘶叫聲都發(fā)不出，只能僵怒的噴息。

    阿策按住馬松了一口氣，突然察覺不對，立即撤手退開，然而周圍的目光已經(jīng)變了，力壓驚馬的力道何等驚人，每個人的臉上都現(xiàn)出了愕然。

    童紹的怒氣被震駭取代，驚疑道，“小子，你是做什么的？”

    阿策流露出窘態(tài)，笨拙的撓了撓頭，“小人是閣里的護(hù)院，以前在居延海替人牧馬?！?/br>
    童紹目光尖銳，打量了一陣，“馬夫？這把力氣，不該是個護(hù)院。”

    阿策仿佛不懂，憨然一笑。

    與童紹同來的另一名男子年近四旬，修偉雋雅，風(fēng)儀出眾，見狀靄然一笑，拋出一錠銀子，“好小子，童大人賞識你了，還不致謝？”

    阿策雖未見過，也猜得出打賞的就是馮公，接了銀子故作喜色，“多謝副使大人，多謝馮公。”

    童紹仍在審視，冷聲吩咐，“把我的馬拴好。”

    阿策想了一想，從懷里掏出一把芝麻糖，駿馬對這人生了畏懼，又捺不住香甜的引誘，且行且食，竟然乖乖的被去拴好，連童紹的親衛(wèi)也嘖嘖稱奇。

    馮公撫掌而贊，“看來沒夸口，確是個有經(jīng)驗的牧馬人?！?/br>
    童紹面頰微松，暫時散了疑惕，在眾人的簇?fù)硐逻M(jìn)去了。

    阿策所露的一手著實不凡，不但護(hù)院紛紛贊羨，連趾高氣揚的副使親衛(wèi)都側(cè)目而視。

    老邢滿是疑惑，將阿策拉過詢問，“你怎么有這般力氣？”

    阿策似有些赧然，“我從小愛和牛頂著玩，想不到這也能得賞?！?/br>
    老邢一時不知說什么，他在軍中見多了力士，從未聽說誰能力壓驚馬，喃喃道，“虧得還有兩分把式，不然就闖下大禍了。”

    阿策摸了摸鼻子，將馮公的賞銀塞給他，“是我大意，邢爺費心了?！?/br>
    老邢心頭一暖，推了回去，“你的賞自己留著，這事也不算錯，入了貴人之眼，將來定有前程?！?/br>
    阿策不甚在意，“哪能呢，我還是跟著邢爺?！?/br>
    老邢雖有三分羨妒，聽著還是高興，“嘴上倒會討巧，等發(fā)達(dá)了，記得我就不錯了。”

    阿策轉(zhuǎn)了話語，“邢爺去廂房外候著？不是說做事要當(dāng)著貴人的面，好顯得盡心。”

    老邢好笑，戳破年輕人的心機(jī)，“你想湊近了再得賞？哪有那么多機(jī)會?！?/br>
    阿策嘿嘿一笑，算是認(rèn)了，“萬一貴人出來更衣呢？”

    老邢嘖了一聲，“那也輪不到你伺候，沒見有親衛(wèi)守著？別觸了霉頭?！?/br>
    見年輕人有些失望，老邢又安慰，“這已經(jīng)不錯了，貴人防范多，與馮公聚宴還算寬松，要是軍中聚宴，我們連院子都不能近。”

    阿策生出了好奇，“馮公到底是什么來頭，不像普通富商。”

    老邢得意的笑，“普通商人哪能與馮公相較，他富可敵國，每年都要向朔方軍供馬，與天德軍的高官也有交情，商隊往來多地。他每次來都會舉宴邀請城中的達(dá)官顯貴，聽說今次還特意向胡商購了一批美人，沒想到突然下了封城令?！?/br>
    阿策聽到此處神色驟變，脫口道，“封城令！何時的事？城門禁了出入？”

    這消息的確令人咋舌，老邢也不以為怪，“方才聽童大人的親衛(wèi)說的，封城二十日，禁絕一切出入，這還是從未有過，外頭的商旅可是難了?！?/br>
    阿策捏著銀子靜默，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第6章 城門亂

    ◎你去尋胡娘子，就說改了主意，要將兩個meimei一起賣了?！?/br>
    閉城令掀起了軒然大波，街巷傳聞無數(shù)，百姓紛紛而議。

    胡娘子與幾個婆媽在巷口做針指，聽了滿耳消息，心思轉(zhuǎn)了幾道。

    待阿策回巷子，她眼皮抄見，揣著叵籮追上來，“策哥兒回來了，做工還順利？”

    阿策一怔，步子稍緩，“還好，勞大娘關(guān)心?！?/br>
    胡娘子一雙眼骨碌碌，脧著他的面色，“你一個大小伙子帶兩個meimei，怪不容易的，賺點薄銀要養(yǎng)三個人，長久了怎么辦？”

    阿策當(dāng)她是熱心，隨意道，“沒什么，以后總有法子。”

    胡娘子見他要進(jìn)院，哎哎拉住，“傻哥兒，你不懂籌劃，錢用盡了怎么辦，將來還要說媳婦，就沒想過難處？”

    阿策一頭霧水，只有敷衍兩句，“將來的事將來再說，我還沒想著成家?！?/br>
    胡娘子這下得了話，順勢責(zé)備，“那怎么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家中就你一個男丁，meimei終是別家的人，不能把自己耽擱了?！?/br>
    阿策給纏得莫名其妙，也有些好笑，抑下不耐，“大娘說該怎么辦？”

    胡娘子正等這一句，裝模作樣的一撫鬢角，“我是一片好心，或許多口了。”

    阿策突然覺出微妙，抱臂而觀，看她故作姿態(tài)。

    胡娘子咳了一聲，道出正題，“我瞧小七雖然伶俐，不是個持家的，好在生得還算標(biāo)致，不如早些給她尋個出路。”

    阿策很是不可思議，“大娘這是給她相好了人家？”

    胡娘子煞有介事的嘆氣，“寒門小戶，她又不通家事，能尋什么好人家？不過倒有個難得的機(jī)會，馮府要做大宴，缺相貌端正的婢女?！?/br>
    阿策生生聽怔了，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胡娘子見他沒言語，以為意動，略帶得色的抻著指，“我有個姓陳的親戚，有門道把她弄進(jìn)去，這也是為小七著想，進(jìn)了大戶飛上枝頭變鳳凰，你做舅哥的還能少得了好處？”

    阿策譏誚中帶點沉笑，“閣里也傳馮府近日高價購美人，那位親戚想必給大娘許了重酬？”

    胡娘子沒想到這小子猜透了門道，羞惱起來，“什么重酬！我是為你們打算，小七這丫頭連烙餅煎湯都不會，哪家肯要這樣的媳婦？傻小子不識好人心，就當(dāng)我多事了！”

    胡娘子一迭聲嗆完，回了自己的半邊院，重重扣上了門。

    少女聽得步履迎出來，正見胡娘子摔門，不明所以的望向兄長。

    阿策閉了院門，與她說了首尾。

    少女聽得瞠目結(jié)舌，驚嘆一聲，“天爺，每日都聽她念叨做湯餅，我買吃食又沒用她的銀子，怎么這般瞧不得？”

    阿策涼嗖嗖道，“不就是貪圖厚利，說什么婢女，馮府要的是美姬！這婆娘騙良為賤，缺德得冒煙了，難怪當(dāng)了寡婦?！?/br>
    少女只覺無奈，“她到底怎么瞧的？陸九郎都比我更像美姬?！?/br>
    阿策啼笑皆非，按著meimei的頭故作兇態(tài)，“回頭就將你提腳賣了，看哪家大戶敢收?！?/br>
    兄妹倆笑做一團(tuán)，阿策輕松片刻又?jǐn)Q了眉，“閉城令一下，長庚他們進(jìn)不來，只能倚仗裴家的人了，既然有線索，我還是想探一探。馮公要大宴高官，倒是個極好的機(jī)會，如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