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其十四】
狐貍這種動物是萬萬慣不得的。 這是白浣月近來得出的結(jié)論。 此刻,她正端起杯盞,低頭凝視水面那根上下浮動的狐貍毛,眉頭隨之緩緩蹙起。 距離前次苻黎誤中熱毒已然過去半月有余,這段時日以來,他一直借宿她家養(yǎng)病,又因天炎暑熱,毛發(fā)總是頻繁脫落,遍布地板、桌椅以及器具,叁兩成堆,醒目異常。 思及此,她將茶杯擱下,嘆道:“不許進來?!?/br> 話音落下,在她身后躡手躡腳試圖溜進臥房的苻黎步伐一頓,心虛似的抖抖尾巴,而后低頭原路退回,又在門前踱了兩圈進行試探,察覺對方不為所動,只得悻悻趴到地面。 大約有些尷尬,他干脆抬起后爪佯裝撓癢,蹬動之時,周身毛絮紛飛如雨,朝外肆意揮灑。 眼見這等飄飄浮浮的亂舞情景,白浣月隱隱感到頭大,幸而屋中陳設(shè)簡單,影響范圍有限,只是苻黎喜歡寸步不離緊隨左右,難免要與滿天飛毛打上交道——可謂是養(yǎng)寵人士的必經(jīng)之路了。 當然,她并無豢養(yǎng)這只小狐貍的打算,可嘆世事發(fā)展總是出乎人意,如今共居檐下,也算造化。 起初熱毒消退,苻黎昏睡了將近兩天,轉(zhuǎn)醒以后,甚至不顧身體虛弱,拖著病軀一頭扎進了灌木叢中,跌跌撞撞跑遠了。 白浣月不知這番突兀舉動是為何故,以為他想回到巢xue修養(yǎng),哪知小半時辰過去,灌木深處又是一陣窸窣響動,那道赤色狐影重新闖進視野,只見苻黎背上背著兩袋滿滿當當?shù)陌ぃ炖镞€叼著幾根形制艷麗的羽毛,一步一步吃力挪進院門以后,終于體力不支癱軟在地,陷入動彈不得的虛弱窘境。 走近細瞧,她才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包袱已經(jīng)散開,露出大堆亂七八糟的雜物,木梳、鏡子、熏香、干花,甚至還有一卷被子,當即明了他的意圖,不禁失笑起來。 這小狐貍,主意倒是打的挺美……也罷,反正家中寬敞。 她一邊搖頭,一邊抱起苻黎,將那卷被褥鋪好,充作臨時小窩,把他安置其中,預(yù)備等他康復(fù)之后放歸山下。 計劃雖好,可惜低估了苻黎的厚顏程度——這只狐貍眼見自己獲得收容,竟然安心留宿下來,整日纏在她的腳邊,積極獻媚邀寵,一旦覺察驅(qū)離意圖,他便立馬裝出病弱未愈的模樣,擺足了耍賴撒嬌的矯揉勁兒。 久而久之,白浣月開始睜一眼閉一眼,默許他伴隨著日常起居走動,有時還會聚在廊下一同吃瓜避暑,相處融洽。畢竟鏡山常年清凈,偶爾濺起叁兩漣漪,倒還新奇。唯一值得苦惱之處,也就這身飛揚浮毛了——他總試圖溜進她的房間里。 這廂白浣月捋開毛發(fā),繼續(xù)低頭品茗,那廂苻黎絞曬著太陽,絞盡腦汁思索如何拉近距離。 自打那次「撫慰」事件過后,他自覺兩人關(guān)系親近,遠非旁人可以比擬,加上先前多方觀察,知曉人類素來在意伴侶貞潔,想來白姑娘也不例外。如今他的清白被她所占,依照對方秉性,必會負責到底,這不,已經(jīng)把他接進家門了。 不過進門歸進門,卻被安置在廂房角落,與心上人隔了兩扇門扉,實在可惱。 好在苻黎腦子活絡(luò),低頭苦思冥想片刻,似乎成功找到應(yīng)對方法,當下溜回小窩,從包袱里翻出一套嶄新行頭,對鏡悉心打扮起來。 待到夜間,白浣月自山下問診歸來,正要回房打坐,以求心齋攖寧,誰料推門而入,就見一名青年男子橫臥在床,赤身裸體,綠鬢生煙,腰系一卷紗緞,肌膚半遮半掩,眼波幽幽漫至她的身前,勾出無限旖旎。 這是苻黎新學的手段,人間聲色場所眾多,其中不乏招攬女客的相公館子,內(nèi)里更是花樣繁多,最為熱門的當屬脫衣環(huán)節(jié),男娼們衣著單薄,不斷搔首弄姿,最后脫至全裸,贏得滿堂尖叫喝彩。 大約人類女子喜愛這種類型吧。苻黎如此想到,不由昂首挺胸,凹出嫵媚造型,又往自己渾圓rou臀上拍了一個清脆巴掌,以求對方心動。 雙方沉默對望片刻,白浣月面無表情,忽然急步上前,一把揪住對方后頸,順勢丟出門外。 伴隨一聲啪嗒輕響,苻黎呆呆坐在院中,目睹房門合上,終于后知后覺意識到引誘事業(yè)失敗??伤敛粴怵H,畢竟爬床之路任重道遠,這次不行還有下次,興許白姑娘口味不同尋常,當下收整心情,回窩繼續(xù)深入研究。 于是翌日晚間,白浣月再次推門而入,發(fā)現(xiàn)苻黎改換裝扮,一身青袍羽氅,不染纖塵,又作盤膝入定姿勢,手掐法訣,正襟危坐,儼然一副清冷不可攀的修道仙家做派。 不出意外,他又被丟出門外。 到了第叁日,形象再次變幻,居然是位肌rou賁凸、身材健碩的壯漢——如果忽略那張充滿違和氣息的清秀面龐,倒可稱得上一句陽剛英武。 饒是如此,依舊未能博得對方歡心,結(jié)局上演梅開四度的戲碼。不過苻黎斗志昂揚,從文弱書生到山野樵夫,又從山野樵夫到王侯將相,幾乎扮盡了世間男兒。及至兩月過去,白浣月照例推門,不出意外瞧見床上躺有外人,是位曼麗嬌嬈的女郎,腰肢窈窕,胸脯豐腴,身后狐尾搖搖蕩蕩,昭示其人身份。 這下,她終于不再拎起他的后頸,而是發(fā)出一聲嘆息,一聲漫長、無奈而充滿苦惱的嘆息,接著一邊俯身撣走毛絮,一邊抬手指著房門,進行無聲示意。 可惡,連美女也打動不了她嗎! 苻黎心中哀嘆一聲,現(xiàn)出原型躍下床頭,一步叁回顧地往外挪去,嘴里哼哼唧唧,雙耳完全耷拉下去,似乎陷入垂頭喪氣的低迷困境,即將宣告放棄——卻也只是似乎而已。 不過片刻,忽聽一陣腳步踏踏,他又叼著小窩折返歸來,拖至門檻位置,隨后安靜坐好,活脫脫成了一名看門家犬。 這鬼心眼的小狐貍。 白浣月?lián)u搖頭,自然知曉他退而求其次的籌謀,也不戳破,徑自隨他去了。 又因暑氣熾盛緣故,她未閉門,這夜恰逢滿月,清光溶溶,庭院寂寂,婆娑枝影隔窗蔓向室內(nèi),覆在她的眼簾之上,微微晃動起來。受這細碎光影攪擾,她緩緩抬眸,目光莫名落到門檻一帶,只見苻黎埋首于尾巴當中,僅留一雙濕潤狐眼露在外面,正一瞬不瞬保持凝望,灼灼有光。 雙方視線甫一交接,不知為何,白浣月唇邊泛起一抹微薄笑意,不等對方作出回應(yīng),頃刻復(fù)又歸于澹淡,重新闔目而眠。 如此一來,苻黎的看門犬生涯便在這份默許之下得以開展,雖未成功爬床,卻也勉強達成接近目的,心下愈加歡喜,整日如影隨形,恨不能自己尋個鏈子套在脖上,再親手交付對方掌中,任她把玩牽引。 慢慢來吧——他在心底加油鼓氣,先睡門檻再睡足踏,然后爬上床鋪,大功告成 可惜計劃尚未邁入下個階段,變故突生,一只青鳥的乍然來訪,驚破了苻黎按部就班的美夢。 那是個尋常日子,白姑娘在院中研磨藥材,苻黎守在旁側(cè)上躥下跳,為她驅(qū)蚊捉蟻,忙得不亦樂乎。 正獨自歡快跑跳間,耳畔忽然聽見幾聲啼鳴傳來,循聲望去,但見一只翠羽青鳥落于梁上,抖擻羽冠,左右環(huán)視一番后,朗聲道:“琽君有信!琽君有信!” 苻黎歪了歪頭,隨即伏低身子,做出警惕架勢,時刻準備將它撲擊下來。 鏡山當中飛禽走獸眾多,常會路過門庭之外,其中不乏專程拜訪的精怪魍魎,只是從未登門攪擾。一者多半默認大能為者的洞府應(yīng)當恢宏巍峨,凸顯身家氣派,因此并未將這尋常人間屋宅放入眼底;二者則是白姑娘喜好清凈,為了避開所謂交際應(yīng)酬,有意進行了遮掩。 思及此處,苻黎甚至隱隱有些得意,覺得自己是被區(qū)別對待的特例,渾然忘記了先前被她拒之門外的情形。 話說回轉(zhuǎn),他還從未見過眼前這只生面孔,不僅精準登門,還敢大聲吵嚷,一口一個琽君,云夢澤放眼望去千八百個山頭湖島,沒有哪個名號喚作琽君的,當真稀奇。 未等苻黎出手教訓,那廂的白浣月已經(jīng)輕抬左手,青鳥見狀,即刻縱身掠去,停在她的腕上,復(fù)又高聲道:“琽君已從鳳麟洲尋來昆吾石,不日將至鏡山!特遣阿澹前來通報仙長!” 白浣月放下藥杵,唔了一聲,右手拂了拂青鳥腦袋,動作輕和,只道:“倒是辛苦你了。”說罷,手臂再度抬高,示意對方返程,“去吧,替我向琽君道聲謝?!?/br> 青鳥順勢騰空而起,臨別之前,對上門檻前小狐貍的疑惑目光,便在空中稍作盤桓,相互再叁打量之后,終于振翅飛往云端。 “仙長,琽君是誰?”苻黎撤回目光,重新趴向白浣月足邊。 “一位舊友?!?/br>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使他滿意,然而苻黎沒有追問下去,過分刨根究底只會惹人厭煩,這個道理他自是懂得,當下眼眸一轉(zhuǎn),往那爛陀寺方向一瞥,立刻有了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