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無絕期

    他哭得撕心裂肺，他卻笑得愉悅

    “沒有下輩子......”穆離淵喃喃重復(fù)了一遍。

    夜里的風(fēng)是輕柔的。

    因為這不僅是仙境的風(fēng), 也是昔年滄瀾山春夜里的風(fēng)。

    但穆離淵卻感到輕柔的風(fēng)吹得身體越來越疼痛——周身的金光護(hù)體結(jié)界在漸漸飄散成塵埃遠(yuǎn)去。

    皮膚開始在仙風(fēng)里滲血，穆離淵有些支撐不住身體，無力地伏在江月白的膝上, 看到骯臟的血一滴一滴順著他的發(fā)絲落下，染紅了白衣。

    “所以淵兒有什么想做的事, 就要這輩子做完?！苯掳诇厝岬靥嫠林樕系难? 可是越擦越多，沒有了金光護(hù)體, 江月白每觸碰一下他，都會灼燒出帶著血霧的煙, “不要等到下輩子?！?/br>
    小的時候, 江月白問他有沒有想要的東西，他說有, 便能吃到最好吃的桃花酥。

    方才江月白問他有沒有想要的東西, 他卻只能說沒有。不是他變得無欲無求了, 而是他的欲|望滋長得太瘋狂。

    “我最想做的事......”穆離淵仗著將死, 膽大妄為地握住了江月白撫摸自己唇角的手, 嗓音被血浸得嘶啞, “就是不想再做師尊的徒弟......”

    江月白的目光落在他滲血的眼睛，眼睛倒映著眼睛, 他的心事就像映在透明湖泊里的星星, 江月白一眼就能捉到。

    可江月白卻永遠(yuǎn)裝作看不到。

    “我從來都沒有把淵兒當(dāng)做過徒弟?！苯掳卓粗难劬φf。

    “我知道......”穆離淵彎唇笑了一下, 又一道溫?zé)岬难E順著唇縫溢了出來。

    他不想做江月白的徒弟，因為他想做比徒弟更近的人。

    江月白說他不是徒弟, 因為江月白只把他當(dāng)做一件工具——從前要他的魔元煉器, 如今要他的死生之花救人。

    但他最擅長自欺欺人, 只要他不想這話的真正含義, 那就算是江月白答應(yīng)了，死而無憾了。

    穆離淵在心滿意足中閉了眼，傷口崩裂得越來越多，他疼得有些昏沉，這樣融化在仙氣里的死法，遠(yuǎn)比用刀子一刀一刀割開皮rou更痛苦。

    他死得這樣凄慘，江月白也許就能記得久一些。倒也不錯。

    花瓣的碎屑落進(jìn)他的長發(fā)，又沾上鮮血落進(jìn)江月白的白衣。

    春夜寂靜。

    他聞著霜雪與花香的淺淡氣息，感覺要睡著了......

    “淵兒，”江月白在耳邊喚他，“醒一醒。”

    穆離淵艱難地從江月白膝上抬起頭，失血過多，他已經(jīng)感受不到痛，只覺得冷，渾身發(fā)抖的冷。

    雙腿跪得僵硬，他一動不能動，也不想動——他發(fā)覺江月白身前的衣衫已經(jīng)被他的血水浸染成了淡粉。

    淡粉的衣、淡紫的花，映在江月白清澈如水的眸底，像一幅畫。

    好漂亮......他在心里想。

    他的師尊，不論怎樣，都是這樣好看。

    海浪晃蕩，飄揚起漫天的晶瑩，也許是從云層上落下的冰點。

    星雨、螢火、花瓣、碎雪，這世上所有美輪美奐的景色，都奢侈地匯集在他死前這一夜。

    “下雪了?！苯掳纂x得近了些，溫暖的氣息包裹了兩人，“喝了酒就不冷了。”

    仙氣幻化的酒杯里盛滿了仙海的水，金波蕩漾，綻開一圈圈雪花落進(jìn)的圓。

    仙氣濃烈的酒水碰到唇齒，穆離淵感到雙唇都開始燃燒。

    可又瞬間冰涼——

    江月白與他喝了同一口酒。

    還吻了他唇邊的血。

    如幻似夢，還是夢中的夢？

    江月白說今晚不殺他，那他就只剩下天亮前這一個晚上的恩賜時光。

    心上人的一夜溫柔，換他這朵死生之花，怎么看都是......

    死生之花不配。

    他不舍得讓江月白再這樣犧牲自己來施舍。

    他的師尊早已是別人的，他怎么能這樣貪得無厭的要挾索取，一夜不夠，還要一夜？

    穆離淵掙扎著想要從江月白的懷里起身，可這個吻讓他醉得頭暈?zāi)垦?，四周到處都是飄旋的仙風(fēng)，他沒有站起身，反而倒在了樹下紫藤碎屑堆積成的花海里。

    他還沒有這么虛弱，扛不住一陣風(fēng)。

    是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將他按在了滿地的碎花里。

    “是不是很痛?！苯掳状鬼粗麧M身的血，淡淡的醉氣隨著長發(fā)一起落在他的臉，“恨不恨我？”

    穆離淵呼吸困難，淤血堵著他的喉嗓，滿腔都是咸澀。

    “不......”他搖頭，“不恨......”

    他是很痛，但他一點都不恨。

    他曾經(jīng)因為幼稚的愛恨做過那么多對不起江月白的事，如今江月白不計舊怨，還愿意這樣對他溫柔地笑一下......

    他怎么可能還敢去恨。

    江月白嘆了口氣，嗓音在海風(fēng)里變得有些冰涼：“你要如何才能恨我?！?/br>
    動作也與嗓音一樣，從溫柔變得僵冷——江月白掐住了穆離淵的下巴，將他的臉抬起來。輕雪里的月色順著晃動的樹枝縫隙流淌而下，落進(jìn)他的眸底，像是浮起水波。

    “永遠(yuǎn)......”穆離淵流血的眼睛望著江月白，啞聲說，“永遠(yuǎn)不會......”

    江月白用指腹抹開那些血。

    而后又俯身吻了他，帶著酒醉與雪涼。這回不是溫柔的蜻蜓點水，是強(qiáng)硬的折花揉枝，把花枝都撕裂出了傷痕。

    “我想要一把劍?！苯掳孜⑽⒋瓪?，“淵兒，你愿不愿意給我這把劍?！?/br>
    穆離淵被四周仙風(fēng)仙云里的仙氣腐蝕得渾身劇痛，又在江月白的吻里醉得氣息迷蒙。

    這是世上最殘忍的酷刑，也是他生命之中最美的一夜。

    “我沒有劍......”穆離淵雙唇被咬出了血，眸色迷茫，又漸漸變成愧疚，“我沒有保護(hù)好......師尊給我的劍......”

    “不是那把劍，是一把新的劍。”江月白緩緩說，“一把淵兒做的劍。”

    “什么......”穆離淵痛得呼吸顫抖，“什么劍......”

    江月白不論問他要什么，他都會給，可他現(xiàn)在沒有劍、他也不會做劍，他只有體內(nèi)支撐命脈的這朵死生之花。

    他竟然有些恨，恨自己渾身的價值太少，不能博得江月白一笑。

    “是一把能斬開天門的劍?！苯掳桌渖难垌诖丝逃辛思?xì)微的亮光，星月海光閃爍在黑夜，映得江月白面容明暗交錯。

    “天......”仙氣浸透了穆離淵的皮膚，開始向骨rou經(jīng)絡(luò)里滲，他的每一點聲音都帶著疼痛的戰(zhàn)栗，“天門......在......”

    “天門就是仙界的第三重境門，還記得我以前給你講的故事么?！苯掳撞亮四码x淵唇角的血，又去吻他唇角的血痕，“過了天門，才算真正飛升成仙?！?/br>
    穆離淵回應(yīng)著江月白的吻，在艱難的喘息里回想著模糊的從前。

    師尊從前給他講的故事里說，過了天門的仙人，便能暢游翱翔在無盡虛空，再不受任何牽絆束縛——不受山河天地羈絆，更不受光陰歲月拘束，能瞬間飛至千里萬里之外，也能穿梭于千年百年之間......

    那才是真正的，逍遙游。

    “飛升有一條捷徑，能助人連開三道境門，開第一重門需要情，開第二重門需要恨，開第三重門需要一顆愛恨之心，一顆活的愛恨之心。”激烈的吻之后是平靜的對望，江月白認(rèn)真地看著穆離淵的眼睛，“這顆心我等了十幾年，淵兒愿意給我么?！?/br>
    穆離淵微微怔住了。

    十幾年......？

    此夜風(fēng)月情濃，他卻在情濃至深之時驟然清醒。

    江月白只用十年連越兩重境門，用的不是氣運與修行，而是......

    他的心？

    春意再深，夜晚的風(fēng)也是涼的。

    穆離淵嗆了一口冷冽的晚風(fēng)，猛然咳出了一口血！

    他寧愿自己真的只是在做夢：“師尊......你、你說什么......”

    江月白說：“我要你的愛恨?！?/br>
    要他的......愛恨？

    這兩個字從江月白口中這樣平靜地說出來，像一把平滑的薄刃劃過心臟，許久之后才開始后知后覺地滲血泛痛。

    所以江月白早在許多年前就知道了他那些不可言說的感情？

    知道他的愛，仍舊放任他滋生那些不該有的愛？也知道他要恨，甚至故意引導(dǎo)他去恨？

    “是我......”穆離淵搖了搖頭，感到心間絞痛，絞出了血rou模糊的苦汁，“是我......做噩夢了吧......”

    他艱難地伸出手，去碰江月白近在咫尺的臉，這是他第一次希望面前的人可以如夢魘般飄散如煙——

    可是沒有。

    他的手被溫和的力量握住了。

    “對不起?！苯掳椎吐曊f，月下的眸底似有淺淺的水霧，“對不起?！?/br>
    穆離淵從不敢想象江月白會對他說這三個字，此刻聽到這三個字，他覺得萬分不真實、更覺得徹骨之痛——他似乎已經(jīng)被這三個字殺死了。

    他是懷疑過那幾次刀劍相向是江月白的利用，但他從沒懷疑過那些年里自己的愛恨。

    那是他自己的愛恨，怎么可能是江月白的算計！

    ......又怎么不可能？

    他的一切感情都系在江月白身上。江月白對他蹙一下眉，他就心墜寒窟；江月白對他笑一笑，他就重見光明。

    “劍心需要愛恨，可你現(xiàn)在不恨我?！苯掳自谳p風(fēng)里低緩地問，“我該怎么辦。”

    穆離淵又咳了一口血！濺濕了江月白微垂著的眼睫。

    他忽而明白，這分別十幾年后的見面，其實連憐憫都不算，只是因為......他的愛恨之心不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