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礙。”

    楚王妃平安誕子的消息很快傳到宮中，在裴淑儀的建議下，隆康帝大喜，預(yù)備著人賞賜宇文昭華百匹錦緞，數(shù)千黃金。

    這件事被前朝的官員知道后，在大朝會上幾乎掀翻殿頂，到處都在打仗，洋人還沒退出大靖領(lǐng)土，隆康帝就想著將大筆錢花在賞賜皇室宗親身上，一不小心引得眾怒，連帶著剛出生的小世子都被狠狠罵了一圈。

    每月三次的經(jīng)筵勤耕不輟，隆康帝剛被大朝會上唇槍舌劍，夾槍帶棒的官員吵得頭疼，經(jīng)筵時便也提不上勁，負(fù)責(zé)講學(xué)的官員提醒了幾遍，弄得文華殿內(nèi)氣氛格外的僵硬詭異。

    幾個時辰后，講學(xué)結(jié)束，百官依次前往暖閣，申行甫緩下步伐等著后頭的梁齊因趕上來，“大朝會上吵了那么久，我看裴次輔氣得差點跳出來罵人，陛下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沒有堅持要賞賜楚王妃?！?/br>
    梁齊因作為翰林院修撰，平日還要負(fù)責(zé)記錄隆康帝的言行，他手里拿著一本冊子，聞言將扉頁合上，語氣里略帶譏諷，“好一出里應(yīng)外合的戲碼，前些時日王妃殿下難產(chǎn)，徐大夫后來同我提過幾句，說王妃在懷有身孕期間，裴淑儀送了大量名貴補品，外人自然看不出來什么，可這些補品吃多了，胎兒過大，極容易難產(chǎn)?！?/br>
    說完頓了頓，轉(zhuǎn)過頭道：“你猜，她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

    申行甫眼睛微微睜大，“還有這樣的事？那……裴次輔今日大朝會上那么義憤填膺，該不會真是居心不良，故意攪渾水吧，他們到底要做什么？”

    “裴家勢大?！绷糊R因嘆了一聲氣，“看來是容不下楚王這根眼中釘了?！?/br>
    申行甫神情不虞，“懷遠知道這些事情嗎？我去問問他怎么回事！”

    “廣白兄，等等！”

    梁齊因拉住他，“不要輕舉妄動。”

    申行甫深呼吸幾下，攥緊拳頭，“不該啊，當(dāng)初懷遠與我可是一起跟著殿下在中州處理水患的，那時你和大將軍也在，懷遠怎么看都不是那種人呀?！?/br>
    梁齊因并不附和什么，裴逐為人如何，他沒有興趣評價，也沒有刻意貶低旁人的愛好，只是低聲道：“我們既然跟隨殿下，他不在，往后的日子我們便多上心些，別讓王妃與小世子再置身險境就好，至于其他，再觀望觀望吧?！?/br>
    “也是?！?/br>
    申行甫搖了搖頭，“這日子一天天的，多事之秋，不知何時是個頭?！?/br>
    倘若當(dāng)初成元帝沒有讓慶王回京侍疾，是否不會傳位于他，如今朝中又該是何種情形呢？

    三月的風(fēng)很快吹遍整個大靖，北方的草原也長出了新芽，蟄伏了幾個月的韃靼鐵騎再一次踏過了兩國的交界線，堂而皇之地沖向了中原腹地。

    與此同時，南洋沙島上停駐的西洋水軍也終于露出了獠牙，海平面潮生潮起，從前沿岸諸多漁村已經(jīng)因為連年的戰(zhàn)亂而逐漸破敗，樹上還掛著不知何時晾曬，未來得及收走的漁網(wǎng)，孤零零地在岸邊海風(fēng)中悠悠飄蕩。

    長靴踩在厚重甲板上的聲音由遠及近，衣著華貴精致的少女從船艙內(nèi)走出，短短十?dāng)?shù)日，她的面容rou眼可見的變得憔悴，從一開始出現(xiàn)在南洋時的勢在必得，在經(jīng)歷過連續(xù)不斷的打擊后，逐漸被疲憊不甘替代。

    “公主，北方來了信，挲摩訶已經(jīng)出發(fā)了?！?/br>
    “好?！?/br>
    少女理了理衣襟前的領(lǐng)結(jié)，其上的褶皺如圣潔教堂上空掠過的白鴿，皮質(zhì)長靴上鑲嵌的鉆石在海上孤日的映照下，散發(fā)出如流星一般炫目的光澤，她凝視著遠處欲隱欲現(xiàn)的海岸，撥動了船舵的把手。

    韃靼拿走了他們十架耗資巨大的戰(zhàn)車，與她一起來到南洋的士兵已經(jīng)在此徘徊了半年，倘若再這么耗下去，總有一天，國內(nèi)的補給會趕不上消耗。她的父王已經(jīng)老了，哥哥是個愚蠢又貪婪的廢物，若她這次無功而返，如何鎮(zhèn)住國內(nèi)那群腐爛庸俗的王室伯爵，她可不想回去做一個只能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可憐金絲雀。

    “我們只要拖住中原的駐軍，讓他們無法北上，屆時挲摩訶攻入大靖都城，可以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br>
    士兵立刻行了一個軍禮，“是，公主。戰(zhàn)艦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隨時可以進攻港口！”

    少女一手握緊桅桿，一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大陸，“一個月內(nèi)，大靖必為我們的囊中之物?！?/br>
    西洋艦艇行進時所消耗的物資巨大，因而速度也極其迅猛，站在瞭望塔上一開始還需要借助千里眼才能看到它，短短片刻便已經(jīng)可以用rou眼觀測全貌。

    哨兵立即拉響大鐘的牽引繩，早就準(zhǔn)備好的西南駐軍埋伏在港口，無數(shù)蛟船遁入水下，在南洋沿岸拉開了一條綿延數(shù)里的防守線。

    落在礁石上的海鷗被戰(zhàn)艦行駛時掀起的狂風(fēng)巨浪拍起，不得不沿著海平面騰飛直沖，在一望無際的蒼穹下振翅盤旋。

    “果然來了?！?/br>
    季時傿站在甲板上，一身輕甲鐵骨森森，她抬頭眺望即將逼近眼前的西洋戰(zhàn)艦，拉動鳴笛，潛伏在海面下伺機而動的蛟船一瞬間傾巢而出，季時傿默數(shù)幾個數(shù)，隨即海平面上猛然炸起數(shù)道如天河倒灌一般的巨型水柱。

    驚雷陣陣，蛟船堅硬如鐵的龍尾下安置的鳥銃口飄起一縷青煙，沖在最前方的西洋戰(zhàn)艦連冒出水面的這群怪物是什么都沒看清，便如煙花一般炸得四分五裂。

    西洋水軍的總指揮官，那名年輕的公主一拳砸在桅桿上，千里眼中，飄動的白帆下站著一個面容如皎月一般的女人，挺拔的身姿較之名匠鍛造的長劍更為清寒裁直，哪怕見慣深邃眉眼的西洋王室，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也確信這是一個長得很美的東方女人。

    也是一個極聰明的敵人。

    她憤怒地指向前方，咬牙切齒道：“繼續(xù)往前沖，西南水軍沒有多少戰(zhàn)艦，只會虛張聲勢，蚊子船沉了就上重炮，注意風(fēng)向，燒了他們的主艦?！?/br>
    發(fā)了瘋的西洋軍艦橫沖直撞地?fù)湎蚋劭冢R觀同拉動引線，槍林彈雨傾盆而下，瞭望塔上的大鐘嗡鳴不斷，猶如金戈鐵馬，又似抑揚頓挫的號角戰(zhàn)鼓，季時傿冷笑一聲，有條不紊地部署著海上作戰(zhàn)陣型，“穩(wěn)住，先禮后兵，別急著打，且耗他們一會兒。”

    輕盈的蛟船游蕩在諸島之間，如同遛狗一般吊著身后窮追不舍的西洋戰(zhàn)艦，火炮穿梭時，激起的水柱飛流直上，船身震顫，翻著肚皮的死魚撲騰落在甲板上，掌舵的士兵摸了一把濕漉漉的臉，驚恐地望向流進來的腥咸海水。

    片刻后，南疆上空猛然炸響一朵巨大的煙花，黑沉沉的煙霧四散開，山林中頓時驚起一片鳥獸，季時傿回過頭，赫然道：“韃靼人已經(jīng)進入中原駐軍的包圍線，既然盡了禮數(shù)，不用再給他們面子，蛟船先行，‘龍舟’準(zhǔn)備，是時候讓洋鬼子滾回老家了！”

    作者有話說：

    第162章 反抗

    三月春風(fēng)如酥, 坤寧宮偏殿前的柳枝飄著綿綿柳絮，宮人舉著扇子迎風(fēng)撲開，嘴里念叨個不停, “蘭亭，你去將窗戶關(guān)起來，娘娘咳疾一直未好，斷不能被這柳絮嗆到。”

    “誒, 我這便去。”

    內(nèi)殿的窗戶后半倚著一個氣色蒼白，滿臉病容的女人, 她穿著厚重的外衣, 仍難掩其下消瘦如枯柴一般的軀體。微風(fēng)將她鬢邊碎發(fā)吹得微揚, 匆忙趕來的宮人見狀連忙將窗戶掩上，擔(dān)憂道：“娘娘, 您病還沒好, 不能吹風(fēng)。”

    “躺著幾個月身子也乏, 本宮便想出來透透氣?！?/br>
    曾經(jīng)最金貴無比的太子妃，出身世家大族的李茹在滿門被抄，幽禁封地的一年里迅速蒼老，綾羅錦緞，胭脂水粉遮不住的病態(tài)。

    宮人輕輕合上窗戶，輕聲道：“等娘娘病好了，想去哪兒都可以, 不急于這一時。”

    李茹還想說什么，然而她一開口, 折磨她數(shù)月的咳疾便止不住地爆發(fā), 李茹扶著窗欞咳得滿臉通紅, 幾乎喘不過氣, 身旁的宮人慌亂地拍了拍她的背，“娘娘，奴婢就說您不能吹風(fēng)吧，快，奴婢扶您去榻上躺著?！?/br>
    話音剛落下，殿外便響起御駕親臨的通傳聲，緊接著一道明黃色的身影急忙沖進殿內(nèi)，“阿茹！”

    宮人欣喜道：“娘娘，是陛下來了。”

    自從裴淑儀入宮后，隆康帝便很少踏足坤寧宮，哪怕是皇后病了，他也鮮少有過來探望的機會。

    李茹捂著下半張臉，咳得眼角通紅，隱隱有淚光閃爍，仍掙扎著要斂衽給隆康帝請安。

    “你躺著不要給我請安，阿茹，我給你倒茶，蘭亭，你去叫太醫(yī)！”

    “陛下?！?/br>
    李茹喘了兩聲氣，“禮不可廢……”

    隆康帝扶著她坐下，聞言急道：“都什么時候了說這些?！?/br>
    宮人將內(nèi)殿的所有門窗全部合得嚴(yán)嚴(yán)實實，屋內(nèi)不僅昏暗，還透著一股沉悶的氣味，李茹靠著枕頭，望向隆康帝背對著她倒茶的身影，不由問道：“陛下，近來朝政還忙嗎？妾瞧著您又瘦了。”

    “不忙，萬事都有臣子們挑著擔(dān)，我啊，不過是個甩手掌柜罷了?！甭】档蹖⒉璞f到她唇邊，神情柔和，“阿茹，茶燙嗎？”

    李茹搖了搖頭，“不燙?！?/br>
    她抬起眼，瞥見隆康帝龍袍下露出的一點里子，輕笑道：“陛下還穿著妾從前給您做的衣服呀?！?/br>
    “是啊，我穿著它，才覺得你在我身邊，我心安?！?/br>
    “陛下，您是天子，哪里能一直穿著舊衣服?！崩钊闩踔璞惺苤街谏厦嬷饾u冷下的溫度，“宮里有那么多繡女，妾做的這件已經(jīng)不合身了。”

    隆康帝低下頭，“阿茹，你是這個宮里陪著我最久的人，沒有人比你更知道我的穿衣尺寸，繡女再好，我也不喜歡?！?/br>
    “其實我很怕，阿茹，這么久我沒有來，你會怪我嗎？”

    李茹搖搖頭，“妾知道陛下身不由己。”

    隆康帝苦笑一聲，尚且年輕的年紀(jì)竟已經(jīng)生出了幾根白發(fā)。

    李茹看出來他情緒低落，有意岔開話題道：“陛下，妾再給您做一件衣服吧?！?/br>
    隆康帝一改愁容，伸手拉高了她身上的錦被，“好，等你病好了再給我做，現(xiàn)下啊，你就好好養(yǎng)著病，知道嗎？”

    “陛下，妾知道?！?/br>
    “怎么這么久太醫(yī)還沒來?！甭】档圩诖查竭?，又看了一會兒李茹，忽然回過頭大喊道：“蘭亭，朕不是讓你去喊太醫(yī)了嗎？太醫(yī)呢?。俊?/br>
    喚作蘭亭的宮人忍著淚撲進殿內(nèi)，“陛下，娘娘，奴婢去了，可、可是……”

    隆康帝臉色陰沉，“可是什么！”

    “淑儀娘娘說她頭疼不適，將太醫(yī)院所有的太醫(yī)全都叫走了，奴婢找了半天，沒一個人來?！?/br>
    “放肆！”

    隆康帝一把將手中的茶杯擲在地上，碎片四濺開，李茹一把按住他的胳膊，“陛下……”

    “朕的話他們也敢不聽嗎，再去喊，誰敢不來，朕要了他們的……”

    話還沒說完，殿外便有一名裴淑儀身邊的女使堂而皇之地走進坤寧宮道：“陛下，淑儀娘娘難受得厲害，正哭著叫陛下您呢?！?/br>
    方才還盛氣凌人的隆康帝頓時怔住，攥緊衣袖道：“她不是傳了太醫(yī)嗎？既然難受，便讓太醫(yī)瞧，叫朕有什么用？”

    “陛下?！迸沟穆曇舨槐安豢海澳俏覀兡锬锏恼煞?，您在她身邊她自然心安些，娘娘純孝，怕再難受下去，會驚擾了前朝，平白叫次輔與夫人擔(dān)心?！?/br>
    每當(dāng)隆康帝有任何不如他們所愿的時候，便會以此來向他施壓，隆康帝在還沒有登基前，哪怕作為太子，也是個性格極其軟弱，不識心計的青年，對此，他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反抗。

    “朕……”隆康帝緊了緊拳頭，語氣漸漸弱下來，“朕會去看她，只是裴淑儀一個人何須要那么多太醫(yī)守著，皇后本就病弱，咳疾在身，朕實在不放心，蘭亭你……”

    “陛下！”李茹打斷他，“頭疾不是小事，淑儀meimei既然需要您，您便去吧，您看，妾不是好好的嘛，妾無礙的?！?/br>
    隆康帝眼眶發(fā)燙，“阿茹，我……”

    李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去吧?！?/br>
    一面是自己病入膏肓的結(jié)發(fā)妻子，一面是扶持自己上位的世家門閥，隆康帝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一刻一樣覺得自己是那么窩囊，可他別無選擇，除了轉(zhuǎn)身之外，他根本沒有說“不”的權(quán)力。

    “陛下，您聽見奴婢所說的話了嗎？”

    隆康帝終于暴怒道：“朕聽得見！朕不聾！”

    前朝被世家把控著，后宮也是裴淑儀做主，隆康帝這個傀儡皇帝當(dāng)?shù)煤翢o滋味，他的每一步都已經(jīng)被人安排好，從入主東宮，到后來被貶封地，再到被推著登基，仔細(xì)想來，真的能由得上他做主的時候，居然是身處偏遠封地的那一年。

    這樣的日子，遙遙無期，裴家盯緊了皇后之位，他連想給她治病的太醫(yī)都喊不過來，隆康帝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身為君王，卻根本護不住想要護住的人，母親不能，meimei不能，如今妻子也不能。

    若不反抗，總有一天，他們都會死在野心勃勃的裴氏手中。

    在被申行甫提醒之后，梁齊因花了數(shù)日，將關(guān)于對愿意資助邊關(guān)將士的商賈發(fā)行票引的詳細(xì)章程寫了下來，并遞交戚方禹過目，經(jīng)過戚方禹與一眾內(nèi)閣閣臣的商討后，三月的一場大朝會，針對這件事是否正式開展，百官進行了數(shù)日激烈的爭吵。

    其中以裴逐與他父親為首的官員反對提高商賈地位，并以賣官鬻爵，敗壞風(fēng)氣為由大肆攻擊戚方禹等人，寫出具體方案的梁齊因差點被他們的唾沫星子淹死，而戚方禹硬是頂著晚節(jié)不保的危險再一次將折子遞到了隆康帝面前。

    裴家倒是不怕什么，這件事需要隆康帝點頭，有錢的商人富可敵國，可這筆錢不該流向邊關(guān)，那不就是暴殄天物，要是再叫他們打下去，大靖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亡了。

    然而令他們怎么都沒想到的是，一向聽話的隆康帝這次居然并沒有依照世家所要求的一般抵制新政，大批補給被護送分發(fā)至邊關(guān)將士手中。

    這是隆康帝登基以來向世家做出的第一次反抗。

    南疆連綿不絕的群山中，鐵鎖滑動，被季時傿編入駐軍中的山匪神出鬼沒地穿梭在茂密的山林間，速度極快，以至于棲息的鳥獸都未曾反應(yīng)過來。

    rou眼難以觀測到的引線如蛛絲一般圍繞山野細(xì)密織就，隱藏在叢林中的裝甲戰(zhàn)車伺機而動，韃靼軍一路南下，勢不可擋，中原軍不敵潰散逃開，兵馬直逼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