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爾布魯士用腳趾頭思考也知道，一定會有人反對，而且還不少。特別是那些領(lǐng)地就在拔汗那、怛羅斯以及離這兩處比較近的地方的貴族，他們一定持非常激烈的反對態(tài)度。

    反倒是那些生活在富裕的呼羅珊地區(qū)的貴族們，對此持無所謂的態(tài)度。在那些人看來，都城在布哈拉本就不太合適，不如遷回尼沙普然（內(nèi)沙布爾）——這同樣是一座名城，比布哈拉更大、更好、更富庶，是塔希爾王朝、薩法爾王朝的首都。

    所以，這事還有的爭吵呢，沒幾個月不可能塵埃落定的。

    等吵出結(jié)果來，再派人到洛陽，無上皇帝最終認可雙方的協(xié)議，下令停戰(zhàn)，很可能一年多過去了。

    一年多時間，太長了，變數(shù)也太多了。

    雙方之間真正的和平，可能只會在一方受不了，什么條件都能接受時，才會最終到來。而在這個過程中，究竟又會有多少城市被毀滅、多少人死于戰(zhàn)火和饑荒，就只有造物主才知道了。

    “陛下何時派人護送我們離開？”塔姆問道。

    “使者無需急躁?！鄙蹣涞聼崆榈卣f道：“時已隆冬，普降大雪，路沒那么好走。不如在洛陽多盤桓一段時日，看看大夏風物，待到二三月間再離京，大家都方便?！?/br>
    “這——好吧?！彼窙]說話，厄爾布魯士答應(yīng)了。

    “朕會令鴻臚寺?lián)艹鲆恍╁X款，再派官員、通譯陪同，你們?nèi)粲X得洛陽看夠了，可以向東走一走。鄭州、汴州、魏州等地都可以去，也不用拘束于時間，若想晚一點走亦可。”邵樹德說道：“多走走，多看看，回去后說與貴國君臣公卿，有些決定也更容易做出來。”

    “萬分感謝陛下的慷慨。”二人說道。

    ※※※※※※

    除夕那天，邵樹德甚至還在辦公，連帶著趙光逢、蕭蘧、王雍三人也不得休息，被拉到了觀風殿問對——從被召見的次數(shù)來說，身為門下侍郎的王雍幾乎與兩位中書侍郎齊平，已經(jīng)很說明問題了，注定會產(chǎn)生相當?shù)挠绊憽?/br>
    “安西諸州，焉耆府是一個重要節(jié)點?！鄙蹣涞抡f道：“禁軍子弟去了不少，工匠則不夠多，三位想想辦法?！?/br>
    “臣遵旨。”三位宰相一齊應(yīng)道。

    頓了一會，趙光逢問道：“陛下方才說，不欲亡波斯，那么在西域到底是怎么個方略？”

    邵樹德沉吟了一會。

    趙光逢的意思是，哪怕戰(zhàn)爭一時半會還結(jié)束不了，但轉(zhuǎn)向的趨勢已經(jīng)十分明顯了，你總要有個整體戰(zhàn)略吧？

    “閉門造車不是好事。”邵樹德說道：“朕非不能亡波斯，而是不愿。波斯在，還能鎮(zhèn)著點那些牛鬼蛇神。波斯亡了，那些部族沒了約束，反而不是好事。故維持一個虛弱的波斯，是最好的結(jié)果。至于再往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朕這一輩子，就只能到這個程度了。”

    如果不計后果，全力發(fā)動戰(zhàn)爭機器，其實是有可能滅掉波斯的，但能得到什么？

    土地占不了，必然還是當?shù)厝俗约航y(tǒng)治自己，或者被那些游牧部落入主，比如烏古斯人，或者呼羅珊地區(qū)的波斯貴族東進等等，可能性很多。

    安西道諸州，自己還沒消化完畢呢，沒必要再搞太多土地，貪多嚼不爛。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如果兒子、孫子輩有那個豪情壯志，在消化完西域之后，銳意西進，那固然好，但這與邵樹德無關(guān)了。

    保留一個虛弱的薩曼波斯王朝，在當前這個階段是有意義的。

    因為布哈拉可以約束造物主的狂熱信徒們，不讓他們向東傳教。

    如果沒人約束，那可真是防不勝防，因為你連個對話的對象都沒有，去中心化的傳教體系，四處開花，更加麻煩。

    不要高看官僚系統(tǒng)的能力。有可能教會在某個部落秘密傳播十幾年了，他們還不知道……

    布哈拉還可以與西域進行貿(mào)易，流入大量金銀，促進西域的發(fā)展，吸引更多的中原百姓自發(fā)移民過去。

    貿(mào)易是需要一個穩(wěn)定環(huán)境的，也就是秩序。薩曼波斯可以約束各個部落，提供一個大體安定的環(huán)境，促進貿(mào)易，成為大夏的提款機。

    因為不同的文化、制度和思維模式，布哈拉的存在還可以與中原進行文化碰撞，產(chǎn)生更多的火花，促進科學(xué)的發(fā)展，這一點也非常重要。

    邵樹德不確定新朝雅政在將來會不會走樣，那么時不時吹入一點新鮮空氣也是好的。傳統(tǒng)儒學(xué)士子，邵樹德覺得他們有可能會進行改變，自我進化，但如果做不到這一點，他不介意用外國人。

    說白了就是競爭。

    大夏的新學(xué)派系，對波斯沒那么討厭，甚至有不少共同語言。比如明算科學(xué)子，天然喜歡與布哈拉的數(shù)學(xué)家們交流。這種交流帶來的積極意義是顯而易見的，波斯學(xué)者有可能會來中原定居、生活，做學(xué)術(shù)研究，如果有出色的，甚至可以授予官職。

    儒家不改變，我就用全世界的人才，不一定要用你，就這么簡單。

    邵樹德簡單地說了一遍，三位宰相都有些高興。

    從他們的角度出發(fā)，當然是反對繼續(xù)西征的。隴右已經(jīng)有夫子逃亡，聚集叛亂了，雖然被州兵輕松鎮(zhèn)壓，但這是一個很不好的苗頭。

    朝廷從各地征收上來的錢財，流水般進入隴右、河西、安西三道，花費在了遙遠的征途上。這些財政收入，本來可以做更多事，結(jié)果用在戰(zhàn)爭和移民上，是否合理？

    另者，武夫們通過戰(zhàn)爭，不斷立功，在朝堂上十分“得意”，是不是該壓制一下——對事不對人，純粹是資源的爭奪。

    從陰暗的角度來講，開國快二十年了，禁軍仍然連續(xù)不斷地參加戰(zhàn)斗，前有征討室韋、阿保機，后有與波斯長達五年的戰(zhàn)爭，圣人不斷輪換各部，禁軍老兵大量退伍之后，新兵們漸漸練出來了，整體還維持著相當強橫的戰(zhàn)斗力，這可不是好事啊……

    武夫戰(zhàn)斗力越強，他就越想打仗立功。

    如果他不能打了，即便你讓他出征，他都不太好意思，不想丟人現(xiàn)眼，戰(zhàn)敗擔責。

    所以，政事堂肯定是不想打仗的，這毫無疑問。

    “都明白了？”邵樹德看了三人一眼，說道：“明白了就好。戰(zhàn)爭一時半會還結(jié)束不了，但要做好轉(zhuǎn)變的準備了。西域需要人，什么人都要。朕聞流放犯人還有少許發(fā)配至遼東，都停了吧，全部發(fā)往伊麗河谷。河南、河北諸州，有些地方的戶口增長太快了，多向外移民。若不愿，讓各地州兵督促?？嘁豢喟傩?，罵名我來背。一百年后，他們會感激朕的?！?/br>
    “遵旨。”三位宰相應(yīng)道。

    毫無疑問，大夏朝的移民是比較“過分”的。有些地方承平二三十年了，人口增長極其緩慢，甚至還有所減少。

    因為移民的事情，魏博動亂了多少次？州兵、禁軍殺得刀都卷刃了，才勉強壓住。

    移民的百姓路上死了多少人？更是不好統(tǒng)計。

    這就是“新朝雅政”，有苦有甜，冷暖自知。

    第022章 上元

    同光五年（920）的正月一同以往。

    洛陽的大街小巷之中，燈火漫天，熱鬧非凡。

    尤其是上元節(jié)這天，宵禁解開，百姓紛紛走出家門，觀看燈會。

    這是太平盛世的象征。

    戰(zhàn)亂時代，可沒這待遇。一方面沒錢，一方面防止敵人趁著宵禁解除突襲奪城，大部分人只能生活在相對壓抑的環(huán)境下。

    在這個過程中，人不是變得麻木，就是開始變態(tài)。

    新朝鼎立第二十年，被很多人詛咒的“邵賊”像個頑強的壓路機，隆隆碾過各路牛鬼蛇神，將他們鎮(zhèn)壓在地底哀嚎。

    與此同時，新時代的種種美好生活，在一點點軟化牛鬼蛇神們的抵抗意志。

    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邵賊這些年抽了不少絲了……

    而他，也在一步步驗證自己的戰(zhàn)略設(shè)想——

    一百五十年藩鎮(zhèn)割據(jù)所帶來的積弊，全部被濃縮在一個名叫“社會”的巨大容器內(nèi)，你是通過爆炸的方式讓它集中消散呢，還是橫下一條心，死命壓住，慢慢放氣？

    他沒有資格選第一條路。

    那條路，爆炸得不是一次，而是五次連環(huán)爆炸……

    每一次爆炸后，內(nèi)部壓力釋放一點，但容器也變得殘破不堪。

    還是慢慢放氣，慢慢減小壓力吧。

    當然，這樣放氣，很可能放不干凈。

    終夏一朝，武夫的影響力都會很強，但也有好處：當出現(xiàn)外敵時，我把“魏博仙氣”、“幽州仙氣”、“河?xùn)|仙氣”糊你一臉，效果奇佳。

    波斯現(xiàn)在就被糊得滿頭滿臉，狼狽不堪。

    厄爾居魯士、塔姆二人混雜在百姓中，觀看著壯麗輝煌的燈會。

    遠處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聲，百姓紛紛朝一處涌去，甚至還發(fā)生了小規(guī)模的踩踏，不過很快被巡城的河南府州兵、河南、洛陽二縣三班壯丁揮舞馬鞭、刀鞘，給打冷靜了。

    塔姆抬起頭，看到了無上皇帝站在一處門樓之上，接受百姓的瞻仰與歡呼。

    厄爾布魯士低聲嘟囔了句：“該給他狠狠來一箭?！?/br>
    塔姆仔細看了看，說道：“恐怕不容易。站在樓下，只能看得見傘蓋，無上皇帝在傘蓋下，應(yīng)該是射不著的。得爬到對面的屋頂，架起強弩，但多半沒這么容易?！?/br>
    厄爾布魯士噎住了，我就隨口發(fā)泄一下，你來真的?。?/br>
    塔姆沒有注意厄爾布魯士的表情，他的目光盯著天空的滿月，然后又看了看無上皇帝，嘴里念念有詞：“果然！宇宙的鑰匙掌握在他手中，但他早晚要回歸造物主的懷抱，因為他已經(jīng)盡到了自己的職責，狠狠懲戒過不遵正信的人了?！?/br>
    厄爾布魯士更無語了。

    但塔姆還在繼續(xù)：“這些年，各地出現(xiàn)了很多違反戒律的事情，這或許就是星宿幸會之主降世的原因。”

    厄爾布魯士不想再聽這些神神道道的內(nèi)容了。

    他是大貴族家庭出身，從小學(xué)習的東西就不一樣，塔姆所說的話，對他沒什么影響。

    他現(xiàn)在只想趕快回去，于是說道：“二月中旬，夏國樞密院會簽發(fā)調(diào)兵令，屆時會有大量士兵前往喀剌沙、拔渙、唆里迷，我打算提前離開，趕在他們抵達之前，將消息傳回布哈拉。”

    塔姆有些遺憾地嘆息了一聲。

    他還想在中國多待一段時間，四處走走、看看。

    他發(fā)現(xiàn)這個國家的文化很有包容力，一點都不排外。

    在唐王朝的時候，他們一口氣吸收了很多傳自波斯及粟特地區(qū)的文化。

    胡餅、湯餅幾乎成了夏國北方人每天必吃的食物，他們在服裝、樂器、舞蹈、藝術(shù)方面也毫不保守。如果有兩個同樣的東西，本國的能用，但稍差一些，外國的更好，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摒棄本國的傳統(tǒng)，吸收外國的先進事物。

    這是世界性大帝國的獨特標志之一，與根植于地域、傳統(tǒng)的保守主義國家是大不一樣的。

    他很想待在這個國家，作為一個冷靜的觀察者，記錄她的發(fā)展軌跡。

    他認為，自己很可能在見證歷史。

    但很無奈，他必須要完成自己的工作。作為厄爾布魯士的副手，他有責任陪同他回到布哈拉，面見大維齊和埃米爾。

    只有等到這份工作結(jié)束，他才能重新決定自己的未來。

    更何況，還要回去出書哪！撒馬爾罕的印刷業(yè)十分發(fā)達，他在那邊有朋友，可以幫助他校對、出版書籍。

    塔姆也很想在歷史中留下自己的印記，《胡大之鞭》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他一直在為之努力。

    “真是一個繁榮的國家，比布哈拉強多了?！倍驙柌剪斒靠粗祟^攢動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商鋪以及人們得體的穿著、相對強勁的消費能力，感嘆不已。

    他是沒有與夏國敵對的念頭了，但他還需要說服布哈拉的貴族與將軍們。

    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wù)。

    ※※※※※※

    邵樹德牽著嫡長孫的手，在城頭極目遠眺。

    “二十五年前，阿翁的軍隊自河陽南下，猛攻洛陽。乾寧三年（896）正月，在洛陽南郊圍殲了朱全忠最精銳的長直軍一部，隨后克河陽南城，殺霍彥威、霍存父子。”邵樹德輕拍著孫兒的手，說道：“寇彥卿可真硬啊，廝殺到了最后一刻。那一戰(zhàn)，阿翁帳下最能戰(zhàn)的天雄軍傷亡慘重。河陽南城，在大勢已去的情況下，依然選擇頑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