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兵面帶不忍之色，但仍然堅決執(zhí)行了命令。遇到鼓噪作亂者，直接下死手屠戮，絲毫不講情面。

    “換二十年前，這般移民，百姓一哭，武夫跟著感泣，然后就一起作亂了?！蓖踟懓壮鋈ゴ蛱揭环?，回來繪聲繪色地說道：“但那些州兵，哪怕被鄉(xiāng)人罵，還是不敢放他們跑。遇到走得慢的，還拿刀鞘抽。圣人真是把這些丘八給收拾得狠了，一個個捏著鼻子也得聽令而行?！?/br>
    說到最后，王貞白的臉色又有些紅了，神情十分快意。在他看來，圣人在這件事上，做得太對了，讓武夫們心有畏懼，不再肆無忌憚——當(dāng)然，其他事情，比如正在考的農(nóng)學(xué)科舉，還有待商榷。

    “你就去打探這事了？”邵勉仁督促完孩兒們的功課，走了過來，有些啼笑皆非。

    “還有一事?！蓖踟懓渍f道：“仆在汴州，聽聞韓王調(diào)任南京留守、江寧尹了，接替韓王之職的是楚王?！?/br>
    “七弟去牂州？”邵勉仁一愣，隨即微微嘆息一番：“那些洞主、蠻酋怕是要遭殃?！?/br>
    韓王邵惠賢出任南京留守，他是有這個預(yù)料的。

    五弟在遼東干過數(shù)年，隨后又赴牂州，擔(dān)任刺史，兼領(lǐng)附近數(shù)州安撫使。

    而在此之前，邵勉仁就是干這活的。

    牂州七縣，有一半是征討土人獲得。隨后改土歸流，不聽話的舉家發(fā)往遼東，同時遷移河南、河北百姓，大建土寨，耕種田地。

    這個過程當(dāng)然不可能一片祥和。

    事實上，牂州州兵有五千人之多，以成德、義武二鎮(zhèn)降兵為主。這個數(shù)字是十分駭人的，遍數(shù)全國，都找不到幾個地方養(yǎng)五千州兵，而且還是兇悍的河北武夫。

    他們就是來干臟活的。

    朝廷無意在整個黔中改土歸流，但集中精力搞一部分州縣，還是可以的。

    兩位皇子接力之下，牂州七縣的改土歸流成果極大。雖然因為地理因素，很多山寨、河谷之內(nèi)仍然存在著大量部落頭人，但至少形式上已經(jīng)完成。從某種角度而言，牂州甚至比黔中道北部諸歷史悠久的正州更像正州。

    “七弟這次要對播州動手了吧？”嘆息完后，他又說道：“我在任之時，羅太汪其實已經(jīng)很順服了，領(lǐng)著播州九部兵馬，為朝廷征討不從。五弟在任數(shù)年，聽聞在播州改土歸流，屢次爆發(fā)動亂，也是羅太汪和牂州州兵平定的。七弟這幾年性情大變，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去了那邊，恐動亂頻發(fā)啊。”

    七弟邵慎立，原本是個愛享樂的人，但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下子發(fā)憤圖強了。努力學(xué)習(xí)軍略不說，還刻苦練武，強身健體。圣人征西域，更是主動請求軍前效力，而他也真的去了，還與賊人拼殺過幾次。

    七弟變成這個樣子，邵勉仁又欣慰，又痛心。

    不過，現(xiàn)在可能需要為播州的各位洞主、首領(lǐng)們痛心了。數(shù)年前，王師征長和，金槍軍駐播州之時，就有點不愉快。各部首領(lǐng)居然有點觀望的意思，這就是取死之道。

    “七弟帶兵過去了嗎？”邵勉仁突然想起了這個問題。

    “有的。”王貞白說道：“聽聞是從奉國、天威、勝捷三軍各抽調(diào)了部分人馬，合三千七百人，舉家遷往播州，授以田宅，擔(dān)任此州州兵?！?/br>
    “播州本還有州兵千余，多為黔中降兵。”邵勉仁說道：“這就四五千人了。這些你是從哪打探來的？”

    王貞白聞言稍稍有些惶恐，道：“唐末乾寧年間，我與閩人沈崧一同考上進士，交相莫逆。后來他被錢镠辟為節(jié)度掌書記，我自回鄉(xiāng)里隱居。也是在前幾日，我方才聽聞他從溫州刺史任上北調(diào)，擔(dān)任汴州刺史，故前去敘舊，未及稟報。”

    邵勉仁看了他一眼，道：“無妨?！?/br>
    心中卻稍稍有些不滿。

    這個王貞白，唐亡之后，辭官歸故里，不愿出仕。待看到新朝蒸蒸日上之后，可能又心思活泛了，于是接受了魏王府聘任，當(dāng)了長史。

    聽聞他考中進士后，等了好幾年才得樂安郡王過問，授以官位。而一同考上的其他人，早就為官數(shù)年了。

    同為江西人的鄭谷因為這事，還特地寫詩安慰他。

    擔(dān)任校書郎之后，王貞白依然憤世嫉俗，屢屢抨擊同僚。雖然說的都是事實，但確實不怎么通人情世故。

    這人，唉！盡量用他的優(yōu)點吧。

    他的心思很快又轉(zhuǎn)到了黔中之事上。

    七弟擔(dān)任數(shù)州安撫使，定然要在播州等地大動干戈，一方面將不聽話的土人發(fā)往遼東，一方面遷移河南百姓過去定居。

    沒有幾年時間是穩(wěn)定不下來的。

    黔中，連續(xù)得三位皇子出鎮(zhèn)、近萬中原武夫南下“安撫”，可真是好福氣！

    他突然又想到了二哥。

    兄弟幾個可都在為你打拼啊。這個天下，你可一定要穩(wěn)住。

    第008章 聚散

    離開萬勝鎮(zhèn)后，座船抵達河陰倉附近的碼頭，邵勉仁不打算換船了，直接在河陰縣借了十余輛馬車，一家人沿著驛道西行，經(jīng)汜水、鞏縣、偃師，抵達洛陽，其時已經(jīng)是四月初。

    聽聞他回來后，剛剛從西京過來的九弟邵行本、十一弟邵知古聯(lián)袂來訪。

    這兩人都是儲貴妃所生，一個二十一歲、一個二十歲，都已經(jīng)就藩。

    前者是忠圣郡王，封地在忠圣州（今庫倫旗），后者是彌峨郡王，封地在彌峨州（今阿拉善）。

    老實說，都不是啥好地方。

    所以，如果有機會回中原，他們不介意多逗留幾個月，比如這次圣人找他們回來述職——其實是儲貴妃想兒子了——只要圣人不催他們回去，就盡量多住幾天，多玩幾天。

    在草原上窩了幾年，人都給風(fēng)沙吹傻了！

    “三哥。”兩人一起行禮。

    “坐?！鄙勖闳噬炝松焓?，說道。

    其妻張氏（張歸霸之女）也出來見禮，并給三人準(zhǔn)備了茶水、點心。

    “你們兩個啊……”邵勉仁笑了笑，道：“沒事趁早回去吧，在阿爺發(fā)作之前?！?/br>
    九郎、十一郎也笑了。

    他倆溜出長安后，就是一副公子哥的打扮，四處游玩，仿佛要把這幾年失去的東西都補回來似的。

    “三哥你不知道，草原太難熬了?！笔焕缮壑耪f道：“彌峨川真的苦不堪言。草原諸部，河西黨項是最窮、最兇悍的，而我這彌峨州的封地原本就是河西黨項的牧地。唉，一年到頭，除了風(fēng)沙還是風(fēng)沙?！?/br>
    “牧民經(jīng)常來報，說自家羊馬被盜、被搶，我就得帶兵出城，頂著風(fēng)沙去給他們找回來。找不回來羊馬，也得找回場子，跟人干一架?！?/br>
    “商隊半年才來一次。還沒什么好貨，價錢奇貴無比。不瞞三哥，我已經(jīng)幾年沒喝過蒙頂、陽羨、紫筍這類好茶了?！?/br>
    “城里面一股子羊屎味。牧民們屢教不改，蠢笨如豬，我都懶得責(zé)打他們，因為打了也沒用?！?/br>
    邵知古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大多數(shù)是在訴苦，可見日子是真難熬。

    邵勉仁含笑聽著，從十一弟的話中，他找到了不少積極的因素。

    十一弟訴苦歸訴苦，但還是干正事的。

    牧民們什么雞毛蒜皮的事都來找他，他心理雖然不爽，但沒有推辭，而是盡力解決。

    草原不比漢地，這些事情看似小，但其實很漲威望。做得多了，威望就一點一滴積攢起來了。如果遇到敵人，再帶領(lǐng)他們打勝仗，那威望就不可動搖了，從今往后，指哪打哪，直到遇到不可挽回的失敗為止。

    再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彌峨州那等干旱貧窮之地，生活極其艱苦，但也出敢打敢拼、好勇斗狠之輩。好好訓(xùn)練的話，會是一支素質(zhì)非常不錯的軍隊。

    十一弟及其后人只要不倒行逆施，借著朝廷的虎皮威壓，是可以坐穩(wěn)位置的。真到了禁軍武備廢弛的時候，他們這一系如果能拉出幾萬強兵，說不定能發(fā)揮大用。

    “十一弟長大了，再不是那個小時候纏著我抓知了的小弟了。”邵勉仁仔細看了看弟弟被風(fēng)沙打磨得非常粗糲的面龐，欣慰地說道：“你現(xiàn)在有自己的部眾，你贏得了他們的愛戴。好好做，別讓他們失望。伱不讓他們失望，他們就不會讓你失望。邵氏在草原上的威望，是父親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別輕易敗壞了?！?/br>
    “三哥，你……”十一郎有些驚訝。

    “喝茶吧?！鄙勖闳逝牧伺乃募绨颍f道。

    “好?！笔焕啥似鸩柰?，慢慢品著。

    “九弟，你那邊如何？”邵勉仁看向九郎邵行本，問道。

    “比十一弟的彌峨州好。七圣州那一片，其實都差不太多。忠圣州原本是契丹衙帳，也還行。有河流、有樹林、有沼澤、有牧場，還開辟了一點農(nóng)田，種點粟米、糜子、大豆?！本爬烧f道：“七圣州已經(jīng)就藩三個郡王，十五弟明年也會之藩，那就四個了。這七塊地方，我們會為阿爺看好的?！?/br>
    七圣州之中，護圣郡王、八皇子邵端奉早就之藩，護圣州在后世翁牛特旗一帶——八郎今年二十三歲，妻宋氏，生母為明獻皇后趙氏。

    忠圣郡王就是九皇子邵行本，封地在后世庫倫旗，其妻韋氏。

    迎圣郡王邵莊敬已經(jīng)就藩，封地迎圣州位于后世雙遼東北，今年十九歲，生母為唐淑獻皇后何氏，妻子則是來自河?xùn)|龍門縣的王氏。

    明年，奉圣郡王邵知終將娶妻錢氏（錢镠之女），然后前往奉圣州（今巴林左旗西南）就藩——十五皇子邵知終的生母為阿史德氏。

    七圣州之外，朝廷又在大鮮卑山以西置二州，即拱宸州、捧日州。

    前者位于后世錫林浩特市附近，后者位于呼倫貝爾一帶。

    這兩個州都是打跑了阿保機后獲得的土地，已穩(wěn)固控制在手三年以上，有數(shù)萬帳契丹、烏古、霫人在當(dāng)?shù)胤拍粒壳坝衫矸?、北衙代管，將來要么封給皇子，要么冊封一個草原酋長，實行羈縻統(tǒng)治。

    拱宸州和捧日州位于大鮮卑山以西，就農(nóng)業(yè)條件來說，肯定不如東面的七圣州，能養(yǎng)活的人口也不如他們，因此地方劃得比較大。

    就邵勉仁的私心來說，他有點希望這兩處地方也封給弟弟們。但思來想去，又于心不忍。

    這兩個地方，可比七圣州還窮啊，這不是坑人么？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再差能有彌峨州差嗎？當(dāng)初十一弟不愿之藩，差點被父親綁去。在那邊待了幾年后，十一弟不也慢慢適應(yīng)了么？

    人的適應(yīng)能力，有時候超出你的想象，就看愿不愿意吃苦了——好吧，其實真正還是看父親狠不狠得下心來。

    “九弟你只說對了一半?！鄙勖闳收f道：“不光是為父親看好，也是為二哥看好。”

    九郎聽了略略有些驚訝，問道：“三哥，你和二哥……”

    “九弟！”邵勉仁擺了擺手，語重心長地說道：“我和二哥怎樣，都不重要。為兄在牂州數(shù)年，改土歸流、撫安百姓、征討不從，一樁樁下來，只感心力交瘁。勸課農(nóng)桑、發(fā)展商業(yè)，這兩點三哥不謙虛，手到擒來，駕輕就熟。但更復(fù)雜一些的環(huán)境，就有點力不從心了。每次率軍出征，都害怕露怯。但武藝軍略又非我所長，時間久了，瞞也瞞不住，將士們都看得出來。他們無非就是看在父親的面上，再加上朝廷威嚴，愿意聽我驅(qū)使罷了。遇到桀驁不馴的刺頭，我想處置，也得小心翼翼，真的太累了?！?/br>
    “我就和你們談一件事?！鄙勖闳世^續(xù)說道：“在徐州的時候，你們二哥點檢州兵。他披甲步射，十箭中八，武夫們都很服氣。隨后考校軍士，武藝出眾者，發(fā)給賞賜，武藝荒疏者，直接鞭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別人也沒法怨恨，因為二哥的技藝擺在那里?！?/br>
    “我這輩子是達不到二哥的程度了。況且，比起武藝，我更愛讀書、寫詩、聽曲，也學(xué)不來二哥那套。所能做的，就是盡我所長，為二哥cao持好地方事務(wù)，將這份家業(yè)打理得更好。”

    “你們也要努力啊。若非扯著朝廷這張虎皮，若非有父親的威名壓著，你們捫心自問，能那么容易統(tǒng)治各自的封地嗎？”

    “這……”二人對視一眼，有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不過很快在三哥目光的逼視下，齊聲道：“三哥教訓(xùn)得是，我一定打理好封地內(nèi)務(wù)，訓(xùn)練兵卒，為朝廷藩屏?！?/br>
    邵勉仁哈哈一笑，道：“這才對嘛。有十萬草原雄兵在手，邵氏天下才能更加穩(wěn)固?！?/br>
    二人更加無奈。

    如果有得選，誰愿意去草原??？在長安、洛陽這幾個月，不知道多開心。

    “父親幾時東行？”邵勉仁問道。

    “差不多下個月就動身了?！本爬烧f道：“考完試，放完榜，父親可能還要給高中的士子賜宴。得等這些事都忙完，才會回東都。”

    “五月還不一定能走呢?！笔焕赏蝗徽f道：“安西道不是傳來了消息么？波斯傳訊，說今年又要來一個使團?！?/br>
    “來使團怎么了？”九郎好笑地看了弟弟一眼，道：“父親就會在長安等他們么？波斯人哪來那么大的臉？”

    “也是?！笔焕蓪擂蔚匾恍?，道：“上一個波斯使團去年十一月才走，就算動作快，也得四個月以上才能返回布哈拉。這么快就要派第二個使團，顯然是有點吃不消了。唉，你別說，波斯是真的富。去年彌峨州派了四百兵西行，前幾天我收到消息，帶回來了不少戰(zhàn)利品和奴隸。依我看，不要和波斯談了，狠狠打就是。”

    “我也想搶個波斯女奴?？上呤ブ萏h了，派不了兵?！本爬捎行┻z憾地說道。

    “九哥想要，我把搶回來的送你好了?！笔焕蓾M不在乎地說道。

    “好兄弟！”九郎大喜道：“我拿一萬只羊和你換兩個波斯胡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