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茬輪作制在湟水流域發(fā)展的時候，出現(xiàn)了新變種：農(nóng)人們不舍得把一部分農(nóng)田拿出來種牧草，而是到周邊丘陵中放牧，然后把牛糞撿回來——為了爭奪糞便，放牧的小孩們甚至?xí)蚱饋怼?/br>
    總之，生活蒸蒸日上，河北移民心中的戾氣在一點點消解。

    “邵賊”這個稱呼，只存在于老一輩口中了……

    被農(nóng)田、果園包圍的青唐城，現(xiàn)在是鄯州的理所（原治湟水，即樂都），因為多條驛道經(jīng)過此處，商業(yè)也頗為繁榮。

    在最近兩年，他們甚至開辟了通往于闐的商道，客流進一步加大。

    而鄯州也在唐時鄯城、湟水、龍支三縣的基礎(chǔ)上，增設(shè)了民和（今民和）、安人（今湟源）、威戎（今門源）、浩亹（wěi，今大通）四縣，已領(lǐng)有七縣，計43000余戶、21萬3600余口。

    鄯州南邊的廓州，也從唐時轄三縣，變成了今日下轄廣威（今化隆靠近黃河一帶，州城在黃河外八十步）、達化（今尖扎西）、米川（今循化）、積石（原積石軍城，今貴德）、雕窠（原雕窠城，唐時駐振威軍千人，今同仁縣保安鎮(zhèn)）五縣的規(guī)模，計12800余戶、63300余口。

    除初時收編了大量吐蕃羌種之外，通過不斷移民，現(xiàn)在中原移民已占主流，尤其是鄯城縣附近，因為青唐鎮(zhèn)軍有一萬步騎分駐各處，已與中原無異。

    鄯、廓二州之外，尤其是那些海拔上三千米的地方，則分給了依附于朝廷的各個部落。他們與青唐鎮(zhèn)軍一起，作為大夏在青海湖一帶的武力支柱——此二州十二縣約28萬編戶百姓，基本上把青海最精華的地區(qū)都占下了。

    至于再外圍的地區(qū)，多為吐蕃人。

    朝廷懶得管他們，他們自己也不太敢北上，雙方互相貿(mào)易，倒也相安無事。

    邵樹德自己也對吐蕃高原沒太多想法，就連從高昌尋回贊普后裔，也是本著奇貨可居的心態(tài)，隨手為之罷了。

    這次他派出信使向南，召集諸部來會盟，也不知道能來幾個。

    放平心態(tài)，有固然好，沒有也無所謂。這地方，就這樣了。

    倒是那位名叫鐵哥的贊普后裔，似乎有些想法，這就有意思了。

    第055章 王孫

    九月下旬以來，遠近蕃部首領(lǐng)陸陸續(xù)續(xù)前來。

    邵樹德看了看大臣們奉上的首領(lǐng)名單，頓覺慘不忍睹，于是要求他們加上吐蕃語原文。

    什么“燒阿竹多”、“渾家沙缽”、“退渾營田”、“慶子沙彌”等等，看把你們能的，翻譯時還追求信達雅哩！

    看了吐蕃語原文后，邵樹德大概明白了。

    渾家沙缽、退渾營田二人，很明顯是吐谷渾部落頭人，只不過他們長期生活在河隴一帶，與吐蕃風(fēng)俗、外貌日漸相似，官員們懶得區(qū)分罷了。

    “這個渾家沙缽……”邵樹德一張口就是大臣們翻譯的名字，只聽他說道：“來自海西？前唐時吐谷渾牧地？”

    秘書郎崔邈博古通今，聞言立刻說道：“唐貞觀中，此地為吐谷渾國境，臣服唐廷。高宗龍朔年間，為吐蕃攻滅，置臘城德論（節(jié)度使）。宣宗朝后，與于闐一樣，陸續(xù)擺脫吐蕃控制。國朝以來，因陛下遷移關(guān)北黨項至青海，諸部剽掠甚勤，青海吐谷渾不堪其擾，一部向西遠走，為海西吐谷渾所并。”

    “原來如此?！鄙蹣涞曼c了點頭，道：“此人自言統(tǒng)領(lǐng)十萬帳，有幾分可能？”

    “陛下，十萬帳絕對是大言吹噓，十萬口還有幾分可能?！睏顮~說道。

    “十萬口多半也是號稱，最多七八萬口。朕估摸著，他們號十萬口，動身之前，想壯壯聲勢，把十萬口改成十萬帳，哈哈，小伎倆了。”邵樹德說道。

    在這方面，他已經(jīng)有經(jīng)驗了。

    熱海突厥原本對外號稱“二十萬帳”，但后來粗粗一查，最多五萬帳、二十萬口。所以，在他面前玩文字游戲沒用，海西那地方何德何能養(yǎng)十萬帳、四五十萬人？

    “還有通頰部落的燒阿竹多，看他們的意思，想整體北歸？”邵樹德又問道。

    通頰人嚴格來說是一個雜糅的部落。

    通頰在吐蕃時代，是一種役職，主要在軍中擔任斥候。最初成立于青唐一帶，后來隨著吐蕃的戰(zhàn)線進退，不斷遷徙。宣宗收復(fù)河湟前，他們還在河西出現(xiàn)過——即便到現(xiàn)在，涼州、沙州一帶，還有通頰人部落存在。

    但這個部落內(nèi)部并不止一種民族。在唐代，吐蕃軍中曾有過粟特通頰的記錄，只不過因為吐蕃把所有斥候編在一個部落里，集中管理，這才讓他們以通頰部落的面目示人罷了。

    大夏收取青海一帶后，附近的通頰部落不斷南退，最近已活動于后世果洛一帶，日子過得似乎不怎么好，故有投誠之意。

    說到底，還是吐蕃勢衰，不成氣候了。

    唐宣宗那會，大唐自己都混成什么模樣了，結(jié)果還是有大批吐蕃部落歸降。后面又有于闐等附庸國擺脫控制之事，但吐蕃卻無法征討，可見四分五裂的他們更愿意在內(nèi)部撕逼，沒有能力把精力投向外邊了。

    值此之際，有點想法的部落另尋新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然的話，等著被大夏的黨項走狗部落剽掠么？

    “陛下，河西已有部分通頰人散居。燒阿竹多請求北歸，似無必要?！睏顮~說道。

    “渾家沙缽、退渾營田二人立國稱制沒有？”邵樹德問道。

    “沒有?！?/br>
    “既未立國——”邵樹德看了一眼站在廳內(nèi)一角的鐵哥和他的弟弟延孫，道：“置海西都督府、海西州（州境大致為后世青海海西州）。渾家沙缽賜名‘邵忠臣’，為海西都督；退渾營田賜名‘邵國貞’，為海西州刺史，令其謹守疆界，世為大夏藩屬?！?/br>
    “遵旨?！边@是北衙羈縻管理的又一區(qū)域，楊爚立刻應(yīng)下。

    “至于燒阿竹多所求之事，明日再議?！闭f這話時，邵樹德又看了鐵哥、延孫二人。

    他們是吐蕃最后一任贊普的直系后裔。

    這些時日，邵樹德算是了解了他們曲折的身世。

    朗達瑪被僧人刺殺后，貴族們分為兩派，分別擁立皇子云丹（非朗達瑪親生，乃正妃綝氏之侄）、俄松（朗達瑪遺腹子）爭位，大打出手。

    這一打就是23年。

    他們還沒打明白呢，老百姓已經(jīng)受不了了，大規(guī)模的農(nóng)奴起義接二連三爆發(fā)。

    起義軍一度聲勢浩大，攻下山南瓊結(jié)，發(fā)掘歷代贊普陵寢，取出陪葬物品瓜分……

    在大約二十年前，因?qū)嵙ο鄬^弱，俄松連連失地，被迫逃亡后藏。

    建極五年（905），俄松去世，兒子貝克贊繼位，以仲巴拉孜為都。

    他有兩個兒子，長子扎西孜巴白，次子吉德尼瑪袞。

    不知道什么原因，扎西孜巴白的兩個兒子維德、吉德突然出逃，先至北邊的仲云國。然后待不住，又跑路到了高昌，這才安頓下來。

    維德就是鐵哥，今年23歲；藏名吉德的三子在高昌叫延孫，今年17歲。

    這兩個人是有價值的，邵樹德很清楚。

    青藏高原上的吐蕃部落，未必愿意聽大夏的，但贊普后人，還是很有號召力的，他們能做到朝廷無法做到的事情，尤其是在有人支持的情況下。

    而當邵樹德注意力投注在他們身上的時候，二人幾乎同時抬起頭來，目光炙熱，欲語還休。

    邵樹德還未下定決心，并且不傾向于插手高原事務(wù)，于是沒有給他們?nèi)魏位貞?yīng)，直接出了大廳。

    二人失望地收回了目光，隨后又警惕地看了對方一眼。

    ※※※※※※

    九月三十，抵達青唐的首領(lǐng)是越來越多了，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有兩批人。

    第一批自然是已得到冊封、賜名的那幾位了。

    大福仲云王邵獻忠（對兒雞）昂首挺胸，得意非凡。

    身后跟著九位宰相中的四人，以及太師、太傅、大將軍等官員。很難想象一個三萬人口的城邦國家，居然設(shè)了這么多官。

    今日圣人在城外的草原上賜宴。

    邵獻忠入座之后，很快發(fā)現(xiàn)了坐在旁邊的鐵哥（維德）、延孫（吉德）二人，直接嚇了一大跳。

    “兩位王子……”邵獻忠的臉色有點尷尬，只聽他說道：“上次的事情，實在不怪我啊。有人要拿你們，我也頂不住。”

    鐵哥、延孫二人臉色一黑。

    他們的父親扎西孜巴白雖然是長子，但卻是次妃所生。叔父吉德尼瑪袞則是正妃所出，是正兒八經(jīng)的繼承人，與父親的關(guān)系十分緊張，甚至屢有不可言之事發(fā)生。

    也正是因為這種情況，他倆才匆忙出逃，只留長兄白德在父親身邊幫忙。

    本來想著，等風(fēng)頭一過就回去，結(jié)果被占據(jù)高昌的夏人給抓了，真真是欲哭無淚。

    “算了，也沒甚大事?！辫F哥年紀大，相對老成，很快盤算出了利益得失，說道：“仲巴拉孜那邊，唉！以后可能還有仰仗仲云王的地方?！?/br>
    邵獻忠嘴上謙虛了兩句，但心中了然。

    貝克贊的日子不好過，他是知道的。

    席卷整個吐蕃的農(nóng)奴起義并未完全結(jié)束。

    雖然一些起義領(lǐng)袖轉(zhuǎn)化成了新貴族，割據(jù)一方，但還有很多部隊在四處流竄。

    比如當年因為被驅(qū)使到山頂開鑿水渠，而喊出“砍山頭難，砍人頭易”，憤而造反的那股奴隸兵，已經(jīng)有往仲巴拉孜方向前進的勢頭，巴克贊能不能頂住，還很難說呢。

    如果巴克贊在農(nóng)奴義軍、邏些的云丹后人赤德袞年的夾擊下，最終敗亡的話，他也一點不意外。

    鐵哥、延孫兄弟逃到外邊來，真不一定是什么壞事。

    不過，最好的辦法還是回到吐蕃東部。

    云丹的子孫并未控制那里，起義軍也遠遠離開了，如今控制那片區(qū)域的多是原吐蕃的地方官、貴族。

    老實說，達磨贊普的兩個兒子中，地方官員、貴族到底更傾向誰，很明顯是俄松了。

    贊普遇刺前，次妃懷孕，正妃大怒，直接從兄長那里抱了一個孩子過來，說她也生了，這不是兒戲么？

    更有甚者，很多貴族傳言正妃抱來的其實是乞丐之子，這就更離譜了。

    大家都有自己的判斷。雖然正妃母家勢大，兄長又是宰相，很多人昧著良心支持云丹，但云丹真不是達磨贊普的骨血，這個事實要承認。

    “我說——”邵獻忠吃了一口菜，瞄了眼正與前來參拜的酋豪們說笑的圣人，低聲道：“你倆要想成事，還得著落在大夏圣人身上。”

    “有什么辦法么？”鐵哥眼睛一亮，亦壓低聲音道。

    延孫也看了過來，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說服圣人，派兵護送你們回去?！鄙郢I忠說道：“回去之后，就看你們的本事了。能不能說服那些官員、貴族支持你，是你們能不能成事的關(guān)鍵?！?/br>
    鐵哥默默思考，神色變幻不定。

    延孫則下意識咽了口唾沫。

    “大夏圣人會同意么？”鐵哥問道。

    “那要看你們有沒有價值了?！鄙郢I忠笑了笑，道：“圣人征討西域，高昌、喀喇沙次第陷落。不怕你們笑，我聽聞后，直接嚇破了膽。還好，現(xiàn)在上岸了，哈哈?！?/br>
    鐵哥、延孫對視了一眼，又很快挪開了視線。

    鐵哥知道，弟弟也有這方面的野心，這讓他不是很舒服。不過他倒沒有太過擔心，因為弟弟年紀小，才十七歲，這是他最大的劣勢。

    如果大夏圣人只支持一個人回去的話，多半會選他，而不是弟弟。

    想到此處，心下愈發(fā)安定。

    亥時二刻，酒宴終于散去了。鐵哥昏昏沉沉地回到了自己的帳篷，心中仍在想著方才邵獻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