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26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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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是愛州安順縣,大夏王朝的南方邊野之地。愛州再往南,就只剩下驩州諸縣了——這倆州,說實話都不是什么好地方,經(jīng)常有動亂。 清海軍至今還在這里留了四個指揮六千多人(滿編八千),驩州也留了差不多五千人左右,以彈壓地方,震懾宵小。 但有用嗎?短期內(nèi)或許有用,長期來看,還是得想別的招,尤其是朝廷還在做一些損失民心的事情的時候—— 姜知微很快抵達了碼頭。他看了看腳下,這一片用破磚、碎瓦填出了一塊相對干燥的地,不過經(jīng)過牛車日積月累的重壓,變形嚴(yán)重,積了不少水坑。 姜知微小心翼翼地避開水坑,繼續(xù)向前走。 州將廖同快走幾步,護在刺史身側(cè)。兩百州兵看著遠處黑壓壓的人群,微微有些緊張,下意識握緊了手里的刀槍。 碼頭上哭聲連天。百姓們踉蹌而行,一批批集中到港口,等待出發(fā),踏上未知的旅途。 愛州連年叛亂,清海軍殺得刀都卷刃了。朝廷震怒,下令將參與叛亂的愛、驩二州百姓流放遼東,發(fā)予府兵為部曲。 這本沒什么,不過是換個地方生活而已。問題是,遼東與安南的氣候,簡直一個天一個地,屬于兩個極端,這么多百姓過去,能適應(yīng)嗎?能活嗎? 朝廷不關(guān)心這個問題,中途在登州停靠時,發(fā)你點毛衣、氈毯就了不得了,剩下的自己扛吧。 對此,姜知微是有些不忍的。 作為愛州大族,姜氏在這里的根基十分深厚。從他們的利益出發(fā),肯定希望熟悉的本地百姓能留下來,以利于他們發(fā)揮影響力。 但很可惜,朝廷拒絕他的提議,堅持要求將作亂之人的家屬發(fā)往遼東,取而代之的是江南來的百姓。 新移民么,與姜氏沒有任何瓜葛,他們會自然而然地抱團,成為愛州的新勢力。 這就是姜氏所擔(dān)心的地方,故極力反對。 不過反對無效,朝廷已經(jīng)鐵了心,如之奈何。 碼頭上也有新下船的中原百姓。 他們臉色奇差,眼光呆滯,顯然海上顛簸已經(jīng)耗盡了他們最后一絲精力,現(xiàn)在沒那個心情想東想西,只想緩一緩。 也有人精神頭還不錯,但在看到荒涼的碼頭之后,悲從中來,低聲哭泣。 他們的祖輩用自己的汗水和生命開發(fā)出了江南,結(jié)果他們沒法享福,又來到了安南,繼續(xù)用汗水和生命來開發(fā)新的土地。 怎么那么苦?。?/br> 姜知微走到草亭內(nèi)坐下,見狀微微嘆了口氣。 州司馬廖煥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道:“使君,這一批共一千七百余戶移民,多來自蘇、常二州,該安排到哪個縣?” 姜知微想了想,道:“都送到長林縣吧,你帶人找地方安置。記住,讓他們聚居,別鬧出什么亂子?!?/br> “遵命?!绷螣☉?yīng)道。 長林縣是愛州六縣之一,本無編縣,位于后世越南清化省靜嘉縣一帶?;蛟S是因為靠近驩州的緣故,長林縣的叛亂比較嚴(yán)重,大批人口或殺或流放,空出來了許多地方,多安置新移民了。 “從去年入冬開始,總共來了多少移民了?”姜知微問道。 “實到五千三百余戶。”廖煥回道。 移民船從江南起航的時候,當(dāng)然不止載運了這么些移民,甚至船只都不止這么多。但他們只統(tǒng)計實到人數(shù),其他不管。 “還好是最后一批了?!苯⑺闪丝跉?,道:“再多,就接濟不上了?!?/br> 移民,不是你簡單拍下腦袋,然后隨便填個移民數(shù)字,作為命令發(fā)下去就完事了。 事實上,你既要考慮己方的運輸能力,也要考慮目的地的接待能力。甚至于,目的地有沒有足夠的土地可供新移民耕作?要養(yǎng)他們幾年才能從賑濟對象變?yōu)檎鞫悓ο???dāng)?shù)匕踩蝿萑绾危恳泼裉油隽嗽趺崔k?會不會爆發(fā)大規(guī)模疫???等等,一大堆事情需要考慮。 愛州就這個條件,縱然有嶺西、嶺東二道支援,每年的移民上限還是存在的,超過了就很容易出事。 至于為什么說是今天最后一批,那與氣候有關(guān)。 從北方南下的移民船,一般在冬春時節(jié),盛行北風(fēng),南下比較容易。 從安南北上的移民船,一般在夏秋時節(jié),盛行南風(fēng),北上相對方便——如果運氣不好,還會遇上大風(fēng)大浪甚至臺風(fēng),那就看命了。 公允地說,用船只輸送移民是比較合理的。 移民省去了長途跋涉的艱辛,不用大耗體力,中途隕斃。 朝廷省去了絕大部分遞頓開支,因為船只速度快,順風(fēng)順?biāo)畷r,一天一夜走出去幾百里,是步行速度的20-30倍。 當(dāng)然,凡事都有兩面。 即便近海行船相對安全,但沉船依然是個繞不過去的話題。每批南下或北上的船隊,都有不幸沉沒的,這就看個人運氣了。 另外,船只維修保養(yǎng)也要錢,給水手開出的工錢非常高昂,這也是筆不小的開支。 但綜合來看,海運移民的優(yōu)勢是十分顯著的。 速度快、運量大、成本低,而且低很多很多。在過去一年,平海軍的船只分批南下,經(jīng)明州、泉州兩個中轉(zhuǎn)港口,抵達愛州、驩州,接送移民,立下了汗馬功勞。 再過一兩個月,聚集在愛州、驩州的船只,就將裝上大批安南罪民,北上遼東,在營口下船。 毫無疑問,這是一條充滿血淚的海上移民通道。 不知道多少人因沉船葬身大海,又或者病死于陰暗潮濕的底艙——船上最忌諱傳染病,病死的人甚至稍有病癥的人,都會被扔進大海,沒有任何猶豫。 “民生多艱?!贝a頭上又發(fā)生了sao動,清海軍士卒立刻邁著整齊的步伐,前去鎮(zhèn)壓,姜知微嘆息一聲,不忍多看,起身離去了。 ※※※※※※ 二月中旬的遼東依然寒風(fēng)凜冽。 茫茫雪原之上,一隊騎士策馬而來,看著營地內(nèi)瑟瑟發(fā)抖的百姓。 這些都是來自驩州的安南人。 自幼生長在溫暖之地的他們,分外受不了遼東苦寒的氣候。即便有毛衣、氈毯在身,依然冷得臉色發(fā)青。 有那適應(yīng)不了的,直接大病一場,然后被營地守衛(wèi)拉到另外一處,隔離開來。 家屬愿意過去照料的,悉聽尊便,只是同樣要被關(guān)一陣子,直到身體恢復(fù),看不出任何異樣為止。 安飛虎下了馬,將馬鞭交給一名隨從,步行朝營地而去。 隨從是渤海人,部曲身份,也騎著一匹馬。 安飛虎不擔(dān)心他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男人跑了,父母妻兒還在,都不要了?再說了,能帶出來的都是得到了他信任的人,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有機會當(dāng)侍從的。 “怎么是安南人?”安飛虎走進營地,耳邊便飄來他聽不懂的話,頓時大失所望。 他是暇州海龍縣的府兵,家里已經(jīng)有了兩戶部曲,一戶渤海人,一戶安南人,故能聽得出那獨特的說話腔調(diào)。 “怎么?還挑挑揀揀?”手里端著冊子的文吏笑了笑,道:“有得分就不錯了。暇州還差一萬余戶部曲,朝廷打算今年就把這事解決了。就為了這個,鄚、蒙、郿、穆、紀(jì)等州的折沖府很不高興。如果你愿意等等,把人讓出來,想必他們很樂意。” “讓個屁!”安飛虎罵了一句,然后轉(zhuǎn)過頭來。 營房內(nèi)堆著好多火盆,還抹了幾個火炕,一眾安南人或坐或臥,寂靜無聲。 安飛虎身材頎長,孔武有力。此時穿著一身狐皮裘,戴著熊皮帽,手上則是牛皮手套,臉上還涂滿了防寒豬膏,哈著熱氣。 這樣一幅尊榮,安南人顯然沒見過,看到后下意識有些害怕。 安飛虎繞著人群走了一圈。 鹿皮靴咯噔咯噔響著,一下下仿佛敲在眾人心底。 “我去其他營房看看?!鞭D(zhuǎn)完一圈后,安飛虎轉(zhuǎn)身欲走。 “不行?!蔽睦羯焓?jǐn)r住了他,道:“按照規(guī)矩,你只能在甲字第八號營房內(nèi)挑一戶人?!?/br> 安飛虎勃然作色。 文吏毫不相讓,與他對視著,嘴里還說道:“都是去年秋末過來的,養(yǎng)了一個冬天了,身體應(yīng)無問題,足可勝任農(nóng)事。若人人都像你這般挑揀,不亂套了么?” 安飛虎的手已經(jīng)撫在了刀柄上,良久之后,冷哼一聲,道:“狐假虎威,誰不知道你的根底?老子懶得和你爭吵,跌份。” 說完,他轉(zhuǎn)身走到火坑邊,拿刀鞘一指,道:“就你家了。四口人對吧,跟我走?!?/br> 那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外加兩個孩子。 見到兇神惡煞的安飛虎,夫妻倆有些畏懼,孩童更是哇哇大哭起來。 “嘭!”安飛虎扔了三套羊皮襖在炕上,道:“穿上吧,別路上被凍死了。” 說完,又皺了皺眉,道:“還差一件孩童穿的。媽的,老子還得拉下臉去找人借?!?/br> 一家四口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只知道這個如同門板一樣高的漢子在生氣,于是愈發(fā)小心,妻子甚至捂住了小孩的嘴。 “遇到我,你們就偷著樂吧,祖墳冒青煙了?!卑诧w虎冷哼一聲,也不管他們聽不聽得懂,自顧自道:“開春后就去犁地,若敢偷懶,定用鞭子打得你們皮開rou綻?!?/br> 文吏咳了下,提醒道:“安大郎,他們不是奴婢,只是部曲?!?/br> “行了行了,用你提醒?”安飛虎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死不了人的。” 文吏不以為意。 他這是例行提醒。因為府兵部曲確實不是奴隸,而是百姓,嚴(yán)格來說他們只是租種了府兵名下的田地罷了,是佃戶身份。 實際上呢,他們的生活也比奴隸強??梢杂凶约旱呢敭a(chǎn),且生活還不錯,有的人甚至比在老家時吃得還飽。 嚴(yán)格來說,他們是一種有嚴(yán)重人身依附關(guān)系的佃戶,未得允許,不能隨意離開主家,用農(nóng)奴來形容更貼切一點。 “走吧,別磨磨蹭蹭了?!卑诧w虎出了營房,站在外面催促道。 第006章 主人 回到海龍縣進賢鄉(xiāng)周村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月初了。 安南阮通一家人歷盡艱辛,來到了這個他們將要生活一輩子的地方。 還沒到村口,就聽見一陣緊似一陣的犬吠聲。 兩小兒嚇得躲到爹娘背后,緊緊牽著他們的衣角。 大人抬頭望去,卻見十余騎正馳騁在原野上,追逐著一灰一黑兩只野兔。 兔子的動作十分靈活,時不時急轉(zhuǎn)彎,試圖甩脫馬兒。不過獵犬更機警,立刻上前封堵,迫使其回到原有路線上。 “嗖!”一箭飛出,將黑野兔牢牢釘死在地上。 “哈哈,我射中了?!币淮┲玫纳倌旮吲d地大喊。 “嗖!”身后又一箭飛出,射中了灰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