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二郎只顧低頭喝悶酒，不說話。

    孫老爹也長吁短嘆，顯然有些不舍孫子的離去。

    但現(xiàn)實擺在這里，又有什么辦法？

    以往人們都說練武好，能讓一家老小過得滋潤。對他們這家禁軍武夫家庭來說，更是如此，幾乎成一種傳統(tǒng)了。

    可誰想到天下慢慢太平了，不再需要那么多武夫上陣賣命。這些自小習武的少年郎，看不上任何其他營生，除了打打殺殺之外，真的什么都不會。

    能怎么辦？

    孫老爹有兩兒三女，五個孫子。長孫就是自小作為武夫培養(yǎng)的，擅使步弓、長槊、橫刀，也會騎馬，本來是很好的禁軍苗子，奈何競爭太激烈了，擠破頭都進不去，如之奈何。

    “趙王能開得出賞錢不？”嘆息了一會后，終究還是要面對現(xiàn)實，孫老爹問道。

    “應該……可以吧?！睂O二郎也不是很確定，但趙王好歹是皇子，不至于連賞賜都發(fā)不出來吧？

    “能去西域當個府兵不？”孫老爹又問道。

    “我看懸?！睂O二郎說道：“前陣子有傳聞，清鎮(zhèn)招募兩千府兵，澤州似乎也張貼了告示，但人家只要禁軍或各路降兵。狗郎這種沒上過陣、見過血的，應該不行?！?/br>
    “可惜了。”孫老爹嘆道。

    見孫家父子正兒八經(jīng)地討論起了去西域的可行性，鄭三娘只覺心里空落落的，身子一軟，癱坐在了繩椅上。

    “趙王是要有封地的吧？莫非就在西域？”孫老爹想了想后，問道。

    “十有八九?！?/br>
    “西域賊人兇悍不？”

    孫二郎聞言，嘴角下意識扯起了一個弧度，似乎有些嘲諷之意，只聽他說道：“露布飛捷的騎士不是說了么，半年滅高昌回鶻，能有多厲害？那些蕃寇賊兵，我與袍澤們一個沖鋒，就能把他們打得稀里嘩啦?！?/br>
    “你是你，狗郎是狗郎。他沒上過陣，沒見過血，不一樣的?！睂O老爹敲了敲桌子，道。

    “總要經(jīng)過這一遭的?！睂O二郎給自己和老爹斟滿酒，道：“我初上陣的時候才二十歲，在汝州被李仁罕招募入軍的，那時候也會手足無措，也會害怕。但打了十幾年仗，發(fā)現(xiàn)也就那么回事。殺人或者被殺，如此而已?！?/br>
    孫老爹沉默地喝酒吃飯，良久之后，突然抬頭道：“過幾日找人打聽一下吧。趙王是圣人的種，應不至于亂來?！?/br>
    “好?！睂O二郎應了一聲。

    鄭三娘雙手捂臉，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

    第002章 舊部

    建極十五年（915）的春節(jié)悄然來臨。

    元宵節(jié)過后，朱三又把徒弟們都召集了起來干活。

    爐子點了起來，風箱拉了起來，鐵錘掄了起來，平靜了大半個月的鐵匠鋪內(nèi)，又響起了叮叮當當?shù)穆曇簟?/br>
    一輛四輪馬車停在了門口，從車上跳下來了兩個人。

    “朱三，我來取貨了。”周二風風火火地走進了院子，嚷嚷道。

    朱三從里屋走了出來，手里還拿著一柄橫刀，正在仔細檢視。

    看完后，罵了一句跟在他后面的徒弟，道：“返工兩遍才弄好，這么笨，干脆去西域算了。”

    徒弟縮著腦袋不說話。

    周二一聽，卻眼睛一亮，道：“去西域好，去西域好啊，就這么說定了?！?/br>
    朱三皺了皺眉，道：“西域那么亂，去了有命？”

    周二拉了張馬扎坐下，道：“總有不亂的地方?！?/br>
    “若真有你說得那么好，你四個兒子，怎么不派一個去？”朱三問道。

    “你知道沒有？”周二斜睨了他一眼，道：“我家四郎過完春社節(jié)，就要去了?！?/br>
    朱三一愣，沒想到還真去。

    “你家四郎是學算學的吧？去了作甚？”朱三皺眉道。

    “先在坊市里待幾年，后面能當官，至不濟也能混個小吏，那就比我這個當?shù)膹娏?。”周二說道。

    “還不如去找個商行當賬房?！敝烊恍嫉溃骸昂雨栠@些年愈發(fā)好了，商旅繁榮，賬房雖不能大富大貴，卻可養(yǎng)活一家老小，不比背井離鄉(xiāng)強？”

    “我說朱三，你也不是河陽人，怎么就這般戀家呢？若真這樣，不如關了鐵匠鋪子，現(xiàn)在就回鄜州。”周二取笑道：“我兒就想出人頭地。明算科是考不上了，但賬還是盤得明白的。趙王用人之際，機會多著呢?！?/br>
    “還是讀書有用?！敝烊猿傲艘痪?，道：“去了邊塞之地，縱沒有功名，也有機會當官。哪像我們打鐵的，一輩子勞碌命。”

    “鐵匠也吃香啊。”周二看了眼朱三身后的徒弟，笑道：“還記得圣人當年在綏州、夏州做的事么？”

    “你是說……”朱三有些猜測。

    “沒錯?！敝芏刂攸c了點頭，道：“無論是朝廷招募的鐵匠，還是趙王招募的，都可以貸款、送地，不收利息，十年內(nèi)還本就行。”

    “西域的地又不值錢。”朱三嗤笑了一聲，隨后就不說話了。

    其實，當年這個政策是真的好，一下子吸引了很多關中鐵匠及學徒去關北開鋪子。隨后，因為長時間的戰(zhàn)爭，這些鐵匠鋪子的生意一直都很紅。

    徒弟變成了老師傅，繼續(xù)招一大堆徒弟，然后開多家鋪子，再把其中幾家交給徒弟打理。這些徒弟因為有活干，同時手藝也練出來了，于是也開始帶徒弟，整個軍工產(chǎn)能就是這么爬坡爬上去的。

    這個政策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廢止了。反正朱三遷到河陽后，就沒再關心過這個事情。

    他這兩年的生意rou眼可見地下降，因為沒那么多仗打了。朝廷縱需要器械，官府自營的鋪子產(chǎn)出就夠了，無需再向他們額外采買。

    這次能接到一批橫刀、槊刃、槍頭的訂單，還是靠了老關系。

    他年紀大了，這輩子就這樣了。撐死了再打十年鐵，就干不動了，屆時估摸著也沒什么軍械單子會落到他家。

    但徒弟們呢？

    師傅帶徒弟，固然可以打罵、壓榨、剝削，但你也要為他們?nèi)蘸蟮纳羁紤]。

    徒弟出師了，你要幫他開辦鋪子。

    徒弟沒生意，你要幫他找活干。

    徒弟遇到麻煩，你要幫他想辦法解決。

    特別是這些徒弟多半都是自家親戚、同宗，更要為他們的日后打算，不能把自己的招牌砸了。

    可現(xiàn)在確實困難。

    軍器打不了，大家一窩蜂地開始接賺頭較小的農(nóng)具。但做的人多了，農(nóng)具也越來越?jīng)]賺頭。再下去搞什么？

    朱三不知道“產(chǎn)能過?！边@種詞，但不妨礙他理解這種現(xiàn)象——滿眼望去，修武這一片濃煙滾滾，鐵匠鋪子一家連著一家，爐火曾經(jīng)徹夜不熄，一件件軍器被打制出來，流入軍中，成為大夏武人征戰(zhàn)四方的利器。

    但時代變哩。

    戰(zhàn)爭紅利期結束，高速擴張也是過去式了，整體產(chǎn)能過剩，他徒弟這一代面臨著很嚴重的生計問題。

    而冶鐵、制鐵又是一個地域性很強的行業(yè)，因為其產(chǎn)品太過沉重，長途運輸較為麻煩，不如就近打制。

    河陽、洛陽這一片，是沒什么辦法了。要想有活路，只能向外闖。去那些未充分開發(fā)過的地方，去那些技術水平落后的地方，去那些對人才如饑似渴的地方。

    遼東，這些年不少人過去了。

    有人寫信回來，意思大概是“人傻、錢多、速來”。

    其實可以理解，當?shù)匾恢碧幱谌丝诹魅霠顟B(tài)，對各種鐵制品的需求量極大，而相關人才又較為匱乏。當?shù)夭澈ｈF匠一個個富得流油，忙都忙不過來，漢人鐵匠去了，還有語言優(yōu)勢，自然更加滋潤了。

    云南，也有些人去了，不過褒貶不一。

    有人在昆州，說當?shù)貧夂蛞巳?，生意好做?/br>
    有人則病倒甚至病死了，再無音訊。

    這種情況就讓人很迷惑，勸退了不少人。

    再加上對傳說中的瘴癘之地恐懼，無形之中，去的人又少了一波——他們寧愿遇到看得見摸得著的敵人，也不愿面對未知的風險。

    西域，似乎是一個新去處。

    不是人人談之色變的瘴癘之地，頂多吃沙子罷了，但這是可以忍受的。唯一的顧慮在于安全環(huán)境太差，讓人舉棋不定，下不了最后的決心。

    “你好好想想吧?！币娭烊了?，周二起身道：“把軍器拿來我看看，若合格，這便交割了。”

    ※※※※※※

    “亡命山澤，挾藏軍器，茍且偷生，自棄何多！”

    “許爾陳首，可免死罪，三日不首，復罪如初！”

    江南的草澤山嶺之中，神武軍將士們大聲呼喝著。

    在他們對面，則是一個山寨，建在地勢絕險之處，嘯聚了數(shù)百名武人。此時聽到山下呼喊，寨內(nèi)一陣喧嘩鼓噪，且伴隨著激烈的爭吵聲。

    騎在馬上的柴再用突然嘆了口氣。

    名義上他是新朝將官，對面的是賊人，但誰又比誰高貴多少呢？都是可憐人罷了。

    龍虎軍的結局已經(jīng)傳到淮南，眾說紛紜。

    有人不忿，覺得朝廷在卸磨殺驢，不想養(yǎng)他們了。

    有人唏噓，覺得這么一支老部隊，就這樣折騰沒了，怪可惜的。

    有人嘆息，覺得最后那七千人能去遼東當府兵，其實很不錯了。前五年還繼續(xù)拿軍賞，五年內(nèi)總該給他們分地、分部曲了，從今往后當個小地主，免賦稅、免徭役，練練武、打打獵，偶爾出征，日子還是很瀟灑的。

    柴再用是神武軍使，他不得不考慮手下兒郎們的未來——該軍原有步騎一萬八千人，經(jīng)歷了遼東的遠戍廝殺之后，又老退了一些人，如今還剩一萬六千余。

    一萬六千人中，絕大部分是淮南子弟，先吳王賴以對抗朱全忠、邵樹德的本錢，雖然大部分時候大伙在與錢镠廝殺。

    柴再用要對這些人負責，不能看著他們不明不白地沒有下場。

    只是，他能怎么辦？

    “柴指揮！”

    “柴將軍！”

    “鎮(zhèn)使！”

    山寨的大門突然打開，涌出來了大群衣甲破舊的軍士。

    神武軍將士緊張了起來，紛紛彎弓搭箭，瞄準前方。

    柴再用喝止了他們，緩步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