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干旱地區(qū)，草料有時候也是一種很奢侈的東西。

    駱駝們趴在地上，漫不經(jīng)心地咀嚼著秸稈。偶有風沙襲來，它們也只是微微閉上眼睛，絲毫不懼。

    在這場戰(zhàn)爭之中，除了武夫們的廝殺之外，駱駝真的居功至偉。它們?nèi)甜嚹涂剩瑱M穿沙漠，傾盡全力往高昌輸送物資。

    后世清末往北京運煤炭的駱駝，每峰可運四百斤，這就接近四斛（433.28斤）粟麥的重量了，十分驚人。

    邵樹德從庭州到高昌，隨駕各類物資、檔案，也是由駱駝、馬車共同搬運的——相傳噶爾丹每次搬家，光他收藏的書籍，就要用五百峰駱駝來馱運，有草原大汗那個味了。

    敦煌方向組織了幾千峰駱駝轉(zhuǎn)運物資，外加馱馬、驢車、騾馬、馬車等等，什么樣的工具都用上了，可謂全民動員，試圖將過去三四年內(nèi)囤積在那里的物資一步步運到西邊來，但他們的努力，也只能堪堪支持五六萬人規(guī)模的軍隊，也就是臧都保原本帶著的兵馬。

    高昌本地固然能提供一部分糧草，但撐死了也就支持一兩萬常年不事生產(chǎn)的武人罷了，搜刮得狠一點的話也超不過兩萬。

    于是，有些光吃糧食卻打仗拉胯的部隊，該撤還得撤，盡可能減少消耗。

    邵樹德甚至還分了一部分兵馬至庭州，利用去年帶過來的牛羊提供補給——當然，庭州各蕃部也能征集部分牲畜、干草，沿山麓開墾的農(nóng)田也能提供部分粟麥。

    到了明年，隨著河西諸州百姓的疲累，以及伊、西、庭三州積存物資的消耗，他還得趁著蕃兵輪換的機會，進一步減少消耗。省下來的物資，還可以支持少量移民西行。

    “歷代中原王朝西征，打得贏，但無法長期屯駐大軍，最后只能羈縻統(tǒng)治?！鄙蹣涞抡驹谝惶幓牡剡吘墸f道：“朕這一年，可真是讓河西百姓苦死了?！?/br>
    楊爚失笑，道：“陛下，其實沒那么夸張。磧北、磧南草原，明年還可征集一部分牛羊馬駝，經(jīng)草原輸送至北庭。到時候養(yǎng)養(yǎng)膘就行了，有了rou奶，軍士們就不用吃那么多米面了。”

    “牛羊又不是地里長出來的。連續(xù)兩年大征牲畜，即便有朝廷補助錢糧，總體影響還是不太好?！鄙蹣涞抡f道：“明年再征一次，后年就停了吧?！?/br>
    “是?！睏顮~記下了。

    兩人一齊看著面前的荒地。

    隨軍蕃兵之中，有一部分是來自長夏、沃陽、榆林、洪源四宮的奴部侍衛(wèi)親軍，約萬人。

    他們平時且牧且耕，冬閑時集中訓練，斷斷續(xù)續(xù)參加過不少次戰(zhàn)斗，甚至可以說貫穿了邵樹德的整個軍事生涯。

    邵圣還是很喜歡這支部隊的，不僅僅因為他們是自己人，更重要的是聽話，比如：他們現(xiàn)在就在本地官員的指導下開挖井渠，修一條全新的坎兒井。

    西州根本不缺地。耕地可以說要多少有多少，缺的是水。而井渠就是重中之重，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趁著這會不打仗，能挖多少是多少，說不定明年春播時就多一些可澆灌的農(nóng)地出來了。

    邵樹德看著他們揮汗如雨的樣子，十分滿意。

    愿意干臟活累活甚至屯田的兵，這年月去哪里找啊？

    前有魏博節(jié)度使樂彥禎因為修魏州外城搞得天怒人怨，父子皆死。

    后有錢镠讓武勇都挖溝，為修城墻做準備，導致大規(guī)模叛亂。

    在武夫們看來，他們是軍人，只會殺人，不會干夫子也能干的雜活，你讓我們搞這些，不想過了是吧？

    當然，世事無絕對。唐末、五代初年武夫們不接受這個，到了后唐中后期，就有一部分人愿意干了，再到北宋，愿意干的人就更多了。

    武夫們的心氣，是一分一分消磨掉的。

    “陛下，于闐王來了?！表n全誨走了過來，低聲稟報道。

    邵樹德回到皇傘蓋下，整了整龍袍，道：“讓他過來。”

    李圣天很快來到，大禮拜倒于地，道：“臣、大寶于闐王李圣天拜見陛下?！?/br>
    李圣天之父在幾年前接受朝廷冊封，封號“大寶于闐王”，李圣天襲此爵，是為大夏臣屬。

    “起身，坐?！鄙蹣涞箩j釀了下情緒，面色和藹，語氣溫和地說道。

    “謝陛下。”李圣天也不推辭，坐到斜對面的胡床上，抬起頭來。

    邵樹德看著這個在歷史上小有名氣的人。

    第一印象是很年輕，第二印象是眉宇間過于剛硬，應是個寧折不彎的人。

    “于闐戶口幾何？”邵樹德問道。

    “戶口二十萬，可出勝兵五萬?！崩钍ヌ焐碥|筆直地坐在那里，道。

    邵樹德沒有點評他說的話到底真不真實，反而順著他的話贊道：“于闐兵攻龜茲，兩戰(zhàn)兩捷，直接讓回鶻人狼狽而逃，確實是能打的?！?/br>
    據(jù)臧都保所言，于闐出動了兩萬多步騎，直攻龜茲?；佞X兵不多，只有數(shù)千人，雙方戰(zhàn)于城外，于闐勝，回鶻敗兵潰散，龜茲遂下。

    單從這些來看，于闐應該是有一定戰(zhàn)斗力的，但也看不出多強。不過邵樹德也沒想著奪人家的土地，就無所謂了。

    “王師兩路進擊，數(shù)月間橫掃伊、西、庭三州，復下焉耆，這才是真的橫掃千軍?！崩钍ヌ旎氐馈?/br>
    邵樹德笑了笑，道：“李卿能這么想，朕很高興。于闐世為大夏藩屬，西域之事，今后還多有借重。”

    “為朝廷分憂，此乃臣下的本分?！崩钍ヌ齑鸬?。

    君臣二人相視大笑，其樂融融。

    楊爚在一旁賠笑。待笑聲稍止，他清了清嗓子，問道：“不知于闐王可聽聞過薩圖克這個人？”

    “奧古爾恰克的侄子？”李圣天一皺眉，道：“這可是個野心勃勃之輩?！?/br>
    疏勒就在于闐隔壁，李圣天當然知曉。

    而大回鶻國定都疏勒，其實是歷史遺留問題。奧古爾恰克在舊都怛羅斯被波斯人奪走后，就遷都疏勒。即便后來娶了大嫂，繼承了兄長的地盤，他也沒有遷都?；蛟S，他覺得波斯的實力太強，西邊也太亂，把都城放在東邊，更放心一些吧。

    “你知道多少？”邵樹德問道。

    “薩圖克這人建了一支古拉姆衛(wèi)隊，這兩千兵全聽他一個人的，就連他的叔父也指揮不動。奧古爾恰克在西邊征戰(zhàn)之時，薩圖克經(jīng)常領兵，古拉姆軍便充當一錘定音的角色，威名不小?！崩钍ヌ煺f道：“其實力，不比于闐僧軍差了。”

    聽到“僧軍”二字，邵樹德有些意外，又覺得在情理之中。

    李圣天好像虔信佛教，身邊的五十名衛(wèi)士都是各大寺廟選出來的精銳，常年跟著他。

    突然之間，邵樹德覺得有些荒謬。

    佛教的本來面目，可能就是這樣吧？后世中國歷史上那溫和的僧人，可能是被狠狠整治過的結(jié)果。

    沒被整治過的佛教，興許非常有行動力，有自己的莊園經(jīng)濟，有豢養(yǎng)的武人，他們打制兵器，習練武藝，放高利貸，干涉政治，深入社會的每個角落。

    所謂的西域佛國，或許可以直接從字面意義上理解，就是佛的國家。

    邵樹德自動代入后世歐洲封建制下主教與貴族們爭權奪利的場景，覺得挺有意思。

    “能不能離間奧古爾恰克叔侄？”邵樹德問道。

    “可以試試?！崩钍ヌ煜肓讼耄f道。

    但他有些不解，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邵樹德看了他一眼，道：“你可知薩圖克野心勃勃，暗中勾連外人，意欲篡奪叔父的汗位？”

    “這個略有耳聞，當年在疏勒鬧過一場風波?！崩钍ヌ煺f道：“奧古爾恰克按照草原習俗，收娶兄長妻子，繼承了汗位，于是薩圖克成了他的繼子。但奧古爾恰克也有親生兒子，他并不想傳位給薩圖克，于是導致叔侄倆的關系比較疏遠……”

    按照李圣天的話來說，奧古爾恰克是個比較堅持回鶻傳統(tǒng)的人。在很多回鶻人都改信摩尼教的情況下，他還堅持信薩滿。

    因為想讓親生兒子繼位，他一直派人監(jiān)視侄子，這在疏勒并不是什么秘密。

    叔侄倆就這樣互相提防著。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如果繼續(xù)這樣下去，他們早晚會鬧得不可開交，必須死一個。

    “朕想要討伐這個回鶻國。”邵樹德突然說道：“有些機會，一去便不會再來。奧古爾恰克是個什么樣的人，李卿想必很清楚。他的能力有限，野心也就那樣，沒有很強烈的擴張信仰的欲望。薩圖克這個人，則野心勃勃，而且他的古拉姆衛(wèi)軍中cao練多年，驍勇善戰(zhàn)，此人很危險，不如及早除去?！?/br>
    李圣天默默思慮良久，然后抬起頭來，問道：“陛下欲伐疏勒？”

    “當然?！鄙蹣涞陆z毫不隱瞞，直截了當?shù)卣f道：“朕老了，而薩圖克卻如旭日初升。在朕死后，他還可以作惡很久。既如此，就讓朕死前把他帶走吧。”

    如此冰冷的話語，聽得李圣天毛骨悚然。

    僅僅只是認為薩圖克很危險，就要把他帶走，而且語氣堅決，不留絲毫余地，讓李圣天的后背下意識出了一層白毛汗。

    “陛下想怎么做？”李圣天咽了口唾沫，問道。

    “有些計劃，其實已經(jīng)開始了?！鄙蹣涞滦α诵Γ溃骸澳慊厝ズ缶妥龊脺蕚浒?，聽候朕的調(diào)令。朕明年會親統(tǒng)大軍至龜茲。”

    “臣遵旨?！崩钍ヌ炝⒖虘拢D了頓，又道：“自唐以來，龜茲一直是安西重鎮(zhèn)，此為王土，臣不敢居之，愿獻予朝廷?！?/br>
    “很好，會有你的好處的?！鄙蹣涞滦牢康匦α?。

    第091章 陽謀

    龜茲（今庫車）距高昌八百多里，號九百里。

    城周十六七里，曾是高昌以西至蔥嶺間最大的國家，安西都護府治此處，統(tǒng)四鎮(zhèn)兵2.4－3萬人。

    唐代的安西四鎮(zhèn)，除焉耆一度被碎葉取代外，龜茲、疏勒、于闐大體穩(wěn)定，地位從來沒變過。

    李圣天離開高昌，返回龜茲時，已是十月。

    他沒有二話，第一時間組織撤軍，返回于闐。

    十月初三，兩萬于闐軍帶著搶來的財貨及部分俘口，返回于闐。

    另有近四千人留守，等待夏軍前來接收。

    不是沒有人提出異議，認為好不容易趁亂搶下了龜茲，正好占著，作為于闐的土地，但都被李圣天拒絕了。

    他很清楚，大夏圣人或許可以賞賜你財寶、賞賜你女人、賞賜你官爵，但他不太可能賞賜你土地，尤其是他還打算親自統(tǒng)治的情況下，可能性就更小了。

    龜茲，注定與于闐無緣了。況且隔著沙漠，交通不便，路途遙遠，也不太好統(tǒng)治。

    李圣天給出的理由讓眾人啞口無言。特別是一些想做龜茲王的人，更是無比失落。

    普通士兵們倒覺得沒什么，甚至有些高興。

    此番出征，沒有打硬仗，死傷不大，還搶了不少東西，可以說是大有收獲。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煩惱，他們的胃口太大，小人物只要兜里有仨瓜倆棗就行了，回去后能夠改善生活，讓妻兒開開心心，便足矣。

    于闐軍走后第二天，十月初四，楊亮率飛龍軍五千余騎馬步兵抵達龜茲，接手防務。

    他先帶人巡視了一圈，然后直接繃不住了。

    “李圣天這狗日的，搜刮有一手啊！”看著幾乎被搬空的府庫，楊亮破口大罵。

    再看看周遭百姓家徒四壁的模樣，更是怒火沖天。

    好在于闐人還算有點良心，糧食沒有動，都留下了，牲畜也沒全拉走，不然的話，飛龍軍這幫人吃飯都成問題——或許，于闐人的馬車都用來裝財貨和奴隸了，糧食太過笨重，價值又低，不得已留下了，并不是他們心善。

    “招募衣食無著的百姓，許其以工代賑，先修繕一下城池?！睏盍量粗茢〉某菈?，有些無語。

    他非常懷疑，是不是自吐蕃時代以來，這城就沒好好修過，以至于破敗成這個樣。

    “鎮(zhèn)使，溝渠多有淤塞，該清一下了?！庇须S軍文吏說道。

    楊亮出發(fā)前被任命為龜茲鎮(zhèn)遏兵馬使，故稱“鎮(zhèn)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