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對方也可能這么做。那就是打爛仗了，一樣可以把水攪渾，起到遲滯敵人的效果。

    但這種戰(zhàn)術需要一個前提，即聚集大量兵馬。

    夏人最開始可能不會派多少兵護衛(wèi)放牧的羊群，但吃過虧以后，他們一定會派飛龍、金刀這樣的善戰(zhàn)之士護衛(wèi)。哪怕只有千人，你要準備多少人來打？

    阿保機一開始有些心動，最終還是放棄了。

    這樣打到最后，也只是拖慢夏軍的步伐，不一定能贏?？v然贏了，也只是敗了一路偏師。而擊敗偏師，是扭轉(zhuǎn)不了整個戰(zhàn)場局面的。唯一的破局之策，就是擊敗從營州北上的十余萬夏兵。

    此路一敗，諸路皆潰，所有難題迎刃而解。

    “阿保機，你走吧。”曷魯又重復了一遍，道：“此戰(zhàn)，我軍為主，敵軍為客。大軍后方，有越王城、西樓、北樓、密云縣提供補給，比夏人方便多了。你是做大事的，如今這個危局，我沒有信心扭轉(zhuǎn)，只能靠你了。至于平地松林這邊，地方大著呢，千里松林，遍布水沼、蘆葦，我便與他們兜圈子又如何？捉迷藏的游戲嘛，反正盡量拖就是了，大不了一死，又有何懼？”

    這話說得挺悲壯，阿保機感慨萬千。

    曾幾何時，他有千般雄心、萬般壯志。四處碰壁之后，他已不作任何他想。

    邵賊可惡，放著南方藩鎮(zhèn)不打，非要勞師遠征，討伐契丹，他又有什么辦法？只能嘆一聲時也命也，遇上這么個瘋子，誰都沒辦法。

    “等我回來。”阿保機用力握住曷魯?shù)氖?，道?/br>
    說完，他翻身上馬，大手一揮，向南而去。

    欲穩(wěn)、霞里、海里等人一一與曷魯告別，然后跟上了阿保機。

    此去南邊，兵貴精不貴多。

    人越多，吃得越多，補給越困難。打仗之前的第一要務，就是思考后勤補給能不能跟得上。有可汗親軍、大鶻、小鶻二軍，再輔以一些各部精壯，差不多也就夠了。

    大軍行進的速度很快，只一天工夫，就抵達了密云縣。

    密云是耶律偶思的頭下軍州，最初為了安置契丹擄掠的數(shù)百戶西密云戍百姓。如今好些年過去了，密云已經(jīng)成了一個縣，筑了城，有三千多戶百姓——大部分是渤海人。

    密云縣大體位于后世翁牛特旗一帶。三千多戶百姓大部分靠種地為生，兼有畜牧業(yè)，畢竟野外那么多草場，放牧又不需要多少人手，這個資源不利用上就太可惜了。

    密云縣的兵已經(jīng)北上，和越王城的人合兵一處，有眾萬余，在潢水兩岸筑城修寨，試圖利用當?shù)鬲M窄的地形，阻遏夏軍深入潢水流域。

    看得出來，契丹攻伐渤海之后，進步非常大，短板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彌補。如果再給他們一些時間，天知道會發(fā)展到什么程度。

    阿保機沒有再次過多逗留。

    放牧了一下馬匹，領取了部分補給物資后，又分成三股南下。

    ※※※※※※

    “殺！”戰(zhàn)鼓一聲，王崇放下面簾，大聲呼喝。

    千余騎從山坡上分批沖了下去。

    剛修好的營寨之內(nèi)，萬勝黃頭軍副使李從珂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晉軍曾經(jīng)有過具裝甲騎。

    那會晉王還沒老，還有心氣。在看到義弟的具裝甲騎耀武揚威后，決定將橫沖都改為具裝甲騎，最初五百騎，然后慢慢擴充到了一千騎，再然后——養(yǎng)不起了。

    唐末的邢州之戰(zhàn)，夏人出動了具裝甲騎，騎戰(zhàn)勇武絕倫的晉王走奔山中……

    河東為什么養(yǎng)不起大規(guī)模的具裝甲騎，李從珂認為是晉王的原因。

    媽的，太窮了！

    另外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就是，曾經(jīng)年產(chǎn)四百副馬甲的晉陽西作坊，工匠大量逃亡，生產(chǎn)也跟不上了。

    這還玩?zhèn)€屁！

    于是乎，橫沖軍越打越少，最后剩下幾百人，又變回了甲騎，給整編進了保寧軍。

    朝廷竟然沒把他們吸收進飛熊軍，這是讓李從珂比較驚訝的事?？赡苋Ь哐b甲騎的負擔已經(jīng)不輕了吧，也可能是壓根沒有擴軍的計劃。

    李從珂還是很喜歡具裝甲騎的。

    此刻他站在高高的望樓之上，雙手緊緊扒著欄桿，凝神屏息，默默注視著這支部隊的沖鋒。

    銀盔白甲、高頭大馬，攔腰沖入契丹騎兵叢中，殺得賊人潰不成軍。

    “唉，這才是騎戰(zhàn)廝殺！射你媽的箭，這次被逮住了吧？”李從珂長舒一口氣，哈哈大笑道。

    自打他們修營寨的第一天起，契丹人就在反復襲擾。白天來，晚上也來，就沒個消停的時候。

    他們都是死人堆里滾出來的，當然不怕。但修營寨的夫子們怕，好幾次被攆得雞飛狗跳，亂跑亂撞。

    李從珂曾經(jīng)問過軍使石君立，為何不北上？答曰中途必須修營寨，屯放糧草、器械、物資。

    李從珂沒話了。他們步兵多，騎兵少，每隔一百多里修一座營寨，保障后勤補給線的暢通是應有之意。

    他讀過兵書，知道當年劉裕滅南燕時就是這么做的。他更狠，直接筑城，作為后勤轉(zhuǎn)運節(jié)點，讓南燕的騎兵望城興嘆，始終截斷不了劉裕的糧道。

    徒河東西二寨修完后，大軍會繼續(xù)北上，下一個修寨的地方叫蛤蟪戍，前唐軍鎮(zhèn)，離此一百多里。

    徒河東西二寨會移交給大同軍戍守。其余各部繼續(xù)北上，步步為營，攻向契丹的核心腹地。

    這些時日大小十余戰(zhàn)，他已經(jīng)試出了契丹人的實力，不過如此。

    只要糧道不被斷，他們依托車輛北上，契丹人是攔不住的。

    李從珂下了望樓。

    將士們正在寨中收拾器物，一一裝車，做好北上的準備。

    看他們一臉輕松的模樣，此番北伐，一點不像打仗，好似郊游般。

    其實李從珂也有這個感覺。他最怕的是攻城，那真是死傷無數(shù)，不堪回首。契丹人的城池很少，絕大部分都是騎兵，這就太好對付了。

    “飛熊軍要走了?！比f勝黃頭軍都虞候李從璋走了過來，一臉凝重地說道。

    “走？”李從珂先是一愣，繼而大悟：“早晚的事。今日若非陰了契丹人一把，飛熊軍都逮不著出動的機會。”

    “不是這個原因?！崩顝蔫罢f道：“聽聞是圣人親自征調(diào)的，今晚就走?！?/br>
    “嗯？”李從珂心中一動，湊到李從璋身邊，低聲道：“可是和龍宮那邊……”

    他的心跳得有些厲害。

    曾經(jīng)一度以為沒希望了，都已經(jīng)收起了亂七八糟的小心思，難道——

    “十有八九。”李從璋的聲音比李從珂還低。

    兩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別聲張。眼下還是得繼續(xù)北進，臧都保那人一日催三遍，磨蹭不下去的?！崩顝溺嬲f道：“若真有大事發(fā)生，到時候再說?！?/br>
    李從璋卻有些憂慮：“如果出了大事，我們怎么辦？跑得掉嗎？難不成降契丹？”

    “真要跑不掉，也只能降了。后面再想辦法，天下大亂之時，機會多著呢?！崩顝溺嬲f道：“不過依我來看，基本出不了什么事，咱們注定沒那個命。”

    “也是?！崩顝蔫包c了點頭，道：“眼下只能奮力北上，賣點力氣了。不然的話，我擔心被秋后算賬?！?/br>
    “唉！”李從珂嘆了一聲，意味深長。

    老天怕是不會給咱們武人機會??！

    第063章 死xue

    種覲仙來到了白狼縣。

    出臨渝關東行，大約四百八十里可至營州，白狼縣居于中間，且暴露在外，向北不遠就是契丹界，極其容易被攻擊。

    他估摸著，這會契丹人應該也動員完畢了，五月下旬的牧草又生機勃勃，如果釋魯、阿保機有心，必然要率軍南下，嘗試截斷補給線。

    “自古行軍打仗，最毒莫過斷糧。營州是支撐不起大軍的，契丹賊子有心的話，必然要來斷糧。你不要掉以輕心，鄉(xiāng)間的游俠少年，多招募一些，讓他們自備器械、馬匹，向北搜尋契丹人?！狈N覲仙走在泥濘不堪的驛道上，說道。

    “是?！卑桌橇钰w瑩回道。

    趙瑩是關西出身的經(jīng)學生，考過兩次進士，沒考上。正好有個到營州當官的機會，作為同、華、耀等州經(jīng)學的有名頭牌優(yōu)等生，他可以不用做吏員，直接當官，于是干脆不考了，直接上任白狼令。

    考上進士也不一定能當縣令，如今有現(xiàn)成的邊郡父母官，你做不做？根本不用選擇嘛。

    至于說因為“學歷”問題導致未來的前途蒙上陰影，那就看個人選擇了。更何況現(xiàn)在是王朝草創(chuàng)的初年，一應要求沒那么嚴格，沒功名的只要干得好，當宰相也不是不可能。如果王朝已經(jīng)建立數(shù)十年乃至上百年，那他確實要去考個進士，不然真的沒前途。

    驛道之上是人來人往的車馬。隊伍拉得很長，車輛滿載物資，一刻不停歇地往前線運輸。

    臨渝關、來安縣、白狼縣、柳城縣、徒河寨以及即將修建的蛤蟪寨，都是重要的軍糧物資囤聚節(jié)點——據(jù)昨日得到的消息，黑矟軍揀選精銳，不惜馬力，一夜疾馳百余里，抵達了唐蛤蟪戍遺址，就地構筑防線，等大部隊上去，規(guī)模龐大的營寨就將開始修建。

    各個節(jié)點之間間隔合理，數(shù)日可達，每一處地方都有二十萬斛左右的糧草和大批軍資，由后方征發(fā)上來的少量州兵帶著大量土團守衛(wèi)。

    契丹人如果真想贏得這場戰(zhàn)爭，就只能在這方面做文章——臨渝關外地廣人稀，物產(chǎn)不豐，道路漫長，后勤是死xue。

    種覲仙又轉(zhuǎn)了一會，仔細檢查了一下屯糧的營寨。

    柵外壕溝，插滿鐵簽。

    壕墻壘得結(jié)結(jié)實實。

    壕墻后方，灑滿了鐵蒺藜。

    很好，嚴格按照下營之制修建的，種覲仙很滿意。

    征戰(zhàn)之時，很多將領嫌麻煩，懶得弄這種東西，這就留下了破綻?？赡艽蠖鄶?shù)時候無事，但冷不丁遇到敵人強攻，可能就出岔子了。

    夜晚襲營這種事，你嚴格按照cao典來，很難被人得手。但為何經(jīng)常有人被夜襲奪營？無他，懶！或者不懂cao典，或軍士素質(zhì)良莠不齊。

    每一個打出輝煌大勝的將領對面，總有一個素質(zhì)一般的對手襯托。

    王師的軍紀是十分嚴苛的，尤其是下營之法，不厭其煩，這可能和今上有關，他最喜歡先以己之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說白了，就是把己方的一切做到極致，然后等對手犯錯，抓機會。

    這種對手，最是難纏，但種覲仙很滿意。

    這個天下，好不容易出現(xiàn)一統(tǒng)的曙光，可千萬不能出事啊。一旦出點岔子，萬勝黃頭、橫野、大同、清塞等軍，還有誰能統(tǒng)御？甚至就連營州州兵都會出問題，種覲仙不敢想象。

    “玄輝……”種覲仙看了看趙瑩，道：“你出身關西州學，學成之后當?shù)每h令，此皆今上之恩。多的事老夫也不想講，就提一點，武夫橫行的世道，老夫一天也不想過了，你想過嗎？”

    “不想?！壁w瑩堅決地搖了搖頭。

    “那就要勤謹做事。”種覲仙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不要給武人機會?！?/br>
    什么叫共識？這就叫共識！趙瑩心領神會，輕輕頷首。

    五月二十八日，種覲仙來到了瀘河鎮(zhèn)。

    這里一片荒涼，除了一個今年上半年建起的軍寨外，幾乎一無所有。

    海上船帆點點，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