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01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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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河?xùn)|虛實 滹沱河靜靜流淌著。 軍士們將馬兒驅(qū)趕至此地,解了鞍具,令其自由奔跑。 河流兩岸,農(nóng)田一塊接一塊,沉甸甸的麥穗幾乎將麥稈壓倒。 遠處的丘陵矮山之上,水果掛滿枝頭。鳥雀飛來飛去,一片嘰嘰喳喳。 河道正中央,一連串的小船順流而下,在代州城外駐泊,卸下貨物。 邢洺磁百姓的到來,真的是忻、代二州的福音。這些農(nóng)業(yè)技能出眾的河北百姓,在此開墾荒地,修葺溝渠,播種粟麥,又遍植桑果,極大豐富了七縣之地的經(jīng)濟。 李襲吉也是位能吏。 忻代的開發(fā)是在他的主持下進行的,至今已是第六年,成果斐然。而他也以此為功績,一躍成為幕府文吏中的頭號人物,地位十分尊崇。 不過他的年紀也大了,常年奔波于晉陽、代州之間,有時候還要去澤潞、嵐石,漸漸力不從心。 他現(xiàn)在在著力培養(yǎng)二十四歲的馮道。這位瀛州出身的幕府巡官是他最為看重之人,悉心教導(dǎo),著意提拔,作為河?xùn)|幕府新一代的文吏首領(lǐng)——對此,晉王也是許可的,并賜予了馮道宅邸、美姬、財物。 忻代二州七縣,如果能將稅負減輕一些,不用供養(yǎng)那么多軍士的話,或許能更加繁榮。 八月十五,得到準許的裴冠晝夜兼程,抵達了代州理所雁門縣。 城外有大群軍士正在cao練。 裴冠在驛站停留之時,特意觀察了下——是的,他甚至不顧形象,親自爬上一棵樹,窺探軍情。 如果不出所料的話,正在cao訓(xùn)的是五營新軍。最初設(shè)立時,以邢洺磁三州精壯為主,為此還把軍士們的家人給搬到了忻代,當(dāng)時不過一兩萬人。 再后來,繼續(xù)招募邢洺磁軍士,以及從代北內(nèi)遷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吐谷渾、回鶻、韃靼等雜胡丁壯,彼時人數(shù)大增,接近五萬。 最后一波擴充,就是收容了因道路斷絕,無法返回潢水的契丹諸部人馬了,一度擴充至六七萬,編為前中后左右五營兵。 但過了這些年,契丹逃走了一些,又抽調(diào)兩營打散補入各軍,完善編制,已然只有三萬多人了。 五營新軍的命運,其實也從側(cè)面展示了河?xùn)|在長期戰(zhàn)爭下的劇烈消耗。 夏軍每一次攻嵐石,每一次在代北作戰(zhàn),每一次與從澤潞下山的晉兵交戰(zhàn),其實都在消耗河?xùn)|的實力。 李克用堅壁清野,力戰(zhàn)后放棄邢洺磁、云蔚等地,損失的可不僅僅是表里山河之外的那些不利防守的地盤,河?xùn)|的本源也在持續(xù)受到傷害。 裴冠在樹上看了很久,直到軍士cao練結(jié)束,收兵回營,他才跳下了樹。 “吾知李嗣源乃良將,若其愿降,河?xùn)|大勢去矣?!迸峁谛Φ?。 “裴少卿,李嗣源、李嗣昭都不愿相見,這是何故?”王郁問道。 “無非兩種可能。”裴冠說道:“要么野心勃勃,想趁著河?xùn)|暗流涌動的時候,撈取機會自立。要么對李克用愚忠,克用不降,他們便不降。你覺得是哪種?” “李嗣源我還是見過的。為人質(zhì)樸,不好大言,事晉王非常恭謹。野心嘛,多多少少有點,不過這年頭誰沒有野心呢?”王郁說道:“李嗣昭就不太熟了。不過他雖是晉王假子,卻是少有的入了族譜的,且自小由克柔、克用兄弟二人撫養(yǎng),賤內(nèi)也呼其為兄,對克用非常忠心?!?/br> 李嗣源今年三十九歲、李嗣昭二十八歲,二人分統(tǒng)忻代兵馬,嗣源為主,嗣昭為輔,這個搭配很合理,也意味深長。 “當(dāng)初克用招你為婿,看樣子不單單是因你美姿容?!迸峁谛Φ溃骸耙院蠛煤米鍪?,偌大個天下,總有你的位置?!?/br> “還要裴少卿多多照拂。”王郁笑道。 “好說,好說?!迸峁诖蛄藗€哈哈,道:“忻代二李都不見咱們,想著避嫌,那也沒什么好留的了,早去晉陽‘探病’要緊?!?/br> 一路行來,他已經(jīng)試探了三位晉軍將領(lǐng)的態(tài)度了。 劉琠態(tài)度諂媚,投靠之意甚濃。 李嗣源、李嗣昭不愿會面,避嫌的意思相當(dāng)明顯,這也是一種態(tài)度。 八月十六,裴冠使團一行人離開代州,往晉陽而去。臨走之前,他們聽到驛卒傳言,河?xùn)|老資格大將康君立病逝于嵐州,享年五十九歲。 晉王遣弟克寧前往嵐州坐鎮(zhèn),總領(lǐng)嵐石二州軍民事務(wù),周德威副之。 “一年之內(nèi),蓋太保、康司徒相繼薨逝,此天亡河?xùn)|耶?” “康君立打仗,勝少敗多,他死不死,我看沒甚區(qū)別。” “怎么說也是晉王元從,李存璋、康君立、蓋寓皆死,晉王老兄弟越來越少了?!?/br> “此等亂局,我也看不明白。唉,或許不是壞事?!?/br> “夏人打過來,總還要用驛卒的。有事的反而是史驛將,他……” 驛卒們議論紛紛,旁若無人。 裴冠、王郁則目瞪口呆,別到了晉陽,李克用已經(jīng)頂不住了啊! ※※※※※※ 八月十七,裴冠等人抵達忻口,宿于口北的唐林縣。 屯于忻口的飛騰軍軍使李嗣肱聞訊,漏夜來訪。 李嗣肱是李克用二弟李克修之子。 克修有二子,長曰嗣弼,慈隰之戰(zhàn)時被俘,現(xiàn)為濮州刺史。 次曰嗣肱,就是眼前這位了。飛騰軍覆滅后,晉陽以該軍少許留守人員為基干,抽調(diào)其他部伍老兵及五營軍新卒,重新組建,現(xiàn)有步騎六千余人,由李嗣肱統(tǒng)領(lǐng)。 李嗣肱是來感謝的。 其父李克修間接死于克用之手,遍數(shù)親人,就被俘的兄長嗣弼最親了。叔父邵樹德將其俘虜之后,不但未殺,還給官做,歷任曹州、濮州刺史,比他混得還好。 這是真話。河?xùn)|一府七州,可沒那么多刺史給你做。雖說夏國的刺史沒有兵權(quán)了,只能撈錢,但也非常不錯,很多人羨慕不已。 凡事就怕對比。 親伯父鞭笞家父,令其氣得一病不起,最終逝去。雖說后來追悔莫及,提拔兩個侄子掌兵,但要說心中完全沒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義叔就好多了。俘獲兄長后,溫言撫慰,賜予財貨、美姬,提拔當(dāng)了刺史,高下立見。 裴冠試探了一下。最后判斷李嗣肱對李克用稍有怨言,但若說背叛他,卻也不太可能。而其對邵圣頗有好感,如果李克用逝去,李嗣肱是可以爭取的,他不太可能與夏軍刀兵相見。 這就夠了。中立本身也是一種態(tài)度。 十八日傍晚,將將入夜時分,裴冠等人抵達石嶺關(guān)下。 此關(guān)隸太原府陽曲縣,是晉陽的北大門。驛道直通關(guān)城,最窄處僅容方軌,位置十分緊要。 陪同他們的晉軍將校遣人通傳,鎮(zhèn)將安元信以入夜為由,拒開關(guān)門,并把前去通傳的將校罵了一通,說他們引狼入室。 眾人無法,只能在山下找了個村子借宿。 裴冠暗暗將安元信的名字記下。 他現(xiàn)在知道了,河?xùn)|將領(lǐng)之中打仗打得不好,或者犯了事受到懲罰的,一般會安排為地方鎮(zhèn)將。劉琠如是,安元信亦如是——此人曾在慈隰大戰(zhàn)時敗于盧懷忠之手。 如今看來,安元信這人心胸狹隘,對夏人懷有怨恨之情——老實說,這股情緒挺莫名其妙的,兩軍交戰(zhàn),誰還慣著你?。?/br> 而且,安元信在政治方面也缺乏敏感性。都什么時候了,還看不清形勢?這個人,以后可以慢慢收拾。 十九日,安元信沒有理由再阻擋,讓使團過了石嶺關(guān)南下。 二十二日,使團抵達了晉陽三城。太原幕府節(jié)度副使李襲吉親自迎接,并將他們安排到了城內(nèi)住宿。 “這是賀宅?”看到門樓上碩大的牌匾時,裴冠有些驚訝。 賀公雅這個名字,在夏國朝野的知名度是相當(dāng)大的。 天可憐見,賀將軍在河?xùn)|時不過列將之一,與他地位等同甚至稍高的,還有張鍇等七八人,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但誰讓趙貴妃極得圣人寵愛呢?坊間有傳聞,趙玉曾經(jīng)有可能會當(dāng)圣人正妻,開國之后,那就是皇后了。 “便是賀公雅之宅。晉王一直遣人打理,仆婢俱全,公可住之?!崩钜u吉說道。 “晉王顧念兄弟之情,圣人聞之,定然感佩?!迸峁趪@道,并趁機觀察李襲吉。 傳聞此人是李林甫之后,好讀書,手不釋卷,對名利比較恬淡,喜獎掖后進,有士大夫之風(fēng),在河?xùn)|名聲比較不錯。 這些方面裴冠一時看不出來,但他看得出李襲吉的身體或不太好。 他的身體有些肥胖,滿身贅rou,眼睛都快擠得看不見了。考慮到他的年紀,還如此日夜cao勞,萬一哪天故去,對李克用又是一大打擊。 對于裴冠的話,李襲吉笑了笑,并未多言,而是領(lǐng)著他們?nèi)胱「畠?nèi)。 裴冠趁機將帶來的禮物交給李襲吉,并親手拿出幾個木盒,說道:“圣人聽聞義兄病重,茶飯不思,悲不自勝,特遣我等晝夜兼程趕往晉陽探視。此為渤海國進獻之人參,有延年益壽之功效,還請李大夫轉(zhuǎn)交?!?/br> 人參在唐代時大為流行。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之中,記載了數(shù)百條有關(guān)人參的方子。河?xùn)|盛產(chǎn)人參,即著名的黨參,以產(chǎn)于澤潞地區(qū)的為上品,向來行銷各地。 李襲吉聽到裴冠的話后,立刻雙手接過,動容道:“早就聽聞高麗參功效甚佳,不弱上黨之參,夏王有心了。貴使先且在此住上兩日,待晉王有暇,便行召見?!?/br> “不急,不急?!迸峁谛Φ馈?/br> 寒暄一番后,李襲吉行禮告辭。王郁夫婦也與裴冠告辭,跟著他一起離去。 李襲吉走后,一隊軍士站于門外,似是保護。裴冠遣人上去交涉一番,得知并不禁止他們外出時,心中了然:敵意不大,李克用心氣盡衰矣。 這一路,收獲頗大,算是把河?xùn)|的虛實看了一個遍。 第017章 見微知著 裴冠一連在晉陽等待了好多天,都沒有李克用召見的音訊。 二十七日,王珂、王郁夫婦又聯(lián)袂來訪。 王珂之妻李氏嘰嘰喳喳,不住地詢問圣人的情況,言語中躍躍欲試,想去北平。 當(dāng)年圣人在安邑龍池宮招待過夫婦二人,并留他們住了一段時間。李氏對圣人印象極好,而她也是唯一能讓圣人嚇得落荒而逃的女人。 王珂聽得臉都綠了,但他寄人籬下,也不敢說什么。更怕去了夏國之后,被王瑤拿捏折辱,他現(xiàn)在是北衙樞密副使,位高權(quán)重,王珂只是晉陽小官,兩人的身份地位差太遠了。 裴冠趁機問了問李克用的病情。 他的兩個女兒倒沒什么隱瞞,直說雖然能吃能睡,但吃得比以前少了,睡得比以前淺了,精神不振,體力大衰。醫(yī)官說是心神劇烈恍惚之下,外邪趁機侵入,積累的內(nèi)傷又一齊發(fā)作,故致大病。 武夫的結(jié)局就是這樣。前一刻還指揮若定,驅(qū)使大軍征伐;或者接見各路官員,怒火中燒之下,中氣十足地大聲責(zé)罵;或者策馬驅(qū)馳,巡視營地,不眠不休。 但他們的崩潰往往是一瞬間的。提前有預(yù)感的話,還可以通過嗑藥來搏一把,沒感覺的話,突然病倒了,幾個月內(nèi)就嚴重惡化,需要臥床靜養(yǎng),離死其實不遠了。 八月最后一天,見還沒有消息,于是裴冠帶著幾個隨從,到大街上逛逛。 賀宅所在的位置是汾陽坊,軍校將門扎堆住在這里,市面比較繁華。 其間規(guī)模最大的應(yīng)該就是糧鋪了。